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在即。
雨幕中眼前中年將領的輪廓在光與陰中交錯,顯得分外森然,在他身後一桿杆寒芒盡現的長槍指向前方,如同一座隱匿在黑影下的黑暗森林。
朱異有些害怕了,他雖然統御五衛軍,但他畢竟是文官出身,他善於籠絡人心,卻不事戰陣殺伐。
但眼前這位年輕的小王爺卻展現出了一種臨危不懼的從容與灑脫,以至於沒有一名士兵敢輕易上前,直至眼前的將領出現。
這位將領認識他,他自然也認得對方。
他就是宿衛中郎將陸子勛,一個平日裡少有人注意的六品武官,在仕途上坐到這個位置的人都已經難以出頭了,但誰能想到這位位低而權重的武夫會掀起如此一場腥風血雨。
「你是陸子勛?」蕭宇問道。
在場士兵聽到蕭宇說話,一個個猶如如臨大敵一般將橫著的長槍往上抬了抬。
「本將正是。」
陸子勛抱抱拳道,臉上寫滿了驕縱與傲慢。
「宿衛軍的職責應當是拱衛宮中各門,確保台城安全,你引兵入宮殺掠,這是大逆不道,你就不怕雷霆震怒嗎?」
陸子勛仰起頭,看看天,雨水打在了他刀刻一般的臉上,耳邊雷聲陣陣。
「本將聽到雷聲陣陣,但那又如何?雷霆豈能擊我,乃是不義之人。」
「造反乃是不忠,亂殺無辜乃是不義,你陸子勛就是不忠不義之人。」蕭宇道。
陸子勛肩膀微微聳動,他嘿嘿笑了起來,只是那笑聲讓人聽了心底發怵。
「嘿嘿嘿都言小王爺是一介愚夫,心智不開,口訥難言,怎麼今日本將見到的卻不是那般模樣,心思機巧能言善辯怕你是個冒牌貨吧!」
陸子勛說罷拔出腰間環首刀,寒芒閃爍,劍鋒撕破細碎雨滴,身後士兵也隨之開始躁動,一個個如臨大敵。
一旁的朱異很害怕,但他還是顫巍巍地站了出來,向陸子勛討好拱手:「陸將軍,陸將軍,何故如此,陛下不是說要見世子嗎?何故在此拔劍?」
雖然都屬三吳豪門,雖名聲不比王謝,但總歸還是次等門閥。
朱陸兩家並駕齊驅,但自陸氏在朝堂失勢以來,朱氏雖未做過落井下石之事,但世態炎涼、人事冷暖,兩家關係比較過去也疏離了不少。
但這種疏離卻讓依舊高傲而敏感的吳郡陸氏大為不滿,甚至暗暗記下仇怨。
陸子勛出自陸氏嫡族,平日裡見到右相朱異,對自己都是不理不睬,很是趾高氣昂,心中早有怨恨。
何時見過他對自己如此低聲下氣?心中驕傲之氣不免更盛。
他瞥了一眼朱異:「此子必為假冒,在此浪費本將時間,怎能饒他,左右!將他剁成肉泥!」
兩側宿衛軍士卒接令紛紛應和,躍躍欲試,就要上前去剁蕭宇。
朱異急了,大叫道:「本相以性命擔保,他就是江夏王世子!就是啊!」
陸子勛不看朱異,眼中閃過一抹寒光。
無論如何,自他見到蕭宇以來,就覺得此人有麒麟之姿,絕非池中之物,無論是真是假,留著終歸是個禍患。
雖說淮南王善變,他這會兒眼看大權在握,想要在眾臣眼前羞辱這位小王爺,來鞏固他在眾臣心中的地位。
但陸子勛明白,這個時候更需要快刀斬亂麻,斬草除根,他的心裡早已起來殺心。
這時卻聽蕭宇洒然狂笑:「無膽匪類,你是懼怕本世子,才想要殺人滅口的吧!無腦小兒,你不想想,若本世子死在這裡,你還能否獨活?你再想想你吳郡陸氏百年豪門,威名遠揚,若是頂著個弒殺儲君的罪名,你一人之罪卻要讓你陸氏一門在門閥士族中抬起不起頭來,你還有何臉面去見你家祠中的列祖列宗?」
陸子勛做賊心虛,他明了今晚計劃的整個過程經過,不免臉色驟變,他欲蓋彌彰,舉起環首刀指向蕭宇大喝:「你胡說,休要在此混淆視聽。」
蕭宇嘆聲道:「大禍將至,卻不自知,還要將禍水引向追隨你的百千弟兄,可悲可嘆啊!」
陸子勛喘息越發深沉,他整個人雖然保持著一貫的清醒與冷靜,但他身後的將士卻開始悄然騷動起來,一個個躊躇不前。
大家心裡不是不害怕,許多人其實都隱隱感覺到了自己在幹什麼,只是已經被裹脅其中,騎虎難下了。
這一切歸根結底就在於含章殿外的那場見血,一名自家的兄弟與一名大內侍衛在衝突中雙雙殞命,卻沒人看清過程。
但後來想想,這似乎自開始就有人有意為之。
紅了眼的宿衛軍和大內侍衛開始大規模衝突,起先是為了給死去的弟兄討說法,不知不覺間變成了先帝駕崩,宿衛軍要擁立淮南王登基。
他們起先覺得自己是名正言順的一方,而大內侍衛變成了阻礙新帝即位的絆腳石。
幾輪火拼之後,在鮮血的刺激下他們開始在宮廷中燒殺搶掠,滿足著血的亢奮和燒殺擄掠的快感。
事態越是失控,許多尚且清醒的人越感覺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他們的行為就變了味兒,越發小心不安起來。
越是接近天亮,這種不安的氣氛就在宿衛軍中蔓延,甚至開始人心惶惶,在皇宮燒殺搶掠,那可是要夷族的啊!
許多人心照不宣,沒有人把心中的懷疑擺到明面上,而蕭宇剛剛話中的三兩個詞就已經擊中某些人的敏感的內心。
見沒有士兵聽命前進,陸子勛大吼一聲:「別聽他胡說八道,他在動搖軍心,把他給我砍了,剁成肉醬!」
一時依舊無人敢動,陸子勛猛然回頭,恰好看到一名站在前排的小兵,臉露怯色,躊躇不前。
「違令不尊,該殺!「
陸子勛說著,上前一刀便將動搖小兵刺死,眾兵將皆驚。
「再有膽小者,下場便是如此!」陸子勛氣急敗壞,「若成事,大家都有從龍之功,封侯拜相封妻蔭子都不在話下,若不成,堂堂七尺男兒也不妄轟轟烈烈一場!殺!」
就見幾名陸子勛親信兵將舉槍衝出槍陣向著蕭宇猛撲過去。
朱異嚇得兩腳一軟,頹然坐在地上,蹬著腿靠回到牆根,心裡開始盤算自己後路,甚至向陸子勛搖尾乞憐也非不可。
再看蕭宇,他手中長槍緊握,眼神也變得凌厲起來。
瞳孔中反射寥寥數身身影,那是一個個實打實的壯漢,看上去格外強悍。
轉眼間,一名高大士兵已經來到了蕭宇眼前,舉槍便要刺。
蕭宇出槍更快,臉頰擦著對方槍尖而過,手中長槍直接刺入對方胸膛。
那名高大士兵來不及做出什麼反應,巨大身軀隨著一股巨大的勁力向後倒退。
直到槍尖破甲,這把長槍終於完成了它的使命,隨後槍桿已然折斷。
趁著那高大士兵倒地之際,蕭宇又搶過了他手裡的長槍,連續幾招攻向了緊隨而至的幾個親隨士兵。
槍尖劃破雨霧,將一泓泓鮮血灑向灰白色的天空,幾名士兵非死即傷,整個過程似乎只在一瞬。
在場眾多士兵都看呆了,沒有人相信這就是傳聞中江夏王府的那個傻世子,更多人更願意相信他是某位冒名頂替的用槍高手。
即使是個「冒牌貨」,也已經沒有人敢冒險上前,不明不白死在這裡,著實划不來。
而那一邊,一陣拼殺過後,蕭宇也已經用盡了大半的力氣,他的胸膛激烈起伏著,抬眼看了看躲在槍林後面的士兵,他們害怕了,變得游移不定,這讓蕭宇的臉上抹過一絲冷笑。
陸子勛見自己的親信士兵非死即傷,心中更是惱怒,再看身後士兵,已經無人再敢為他送命。
他久在行伍,知道若在自己處於下風之際,再讓士兵為自己搏命,若非親信,一般士兵定然會在意身旁同胞反應。
若他逼得太急,有一人退縮,必然會引起連鎖反應,那便是潰退了。
當前想要穩定軍心,鞏固自己在眾兵將心中的地位,唯有將眼前這個不知是真是假的「小王爺」給擊殺掉了。
「反賊!本將軍來會會你!」
陸子勛舉起環首刀就向蕭宇殺來。
陸子勛雖然出自陸氏門閥,但與家族中其他兄弟不同,他自由酷愛習武,借著家中的財力權勢,他的父親已故門下侍中陸淵為他遍請名師高手教授他武藝,尤以刀法見長,此時早已小成。
蕭宇見陸子勛來勢兇猛,顧不得疲累,挺槍便去迎敵。
這一仗果然與之前大不相同,陸子勛武藝不差,與那些驕奢淫逸的老爺兵自然大不相同。
蕭宇之前面對的都是下級士兵,作為宿衛軍,那些士兵主要職責是看護宮門,表面光鮮,但實戰能力與前方一直都與魏國交戰的幾支野戰軍團都有差異,較之五衛軍、禁軍以及京城建康附近那些名目繁多的其他軍隊,實力也懸差一截。
而這位宿衛中郎將看樣子倒不像是捏的,他的刀法確實不錯。
金鐵交接,十幾個回合下來,雙方竟然都沒露出太大破綻,彼此之間都暗自驚愕不已。
又繼續打到天光放亮,七八十回合也已經過去。
陸子勛此前想要速戰速決,他步步緊逼,體力下降更快。
但速戰不成,一旦陷入僵持,那對他來說便大為不利。
蕭宇卻在暴露體力的防守中慢慢恢復了體力,勝利的天平似乎正在慢慢傾斜。
而在旁觀戰的士兵心情也是大起大落。
起先還有人為陸子勛大開大合的猛攻而搖旗吶喊,但漸漸地他們發現陸子勛已經不占優勢,還頻頻被那「假冒的小王爺」偷襲得手。
這就讓他們手裡不禁捏著了一把汗,若不是明光鎧的保護,恐怕現在身上該多幾個窟窿了。
只有一旁的朱異注意力並不放在這打鬥之上,他眼神左右亂瞟,總得找個趁人不注意的機會逃走吧!
但見擁堵道路兩側的士兵,他也就沒有了辦法,只能靜待時局的變化了。
突然,就見陸子勛猛然暴起,要對橫舉長槍的蕭宇進行雷霆一擊。
這一擊極為魯莽和冒險,似乎久久打不開局面,陸子勛真是急了。
蕭宇放低重心,身體迴旋,就要用回馬槍去刺陸子勛心臟。
即使有護心鏡保護,這一槍下去陸子勛不是斃命就是重傷。
陸子勛突然意識到自己的魯莽,他趕忙收力,環首刀在長槍槍頭上擋了一下,自己下盤不穩,後退兩步差點兒倒在地上。
蕭宇哪能放過這次機會,長槍如游龍,開始反擊。
陸子勛被逼得步步後退,狼狽至極。
就在這時,身後傳來士兵的呼喊:「報報報」
陸子勛後退數步,身後士兵讓開了一條窄路,一個滿頭大汗的傳令兵急匆匆地跑了進來。
蕭宇沒有追擊,立在原地注意著事態的進展。
只見傳令兵在陸子勛耳邊耳語了幾句,陸子勛臉上立馬陰晴不定起來,他頻頻看向蕭宇。
傳令兵傳完消息,拱手離開。
陸子勛視線再次望向蕭宇,大聲宣布道:「禁軍大亂,大部分將領已經宣誓效忠陛下,不降者皆被殺死,太極殿外眾臣恭請陛下儘快稱帝。你覺得,陛下會怎麼對待你嗎?」
蕭宇站在原地,默不作聲。
若沒親見,怎能相信?
只見一旁的朱異突然對天下跪:「我大齊又有新主了,我皇萬歲無疆,朱異拜服!」
陸子勛發出一聲冷笑,此時他身旁的宿衛軍士兵已經從之前的搖擺著鎮定了下來。
陸子勛只要在這時候一聲令下,擁堵在道路兩旁的宿衛軍會如潮水一般湧上來把蕭宇剁成肉醬。
陸子勛確實想這麼做,他已經準備發號施令了。
就在這時,陸子勛對面的宿衛軍身後傳來了一個尖細的聲音:「江夏王世子可在這裡?有陛下旨意。」
那是一個內官的聲音,許多人紛紛回頭去看,許多人也紛紛避讓,為他閃出一條道路。
一位身材中等的內官一臉威嚴地自道路中走出,他左右看看,在他的身後還跟著兩個小黃門。
蕭宇的嘴巴微微張了張,他不敢相信,眼前之人竟然是周內官,那個最早勸他入宮稱帝的內官。
只是他搖身一變,成了「偽帝」蕭煒身邊的傳旨內官。
只見周內官冷冷看了蕭宇一眼:「江夏王世子,你跑什麼呢,陛下仁厚愛民,與大行皇帝截然不同,陛下不會怎麼著你的。現在陛下要你去見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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