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舟漸漸靠岸,中山王元英站在船頭,他寬袍大袖,氣度儒雅,頗有江左文人的風範。
蕭寶寅見到老友一副老神在在的模樣,再低頭看了看自己,渾身污泥狼狽不堪,臉上不禁露出了窘態。
小舟在距離岸邊不遠處停了下來,元英並不下船,他捋著鬚髮一臉幸災樂禍,「智亮,訪親走友,如何會變成如此模樣?」
蕭寶寅自知羞愧,他又抬了抬眼,反問道:「王爺之前不是說要回彭城,如何會在這裡?不怕誤了軍務,被太后責怪。」
「呵呵,軍務不妨事,回去再說,只是若本王走了,那還有誰能來接應智亮脫身?」
蕭寶寅眼中閃過一抹驚愕,拱手道:「原來王爺早就等在這裡等在下了!」
元英仰頭大笑。
蕭寶寅皺皺眉頭,有些看不明白。
這時一旁的乙弗穆辰開口道:「齊王殿下,中山王爺與您說笑的呢!其實這次我們也是瞎貓碰到死耗子,剛好在這裡遇到您。趁著追兵未至,請您上船,早些離開這裡方為上策。」
蕭寶寅將信將疑,就見乙弗穆辰已經涉水向小舟走去。
身旁書童過去扶了他一把,「王爺,咱們也走吧!」
蕭寶寅再次回頭看看這江南故土的大好山河,不禁發出一聲哀嘆,不知道將來還有沒有機會能再踏上這片土地。
就在距離這江畔不遠處的一座矮丘上,梅蟲兒站在丘頂,俯視著江畔發生的一切。
「阿翁,快看,他走了!」一旁的程靈洗跳了起來,指著遠處那芝麻一般的船影大聲叫嚷道,「看他人模狗樣,本以為是個厲害的角色,其實就是個慫包!稍微受了點兒挫折就知難而退萎靡不振,活像個縮頭烏龜,這樣的人如何能成就霸業!」
梅蟲兒昏黃的眼中略微還是帶著些失望,他搖頭道:「建安王並不蠢笨,他還是很清醒的,咱家曾經布過許多局,建安王是少有的那個能自己跳出棋局,不被咱家擺布的那個人,他還是有過人之處的,他的離開還是可惜了些」
程靈洗仍舊不以為然,話語中帶著輕蔑,「對,走了也好,與這種人打交道太累了,想的太多,患得患失,玩不起大的,就跳出去不玩兒了。縮頭烏龜,這種人能成什麼大事!阿翁,你看錯他了!」
梅蟲兒看著程靈洗,無奈地笑道:「記住,成大事者慢半拍,遇事三思而後行,舉棋不定者不一定是優柔寡斷,他或許是在想著如何以小搏大。」
「行了,阿翁!這些話你就別說了,再說我的耳朵就該起繭子了。」
梅蟲兒卻繼續說道:「建安王半生坎坷,一路走來可謂是步履維艱。正因如此,他思慮的總會比別人多,他看似小心謹慎,但三步之內的棋局他其實早就布好了,包括退路。」
程靈洗鼓著腮幫,冷哼一聲,抱著胳膊把頭別向了一邊。
梅蟲兒無奈地搖搖頭,他放眼遠眺,那葉孤舟已經接近了江心,漸漸朦朧在雨幕之中。
他喃喃道:「或許他成就不了一世霸業,但作為一代梟雄,他勉強還算是過得去的吧!」
梅蟲兒又開始劇烈地咳嗽,程靈洗忙上前為他捶背。
「阿翁,這裡風大雨急,你身子又不好,咱們還是下山去吧!」
梅蟲兒擺擺手:「不妨事,咱家來這裡,也權當是送故人一程,以後不知道還能否相見。」
程靈洗本就是個話嘮,又開始喋喋不休起來。
「阿翁,你剛剛說誰會是一代梟雄,就那個縮頭烏龜嗎?「
梅蟲兒一邊咳嗽一邊笑著搖搖頭,「他是先帝親封的建安王,不是縮頭烏龜。」
「好啦!知道啦!」程靈洗說著就去扶梅蟲兒,「阿翁,咱們下山吧!」
「好啊,都說上山容易下山難過去老是不以為意,上了年紀,才真正有所領悟。」
「阿翁,那個瘸腿的胖子跑哪兒去了?逃起來他比正常人跑得還快,那胖子看上去又膽小又愚蠢,看上去比那縮頭烏龜好控制多了,阿翁要扶他上位嗎?」
梅蟲兒笑道:「看似忠厚老實之人,也許最會騙人,切莫被他的表象所欺騙了,他可不是好惹的,尤其是把他逼急了」
「咱們何時逼他?我看倒是那縮頭烏龜對他意見頗大,一直都想殺他?」
「建安王是殺不了他的,他若做局,想殺人於無形,那可是易如反掌,所以,咱家不止一次提醒你,切莫輕視任何人。」
「阿翁,你說那胖子能順利脫身嗎?」
梅蟲兒又笑了笑,「這個咱家就不知道了,但若是他能脫身,必將把這大齊帝國的水攪個天翻地覆。」
「他也是阿翁的棋子嗎?」
「呵呵他是唯一一個自願入局之人。」
程靈洗似懂非懂,他知道阿翁學問大,但到底多大,恐怕終其一生也學不來,尤其是那陰陽權謀之術。
兩人正走著,身前的林子裡中枝葉晃動的,鬼影幢幢。
不多時幾個身著黑色披風朱紅錦衣的壯碩男子自林間走了出來,一起向著梅蟲兒下跪行禮。
梅蟲兒昂著臉,根本就不看他們,一股威儀而有壓迫力的強大氣場壓得眾人抬不起頭來。
「太極殿裡還沒有跪夠,到了這裡還要跪咱家?」
一名男子膝下滿是污泥,但他還是膝行向前幾步,「梅公,小人是梅公一手栽培的,只認梅公,不認什麼皇帝。」
其他人紛紛附和,表著忠心。
梅蟲兒依舊沒有睜眼瞧他們,語調冷淡:「你們太讓咱家失望了,當年咱家是如何教你們來著?」
「殺人務盡,不留活口!」另外一名男子直起身子道,「但是但是梅公,那座冶煉廠可是梅公多年心血所在那裡的工匠大都是北面買來的鍛奴,死一個少一個,小人們為梅公想,也不敢」
那人的話還沒說完,就見一道寒光閃過,那人只覺得脖頸一涼,一泓鮮血就噴濺了出去。
他眼眶震顫,不敢相信剛才發生的事情,低下頭看看自己,又抬頭看看那位一手把他培養起來的老內官。
他張大了嘴巴,喘憋得近乎窒息:「梅梅公你」
被濺了一身血的梅蟲兒眼神冰冷,他握著環首刀的右手微微發著顫。
即使殺了人,但他整個身子依舊像紙糊得一樣,顯得是那樣的羸弱不堪。
但他滿身的殺氣和充滿壓迫力的氣場還是驚呆了在場所有人。
每個人都屏住了那口氣,眼睜睜地看著雨水將刀尖上的血漬沖刷得乾乾淨淨。
就聽「剛當」一聲,梅蟲兒將環首刀扔在了地上。
他的胸口在劇烈起伏,充滿血絲的眼珠瞪著那具死去的軀體,整個身子無力地向後退了退,似乎就要栽倒在地上,程靈洗搶上一步趕忙伸手將他扶住。
他卻一把推開了程靈洗,望著那具剛剛死去的屍體,語調中帶著顫音:「這是咱家最後再教你這一次,殺人時莫要有仁慈之心,否則被殺的可能就是你?你聽到了嗎?」
死者是永遠都不會說話的。
但整個丘陵中突然卻響起了山呼般的聲音。
「唯梅公馬首是瞻!!!」
建康宮,太陽門外。
再次見到那個瘦小的身影,意外之餘,蕭宇還是感到開心,
他衝著小宮女招招手:「過來,小貓,你怎麼會在這裡?」
油衣下,小貓那張嬰兒肥的圓臉上閃過一抹詫異。
她像是見到了什麼讓她害怕的東西一樣,身子往後一縮,沿著宮牆根一路小跑。
真如一隻受驚的小貓一般一下子就跑得無影無蹤,瞬間消失在了牆角之中。
見此情景,蕭宇臉上的笑容瞬間凝結成了困惑。
這到底是怎麼了?是誰嚇到她了?
帶著困惑與不解,在一干僕從的勸說下他上了馬車,一行人向著大司馬門的方向駛去。
而在那宮牆拐角的後面,小貓正貼牆站在那裡,並沒有離開。
聽到馬車開動的聲音響起,她才小心地探出了半邊小腦袋,窺探著外面的情形。
只見蕭宇的馬車已經在雨幕中漸行漸遠,而這時三個鬼鬼祟祟的身影自太陽門內悄悄溜了出來。
他們在門前碰頭,低聲商量著什麼。
小貓早就注意到他們了,她不禁把頭又往外探了探,但雨聲早已掩蓋住了其他的聲音。
就在這時,三人突然散開。
一人跟著蕭宇的馬車而去,一人回到了太陽門內。
而另外一人他突然猛然抬頭,只見那雙刀子般冰冷的眼睛正直勾勾盯向小貓伸出去的腦袋,像是要把她生吞活剝了。
小貓被嚇壞了,腦子裡就是嗡地一聲,她拔腿就是沒命地奔逃。
她跑得很快,頭上的髮飾都要被她跑散了。
她也不敢回頭,生怕一回頭就有一隻大手伸過來掐住她的脖子。
她就那麼沒命狂奔,在建康宮的宮室殿閣見穿梭,偶爾遇到相熟的宮女內官或巡邏的宿衛軍士兵喊她,她也全然不理。
後來,她在華林園的假山後面躲了一陣,當聽到外面有急促的腳步向她靠近的時候,她便趕忙又溜走了。
這個大雨滂沱的晌午,她漫無目的地在宮牆內外走著,腦子裡總是浮現著那幾個可疑男子的被影。
自昨晚小王爺的車架進宮,他們就鬼鬼祟祟地跟著,今晨小王爺離開,他們又跟了出去。
他們到底是什麼人,但為什麼老跟著小王爺不放,他們到底想幹什麼?
想著想著,在不知不覺間,她就走到了宮禁中一處偏僻的所在。
這裡鮮有人來,路面上長滿了雜草叢生,周圍的建築因年久失修,也都顯得破敗不堪。
她低著頭走到了一處牆根下,費勁地挪動著幾塊頑石,一個小小的狗洞出現在了那裡。
他小心翼翼地鑽了進去,來到了一處破敗凌亂的院落。
她站在院落中央,四下看了看,四周除了嘈雜的雨聲外,一切都靜悄悄的。
仔細想想,自從上次被那位肥胖但很和善的王爺嚇到過一次之外,她似乎已經許久都沒來了。
正想到這裡,她的眼神突然一瞥,就見到有個肥胖的身影在一座破敗殿宇的窗子裡一閃而過。
原來他還在這裡!
小貓小心翼翼地走到了破敗的屋檐下,踮著腳趴在窗台上向裡頭張望。
就見地上有個手繪的巨大八卦,那位肥胖的江夏王爺正在八卦上腳踩七星,踏罡布斗。
他看上去很是肥胖,但走起來卻不顯一點兒臃腫拖沓。
小貓看得嘖嘖稱奇,不禁發出一聲讚嘆。
蕭子潛聽到聲音,趕忙收住了步子,擺出了一副一本正經的模樣,咳嗽了兩聲,對著窗外喊道,「行了,別躲了,都看見你了,還不進來!」
小貓本來都做好了這輩子再也不搭理他的準備。
剛想開溜,但一想起那雙刀子般的眼睛,權衡再三,她還是乖乖地離開了窗台,低著腦袋走進了屋裡。
蕭子潛臉上立馬展現出勝利者才會有的笑容。
小貓卻不看他,也不行禮,徑直走到了桌案後面的矮榻上伸腿坐下。
蕭子潛皺皺眉:「按宮中禮儀,宮女不該如你這般坐下。」
「用你管?」
小貓伸直了雙腿,右小腿搭在左小腿上,兩隻小腳晃晃悠悠,全然不把江夏王爺的訓示當一回事。
蕭子潛搖搖頭,對這個來歷不明的小宮女,他一點兒辦法也沒有。
「你好久都沒來陪本王說話了。」
「我都不想來了。」
蕭子潛白了她一眼,「那你今日為何又來了。」
小貓依舊晃著雙腿,語調不咸不淡:「王爺家的世子又進宮來了!」
「阿渚進宮了?何時發生的事,本王怎麼都不知道。」蕭子潛似乎有些亂做一團,手腳都不知道該如何擺了,「此時國事艱難,陛下為何會在這時招我兒進宮?」
小貓搖搖頭,雙腳依舊在輕輕晃著:「王爺整日裡占卜問卦,王爺都看不出來的事情,小貓自然也不知道了,但小貓已經把消息帶到了。」
蕭子潛哦了一聲,他也隨意地坐到了桌案的一旁,自懷裡掏出龜甲、銅錢。
「王爺又要問卦了?」
「這幾日本王都在參悟這五行八卦之術,都沒有占卜過,現在本王要為阿渚卜上一課。」
小貓托著下巴,眼神有些慵懶,她看著蕭子潛眯縫著眼,晃動著放入銅錢的龜甲,嘴裡念念有神。
「王爺,有人在偷偷摸摸地跟著小王爺,你說會是什麼人啊!」
蕭子潛不理會她,嘴裡繼續念念有詞,直到三枚銅錢掉落在桌案上,他才重新睜開了眼睛,瞪著眼睛在銅錢上摸來摸去。
他猛然抬起頭來,把小貓嚇了一跳。
「又怎麼了?」小貓問。
蕭子潛胸廓劇烈起伏,聚光的小眼顯現得有些不安。
他慌忙收起了龜甲銅錢,整個人看上去越發地不自然,他像是突然想到了什麼,轉頭就問小貓,「剛剛你說什麼?」
「我說有宮裡人一直都在跟蹤你家阿渚。」
「那有什麼奇怪的。」
「皇宮大內,那幾個人還鬼鬼祟祟的,一看就知道沒做好事。」
蕭子潛搖搖頭,一臉奇怪:「不對啊,宮禁之內,我兒為何會犯桃花?真是奇怪了但我卦象上的那場血光之災又是怎麼回事」
小貓雙手托腮,不以為然,「江湖術士,騙人的玩意兒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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