半生煙雲 四十八 癲狂歲月 上

    readx;    毛山農場幾天內成立了二十多個造反組織,稱之為造反兵團、戰鬥團或戰鬥隊。前面冠以單位或行業來區分,如機關直屬,紅教兵,紅醫兵,紅汽兵,紅機兵等等。後成立的為避免雷同,從主席詩詞中擷取詞組,「全無敵」「風雷激」「縛蒼龍」。。。。。。個個響噹噹且具有詩意。

    規模最大的「紅色機關直屬造反兵團」四十多人,成員多為機關里的革命群眾。機務科技術員孟慶成被擁戴為團長。大孟上大學就入了黨,哥哥是軍分區政委,加上他舉止穩重為人謙和,推舉他當頭頭乃眾望所歸。「毛山的聶元梓」尤紅山,揪斗當權派最積極的由紅錄蔡傳光當副團長。

    規模最小的造反組織叫「毛山紅醫戰鬥隊」,成員僅兩個人——衛生所所長趙同春和另一名年輕醫生。老趙這段日子心情很糾集:軍隊干到農場,建場元老,衛生所所長當了十年,到頭來黨員都不是,副科級也沒混上,他越想越窩火。思前想後對場領導很不滿,這些年培養這個提拔那個,憑什麼沒有俺老趙的份?

    造反伊始他也加入了直屬團。幾場批鬥會總是孟、尤、由、蔡四個人輪番主持風光無限,他只有台下搖旗吶喊的份,發言得舉手,得到允許還限定時間。他感到有力氣沒法使,便與一名年輕醫生商量,嚴正聲明退出直屬團,另立山頭成立「紅醫戰鬥隊」。建隊聲明引用了三條最高指示:

    「馬克思主義的道理千條萬緒歸根結底就是一句話——造反有理!」

    「真理往往掌握在少數人手裡。」

    「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聲明說:本造反隊目前成員雖少,也許有人嘲笑我們「二人轉」,但是革命的「二人轉」要占領造反大舞台!革命不分先後,覺悟有早有晚,我們將一天天壯大。願與各兄弟造反組織並肩戰鬥,誓將大革命進行到底!

    俱樂部門口貼著一張落款「紅色機關直屬造反兵團」、「紅教兵革命造反團」和「紅醫戰鬥隊」聯合署名的海報。

    茲定於今晚七時召開批鬥大會,揭批反革命修正主義分子孫軍湖、國民黨特務汪子和,地點俱樂部。歡迎各造反組織革命群眾踴躍參加。1966。12。20。

    「紅教兵」創始人是尤紅山。教師中的農工子女被關在造反團門外。柳芽申請加入「紅教兵」被拒,眼睛哭得象紅桃子。她哀求尤紅山:讓我參加吧!不就是群眾組織嘛?共青團員當造反派資格也沒有?尤紅山吞吞吐吐說:正因為是群眾組織我一人說了不算,得三分之二以上的人同意才行。目前各派鬥爭很激烈,都怕留下隊伍成分不純的把柄。柳芽這才明白,縱有團員招牌她仍是個異類。

    女校長林白最先被揪出來,七斗八鬥成了死老虎。尤紅山覺得學校的天地太小,每天學「老三篇」唱語錄歌很乏味,隔三差五批鬥一回死老虎也夠無聊,開憶苦會吃憶苦飯不再有新鮮感,便將「紅教兵」團長讓給李鳳,自己投奔「直屬團」當副團長。他想跟大哥由紅錄結伴,共同謀求更高層次發展,但「紅教兵」根據地不放,掛「顧問」名遙控指揮。

    老卞頭死倔死擰。憶苦會說禿嚕嘴,冒出句「財主也有心善的」,尤紅山把他逐出會場丟了臉面。他索性退出「紅教兵」當逍遙派。背地裡罵道:人模狗樣想造反往上爬,不尿泡照照!

    晚七點,俱樂部人頭攢動燈火通明。主席台上並排坐著三個造反組織的六名正副團長。直屬團的孟、尤、由、蔡居中,顯示他們團大勢眾;趙同春和李鳳分坐兩旁邊座。邊座就邊座,老趙心裡感到得意和滿足,兩個人的團長也算頭,烏鴉登台成了鳳凰。主持人背後挺立四名戴標的糾察,手挽紅寶書緊貼胸前,威風凜凜紋絲不動,好比四尊泥胎塑像。

    於大江、吳半德和副科級以上的當權派台下前排就坐。他們與孫軍湖汪子和接觸多,靠前坐方便麵對面揭發;二來批鬥會演示殺雞示猴,孫、汪是雞這幫人是猴,誰個劣誰個不劣,全都在造反頭頭們眼皮底下。坦白從寬,抗拒從嚴,受蒙蔽無罪,反戈一擊有功的口號同樣針對他們。

    在潮水般口號聲中,孫軍湖汪子和被反剪胳膊押進會場,站在主席台下凳子上。低頭!低下狗頭!怒吼聲此起彼伏震耳欲聾,兩個人腰佝僂成九十度,頭低得不能再低。吊在脖子下的木牌,象大鐘擺晃蕩不停。

    今晚大會的執行主持是尤紅山,這差使是他向團長大孟討來的。受汪迎春之託,他要盡最大努力保護她父親汪子和。

    尤紅山追求叢靜的夢想徹底破滅,向上爬的絲毫不減。他尋到了新的目標——汪子和副場長的千金汪迎春。論品貌論氣質,汪迎春遠遠比不上叢靜,但她的「公主」身份,一份戶籍民警的好工作,在毛山小天地得天獨厚,想當「駙馬」的人還真不少。

    他常默頌兒時釣魚的童謠——魚兒魚兒快上鉤,大的不來小的也將就。

    汪子和被揪出來關進小號,尤紅山既著急又暗自高興。他擔心汪子和真的倒台,老子倒了台女兒還有多大追求價值?後來想想不至於,歷史問題不是現行,幾十年熬個副場長,再不濟降為科級總可以。令他高興的是,汪子和被揪前後,汪迎春對他態度判若兩人:過去在一起,難得一次擁抱不被掙脫,言語中總流露出令他壓抑的優越感,鄙視他土氣,生在小山溝;現在好了,每次約會都很熱情,不惜眼淚汪汪懇求他:想法救救我爸,我永遠待你好。她主動擁抱他,且不拒絕他狂吻。

    他盤算:夾到盤子裡的菜才是我的,不管汪子和今後怎樣,先撈住他女兒再說!

    尤紅山威嚇汪迎春:我側面了解過,藍衣社特務屬敵我矛盾,漏網歷史反革命,按政策要判刑!汪迎春哭得肩膀直抖,場長千金的傲氣蕩然無存。尤紅山又解氣又心疼,摟過她換成安慰口氣:你也別太著急,所好汪叔叔有過結論,只怕副場長職務難保!唉,且不說將來,眼前一次次批鬥,低頭撅腚大貓腰難熬呀!別說汪叔叔五十多歲,你試試也吃不消。

    汪迎春從他懷裡掙扎著揚起頭,半是指責半是命令口吻:你就袖手旁觀?你這大名鼎鼎「聶元梓」咋當的?忍心眼睜睜看我爸遭罪?今後再開我爸的批鬥會,你必須出面主持。你這麼精靈的人,我不信沒有辦法保護他!


    往常開批鬥會,主持人念的語錄少不了革命不是請客吃飯,掃帚不到,灰塵照例不會自己跑掉。。。。。。被斗的人自始至終低頭哈腰,胳膊反舉背後作「噴氣式」飛機造型,稍有懈怠便招拳打腳踢。今天尤紅山念的兩條最高指示是:要文斗不要武鬥;政策和策略是黨的生命。他讓孫軍湖汪子和站直了,抬起頭來好好檢查接受群眾批判。孫、汪如獲大赦,弄不懂尤團長怎這樣仁慈。

    孫、汪心存感激,照著事先寫好的稿子,結結巴巴宣讀一通,承認犯下嚴重錯誤,對不起黨的培養向主席他老人家請罪。檢查結束人們爭著上台發言。所有發言千篇一律:引用最高指示開頭,羅列老生常談的問題上綱上線,以「不投降叫他滅亡」和「打翻在地再踏上一隻腳」之類的警告語結束。遇上誰的發言不暢卡了殼,台下出現騷動,趙同春李鳳便領頭呼口號,如演砸了戲馬上救場。

    吳半德的發言是今晚的重頭戲。省廳下派的工作組撤走後,他掛代理書記頭銜主持工作,卻無例外被造反派點火作檢查。他心裡清楚,必須想方設法贏得造反派歡心,借他們的力量打倒孫軍湖,一把手寶座才坐得牢靠。

    吳半德聲嘶力竭發言:孫軍湖執行徹頭徹尾的修正主義路線,請看——

    身為黨委書記,他敵我不分認敵為友,喪失無產階級立場,與國民黨少校軍醫牛秋石打得火熱,讓他進衛生所當大夫,違反規定接受他外甥女來場當見習醫生。許多同志向我反映,對此表示強烈不滿。我查過黨委會記錄,這兩件事未經黨委討論,是你自作主張對不對?

    孫軍湖辯解道:中央對原國民黨校處級以上軍政人員有政策,安置牛秋石按政策辦事,無需會議討論。他外甥女父母雙亡無依無靠,進衛生所是因為讀過兩年半醫校,農場缺這樣的人才。這事我跟大江場長通過氣。——老吳我問你,既有人向你反映,你為什麼會上不說,背後搞名堂?

    於大江在座位上點點頭,證實有這麼回事。吳半德一時語塞,台下亂鬨鬨一片。趙同春李鳳馬上領頭呼口號坦白從寬,抗拒從嚴!

    口號聲乍一停,吳半德由尷尬變得氣急敗壞:我再問你,二分場管菜園的左殿武何許人也?你為何對大右派關懷備至?你與資本家小姐林白什麼關係?跟她對唱天上掉下個林妹妹很開心是不是?在林白把持下,子弟校貫徹執行修正主義教育路線,幹部基本工人家孩子受壓,就業農工子弟反而吃香,資產階級專無產階級的政,痛心啊同志們!教師隊伍中那個蔣樂生,家庭出身富農成分,現在又犯了嚴重錯誤,可是你特別器重他——你許願優先給他轉干,有這事吧老薛?

    人事科長老薛一怔,站起來半證實半解釋說:事情是這樣的,前進中學去年想調蔣樂生,孫書記為挽留他。。。。。。

    台上尤紅山一下子光了火,阻止老薛往下說:孫軍湖不是書記了,是反革命修正主義分子!

    孫軍湖臉上掠過一絲輕蔑的微笑,自言自語道:我這個書記是上級黨委任命的,你說是就是,說不是就不是?有那麼隨便?

    會場掀起一陣巨浪。「不老實」「想復辟」「低頭認罪」之類的吼叫此起彼伏。台上幾個人除大孟還算平靜,其餘的無不義憤填膺,趙同春李鳳忙領呼口號壓陣。

    兩個標見這陣勢,撲上來按下孫軍湖的頭,把兩隻胳膊反扭背後舉過頭頂,腰彎成一隻大,豆大的汗珠順臉頰滾落下來。一起挨斗的汪子和嚇得面如土色,這老滑頭不勞標們動手,條件反射般作出低頭大哈腰的姿勢,可比「噴氣式」舒服多了。

    吳半德接著批判:孫軍湖對階級敵人親,對國民黨大右派、資本家富農子女親,對革命同志卻冷若冰霜:衛生所長趙同春同志,兢兢業業任勞任怨十幾年,到現在黨員都不是,科級也不給提;農技員蔡傳光同志,響應黨的號召支援邊疆建設,科室負責人幹了好幾年,還是個一般幹部;骨幹教師尤紅山同志,愛憎分明立場堅定,卻一直受你心腹林白打擊排擠!類似他們受壓的同志不勝枚舉。假如我是黨委書記,絕不允許這樣的咄咄怪事發生!他一口氣為台上三個造反頭頭打抱不平,向他們獻媚討好,急於取代孫軍湖的野心暴露無遺。

    幾句好話令趙同春暈頭轉向。他漲紅了臉不停地揮舞拳頭,聲嘶力竭領呼口號,似乎黨員牌子科級幹部唾手可得。豈料樂極生悲,轉眼出了大錯——

    他把「誰擁護主席為首的無產階級司令部我們就同他親,誰反對主席為首的無產階級我們就同他拼!」這句很長的口號喊反了,變成同擁護者「拼」同反對者「親」。口號乍一呼出自己先傻了,臉煞白愣在那裡。跟著喊口號的人喊到一半戛然而止。短暫靜默之後,會場上突然捲起狂飆——公然帶頭呼喊反動口號還了得!趙同春本來人緣不好,搞出個不倫不類的「二人轉」造反團遭不少人奚落,在人們心目中他就不是大孟那種當官的料。不知誰大喊一聲:把現行反革命趙同春揪下來!接著便是一浪蓋過一浪的口號:打倒趙同春!打倒野心家趙同春!尋樂的看熱鬧的,故意起鬨的,啥人都有。

    尤紅山站到主席台前沿,揮舞雙臂大喊肅靜!大家靜一靜!但沒人理他。

    趙同春醒過神,一副可憐巴巴模樣,帶著哭腔向團長大孟求救:我喊走嘴了,不是故意的。

    群眾運動就是群眾運動。未等大孟表態,台下衝上來一群人,不由分說反扭趙同春胳膊,給他掛上一塊用粉筆現寫的「現行反革命分子」牌子,押下台與孫軍湖汪子和並排站凳子上。

    台上台下亂成了一鍋粥。

    突然間停了電!俱樂部漆黑一團。是保險絲斷了,還是有人故意拉閘?尤紅山喊破嗓子無人理會。人流潮水般湧向大門口。

    黑暗中吳半德抬起大頭鞋,一腳踢翻孫軍湖腳下凳子。孫軍湖撲倒在地,緊接著又被重重跺了兩腳。多虧於大江一旁護住,否則大頭鞋定會踹扁他的腦袋。第二天一透視,孫軍湖右側肋骨一順斷了三根!

    外號大眼皮的趙同春這回眼皮真的腫得合了縫。「紅醫戰鬥隊」迅即自動解體,所長自然當不成了。他和牛秋石被標看押一起掏廁所,兩人都掛著「反革命」牌子,一個「現行」一個「歷史」。

    汪子和今晚沒有遭太大的罪。散場後汪迎春找到尤紅山,主動獻上熱烈的長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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