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二』不是你的大名吧?」弗萊特一邊打量著眼前這位束髮成髻的「古人」,一邊通過閒聊緩解其情緒,對方看似面相滄桑,唇上卻還是薄薄的一層絨毛,估摸年紀才跟「小山」差不多。
「我本無姓,全蒙義父恩養賜名……」幾句有的沒的之後,情緒穩定些許的「小唐」稍一言及自身便頓住不言,觀察反應的同時亦換上一副您貴姓的探詢神情,看樣子不僅警惕性很高腦筋也轉得極快,不僅繞過自己反倒套起了弗萊特的口風,只是手腕稚嫩,心思全露在臉上。
「小唐」畢竟年少,雖然見過些世面,但生死一線的經歷卻還是頭一遭,從先前的驚嚇狀態中緩過來後,馬上就按照習慣對眼前情形有了基礎的判斷。他看到弗萊特的第一眼,印象頗深的就是短髮和脖子上的繩索,由此確認了其奴隸身份後,再開口時便自動省略了法師這個敬稱,雖然弗萊特並未注意到這十分現實的細微變化。若不是弗萊特出言阻攔,恐怕此時「小唐」已是奧拉夫斧下的倒霉鬼了,現在的表現卻明顯是對他有所防備,防人之心不可無麼,他雖能理解但心頭還是略有不快。
「聽口音你應是彭城人,你義父又是哪位將軍?」稍作斟酌弗萊特也玩起了心眼,裝作沒看出「小唐」眼神中問詢之意,同時扭頭瞟了一眼附近的海寇,其中意味不言自明,既是警示也有威脅。
對方手上的刺字已在一定程度上說明來歷,所謂義子無非節度使的私人部曲,其實就是牙兵,徐州古稱彭城,徐泗一帶正是武寧軍所轄。只是宣毅、振華多為地方鄉兵軍號,簡單點說就是因戰事招募的臨時工,充作弓弩手一類不參與肉搏的輔兵或雜役,待到戰事結束便解散遣返,因此刺字的位置有所通融,不必像戰兵一樣刺在臉上。況且既為親兵怎會連個像樣的賜名都沒有?如忠孝仁勇之類,就算輪排行也該是廿二。實際上人既分三六九等,牙兵這行當也是一樣,「小唐」這種少年兵上陣算不得中堅,自然得不到厚遇,不過是蒙軍主收留或裹挾的孤兒,賞一口飯吃從小結一份恩義以期將來,而此類少年為在亂世中生存不得不依附於軍主。
分兵的拉格納帶人衝上矮坡後並未示警,反而閒庭信步一般停下休整,這讓奧拉夫等人從容許多,於是放任兩人交流,雖有語言不通的無奈之故,但亦因有足夠把握迫弗萊特開口。
「我家藩帥,咳、咳咳……」這回倒不是「小唐」耍心機了,因為隨著劇烈的咳嗽他的口鼻間都有血點濺出,滿臉痛苦的雙手捂著胸口軟倒在地。
「他被壓傷了內臟,基本上沒救了,反正也沒人在意。」奧拉夫走過來搖頭說道,並未去看倒地的「小唐」,他表面上放任兩人交流,實則支著耳朵一直關注,即便一句都聽不懂。
弗萊特這才意識到,「小唐」那皴了似的紅臉蛋其實是紫紺,奧拉夫剛才的舉動不無給其一個痛快的意思,因為憑眼前的條件,除了自己挺過去,難道還能叫救護車?
「我在乎!」感覺胸中突然生出一股無名怒火的弗萊特衝著奧拉夫吼道,從背風村來禪達時野地里的路倒,在尤河草灘、青石卡兩次被海寇突襲,還有與外來傭兵搏命的那一晚,再算上如今岔路口戰場的遍地血腥,弗萊特見識了形狀各異的屍首,但他始終無法讓自己變得麻木,他難以認同中世紀人對生命的那種漠然。這絕非他過於悲天憫人,而是不同時代的慣性思維導致的意識衝突,原因便是他害怕當自己成為下一個瀕死者時同樣無人在乎,人的心和血都是熱的,奈何冷漠已經成為一種自我保護的本能。
「放輕鬆,你會沒事的。」弗萊特安撫著「小唐」,儘管言語是那樣的蒼白無力,透過對方眼中對死亡的恐懼和對生命的眷戀,他看到了一直以來隱藏在自己心中的恐懼,孤單的在異世死於非命。
隨著「小唐」連續的嗆咳,他的氣道中先是噴出紫黑色的淤血,繼而是粉色的血沫子,痛苦到扭曲的五官並未因弗萊特的安慰而展開。這種內傷該如何救治弗萊特完全不懂,情急之下卻是靈光一閃,他也不管這種傷勢能否移動,直接將「小唐」從溪灘上拖到水裡,反正再壞也不過一死,先達到冷敷止血的目的再說其他。
「好、好冷,咳咳,我不、不想死,咳,法師,救、救救我……」語無倫次的「小唐」是真的嚇到了,不僅如此還恢復了之前的敬稱,他下意識里希望弗萊特是個慈悲為懷的佛門比丘,還是中考生年紀的他一個人被困在遍地屍骸的戰場上過夜,無法脫身又怕襲擊者發現不敢呼救,而同伴們死的死、逃的逃,一直沒能等來救援的他始終不願相信自己被拋棄了,他想活下去。
剛一沾水,「小唐」便打起了擺子,弗萊特用手探了下對方額頭,有熱度但燒得不是很厲害,結合自身曾有過的熱症,他知道這是白天熱度暫時稍退。弗萊特隨手從溪邊的葦叢里弄了點蘆葦根莖讓「小唐」服下,又用葦葉卷了根吸管方便其喝水,至於衛生不衛生的就顧不得了,對他來說能做出這些已經是死馬當作活馬醫了,山溪流至岔路口已是下段,山里不知多少生物在上游吃喝拉撒,只能眼不見心不煩。
「你這些手段管用嗎?」奧拉夫看著浸在水裡的「小唐」,一臉好奇的問道。弗萊特這才發覺對方竟沒有找他麻煩,想到剛才的一時憤怒,這會頓時覺得心底有點冒涼氣。
「野外就這些條件,況且我也想不到更多能做的了。」弗萊特沒敢再擺臉色,甚至有些怕奧拉夫就剛才的事發作他,心裡不夠硬氣說話的態度直接就軟了。
「至少有人教過你,或者你曾見過別人這樣救治傷患。」奧拉夫似乎忘掉了弗萊特的冒犯,他心中突然生出一絲期待,要是這個倖存者的傷勢能好轉,他們的船上或許就能多個勉強湊合的醫者,因為大多數時候他和同伴受了傷不過是拿條麻布隨便一裹罷了。
「咻嗚——」
奧拉夫原本還打算說些什麼,拉格納等人所在的矮坡上卻傳來一聲迅急高亢的響哨,被打斷的他面色略變,不用他出言催促,那些正涉水退過溪灘的海寇便加快了速度。
「人是你救下的,你自己負責照顧。」奧拉夫背起兩掛用繩子打成一捆的戰利品,都是些搜檢來的沒有完全損壞的武具,他將一面裂了道縫的皮盾丟給弗萊特便扭身開始過溪,並沒有任何幫把手的打算。
無奈之下,弗萊特只得將皮盾挽在左臂上,趕緊架起「小唐」跟著下水,他自己都一直病歪歪的,溪里的石頭上滿是濕滑的淤沙青苔,這會還帶了個累贅更顯狼狽,他由於緊張不時的回頭張望,生怕有人下一刻便殺到腦後。
隨著退過溪流漫布的砂石灘回到山腳下,原本東一簇西一簇的葦叢也變得茂密、連綿,攜有弓矢的海寇就地埋伏,將箭矢從皮囊里抽出一根根插在身前以方便取用。其他海寇則自發的三五人一組,互相整理之前預警時匆忙穿戴的盔甲,檢查甲冑上的系帶勒緊束嚴,然後聚在一起坐下分揀剛才打掃來的武器,從中挑出一些尚且完好的備用,看起來從容不迫、井井有條。
「襲擊他們的人很多,可能有兩三百。」海寇們的鎮定讓弗萊特心緒稍寧,這才有功夫道出從「小唐」那得來的信息,雖說他巴不得拉格納這夥人一個個都倒大霉,但此時卻是一根繩上的螞蚱。
弗萊特自認為重要的信息,奧拉夫只是咧了咧嘴便再無反應,因為在他聽來儘是廢話,戰場規模他們從那些痕跡就已估算出了大概。
「那些襲擊者是早埋伏好的,擁有不少城堡軍隊的精製裝備。」弗萊特繼續著自己的思路,希望奧拉夫等人不要輕敵。
「如果你打探來的只有這些,還不如閉上嘴歇會。」面對弗萊特的喋喋不休,奧拉夫直接將收揀來的一捆刀槍劍矢拽到跟前,意思是這還用你說,看那神情就差翻出一對白眼來了。
「……」弗萊特一陣無語,突然覺得對班門弄斧有了更深刻的領悟。
「死在溪灘上的都是矮種馬,但卻有兩種,一種毛髮蓬鬆是北境雪原上常見的高地馬,另一種沒掛掌的則是庫吉特馬中的名駒——鐵蹄馬,你最好仔細問問這傢伙,他主人定是位庫吉特大貴族。」此時奧拉夫眼中的弗萊特就是麻繩拎豆腐,提不起來的貨色,只能主動出言提醒對方,再去問點有用的東西出來。
與肩高通常在一米五、六的斯瓦迪亞馬相比,稱高地馬和庫吉特馬為矮種馬確實沒毛病,但兩者在耐力和抗寒上卻更勝一籌。至於鐵蹄馬,顧名思義一目了然,隨著庫吉特人在卡拉迪亞闖出的赫赫威名,作為可汗傑拉克麾下禁衛軍的專用坐騎,鐵蹄馬的名聲亦廣為流傳。
「我家主人乃是故安東將軍、徐州刺史、昭陽侯唐公次孫……」無論卡拉迪亞的哪種語言中,庫吉特這個外來詞彙基本上延續了原有的發音,所以當奧拉夫提到時「小唐」明顯有所觸動,這讓他誤以為來歷被識破。他雖然還是臉色發紫胸口疼痛、憋悶,但口鼻間已經沒有再咯出血來,看起來弗萊特的救治有些效果,不過這只是一時的緩解,管不了太久。
「說重點!!!」弗萊特急了,只聽到已故,就全無耐心去聽後面那些頭銜了,要不是自由被海寇掌控他早就溜了。海寇們見財起意走不動道,他卻深知什麼叫有命賺錢沒命花,眼下的情形知曉來敵身份不見得增添勝算,但總好過兩眼一抹黑。
「探馬軍軍主、庫吉特世襲答剌罕唐祝便是我義父。」在弗萊特因咆哮而飛濺的口水中,寒冷和恐懼交加的「小唐」哆嗦著交代了底細。
「媽蛋!還真是條大魚。」答剌罕是個啥官弗萊特雖然暫時還沒弄明白,但一軍之主加世襲頭銜肯定不是什么小蝦米,那麼相對應的組織截殺的另一方也必定大有來頭,他頓時覺得這些橫插一槓子的海寇真是不知死字怎麼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