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國公府乃是行伍出身,承襲家規祖制教導族中子弟,自然有其獨到的一面。
霍老太君口中所說的暗室,原是梁國公府用來懲戒家中犯錯族人關禁閉的小黑屋。房中陳設簡陋,只有一張木板床,當地放著一桌四椅,是最劣等的楊木所制,桌上擺著一套粗胎白瓷的邢窯茶具,除此之外,房中再無一物。卻是比府中最低等的丫鬟小廝們住的通鋪還要簡陋。
府中各房子嗣但有犯錯者,就要在這小小的方寸之地被關禁閉。一面抄寫祖制家規一面思過,什麼時候想明白了認錯了,什麼時候才能放出來。
據說國公爺幼時頑劣,又秉性執拗從不肯低頭認錯,所以深受其苦。承爵以後,國公爺首要廢的就是這一條家規。明令家中子嗣凡有犯錯者,不再關暗室,改跪祠堂——
用句國公爺的原話,「怎麼說祠堂也比暗室闊亮多了,男子漢大丈夫,自然要胸襟廣闊。即便是面壁思過,也要有眼開目闊的成效,否則關著關著都變得小家子氣了。」
這一番話強詞奪理處且不必多說,然國公爺身為一家之主,既有明令,上行下效,這暗室倒是有十來年不曾動用過。
霍青毓推門而入的時候,但覺一股塵土氣息撲面而來。霍青毓掩口捂鼻,在門外站了一會兒,方才邁步而入。
小小的暗室內,方嬤嬤背靠門站著,霍老太君的心腹丫鬟紅纓、偃月正一左一右按著胡菁瑜的膀臂壓著她的頭往大銅盆里按。不過幾息間又把手鬆開,容胡菁瑜抬頭喘幾口氣,如此反反覆覆,胡菁瑜滿頭滿身的都是水,黑如墨緞的青絲凌亂的貼在臉上、身上,一身華服也被塵土水漬弄得髒兮兮的,分外狼狽。
三人注意到霍青毓的身影,立刻躬身問安。她們都是霍家最信任的婢子,忠心耿耿絕無二心,方才從主子們的交談中得知霍青毓真正的身份,自然不敢有半點怠慢。
霍青毓擺了擺手,示意三人退下。
三人面面相覷,稍作沉吟,仍舊不敢多說一句廢話,只好欠了欠身,恭敬告退。臨走時還不忘將房門小心翼翼地掩上。
房中頓時一暗,只剩下霍青毓二人。胡菁瑜滿面驚恐的蜷縮在牆角,一雙黑漆漆點墨也似的眸子落在霍青毓的身上,仍舊帶著一絲小動物般的濕潤無害。
霍青毓微微一笑,慢慢走到胡菁瑜的身邊,緩緩蹲下。她抬起手臂,摸了摸胡菁瑜歪歪斜斜凌亂不堪的髮髻。
胡菁瑜瑟縮著努力把自己團成一團,小心翼翼地屏息不語。
霍青毓仍舊是一片人畜無害的笑容可掬,溫言淺笑道:「知道我是誰嗎?」
胡菁瑜小小的搖了搖頭,想了想,又遲疑的點了點頭。
霍青毓笑容微微加深,柔聲輕贊道:「你也很聰明。猜中了,我才是真正的霍青毓。」
胡菁瑜又把自己縮了縮,只露出一雙眼睛一眨也不眨的看著胡菁瑜。方才的那一番拷問,著實把她嚇住了。
霍青毓輕嘆一聲,替胡菁瑜整理了頭髮,因問道:「她們怎麼拷問你的?」
「……按著我的頭,按到水裡,不讓我起來……」胡菁瑜聽到霍青毓的問話,原本是不太敢出聲的。不過心下突然一陣驚悸,直覺的答應了出來。
霍青毓眉頭輕蹙,輕聲說道:「好過分呀,你又不是故意的。」
胡菁瑜沒想到霍青毓竟然會這麼說,如遇知音一般連連點頭。下意識的便對霍青毓多了幾分親近之意,眼圈立刻紅了起來,要哭不哭的看著霍青毓,撇著嘴眼巴巴地,神情中帶著幾分親昵的撒嬌。
就好像是家養的貓兒狗兒一般,不論遭受了怎樣的厭棄,只要有人稍稍露出一絲喜歡,立刻記吃不記打的黏糊過來。
霍青毓看的一笑,又問道:「那你知不知道,我在這副身子裡醒過來的時候,遭受的是什麼樣的境遇?」
胡菁瑜下意識的搖了搖頭。
霍青毓慢慢湊近胡菁瑜的耳朵,小聲說道:「我醒來的時候,被拐子賣給了調、教瘦馬的人。揚州瘦馬,你知道嗎?」
霍青毓說到這裡,突然問了一句。
胡菁瑜又點了點頭,黑白分明的眸中閃過一絲不安。
霍青毓繼續說道:「不給吃飽飯,還要裹小腳,把骨頭生生的折斷在裹腳布裡頭,疼的發膿。我受不了了想要逃走,被抓住又是一頓好打,他們捨不得打我的臉我的身子,就用燒紅了的鐵簽子往下邊戳,往傷口上摸鹽,又疼又隱蔽,外頭卻一丁點兒都看不出來。我就那麼咬牙挺著,還是想跑。最後養瘦馬的人熬不住了,就把我轉賣給青樓的老鴇。青樓的老鴇威脅我要麼乖乖聽她的話當花魁,要麼直接扔到最下等的館子裡賣身……就跟熬鷹似的,先撐不住的認輸,就算撐過去了,這輩子也是當奴做俾的下賤命。」
霍青毓說到這裡,黝黑的眸子直直的盯著胡菁瑜的眼睛,幽幽說道:「你說我委屈嗎?」
胡菁瑜一雙眼睛瞪得大大的,顆顆淚水滾滾而落。她是個真正良善綿軟的人,不曾見過那些殘忍的事情,甚至連聽都不曾聽過。她也想不到這世上居然真的有這麼壞的人,會對那么小的孩子做出那麼過分的事情。
如今聽到霍青毓這般娓娓道來,又想到都是自己穿越而來,占了她的身體才害的她有此一劫,胡菁瑜更是羞愧的無地自容,早忘了自己的委屈怨懟,伸出一隻手,細細的指尖悄悄的捏住霍青毓的衣袖搖了搖,小心翼翼地說道:「對不起。」
聽到這熟悉的三個字,霍青毓登時一陣恍惚。上輩子,她從這妖孽口中聽到的最多的話就是這三個字。不論她說了什麼,做了什麼,這人總是這麼要哭不哭的看著她,滿滿的手足無措疼惜不安,然後她的那些簇擁者們就會不分青紅皂白的指責她霍青毓有命無運,甚至還以那妖孽良善溫柔聰穎多智比她霍青毓更配得到萬千寵愛的說法而沾沾自喜。
到了最後,便是她霍青毓的骨肉親人,也都勸她要認命。
可是她又憑什麼認命?
原本該高高在上享受榮華富貴父母疼寵的人是她!被人搶占了命格淪落的人不人鬼不鬼的也是她!她霍青毓一輩子俯仰無愧,卻要遭受這等零落成泥的摧殘,還要被人如此嫌棄奚落!倘或她就這麼認了命,那她咬著牙苦撐的那些年算什麼?她憑白遭受的折磨又該找誰算賬?
霍青毓深吸了一口氣。上輩子她始終琢磨不透這一點,這輩子她也不想琢磨了。她伸出手,慢慢的覆到胡菁瑜的手上,那手背凝白細滑,摸上去就仿佛是最上等的羊脂白玉,叫人愛不釋手。而霍青毓的雙手卻因為苦練鐵槍的緣故,生的滿是老繭。
「沒關係。」霍青毓就這麼笑意盈盈地打量著胡菁瑜,咬著牙一字一頓的說道:「左右我不會認命。就算是命中注定叫我淪落泥沼,我也有本事從地底下爬上來。」
霍青毓說這句話時,瞬間爆發的血腥殺氣懾的胡菁瑜說不出半句話來。她就這麼怔怔的看著霍青毓,聽對方細聲慢語的說道:「可是我怎麼扎掙與命相搏,都是我自己個兒的事兒。你占了我的身體搶了我的命格,害我淪落至此。是你對不起我,對不對?」
胡菁瑜腦子無暇反應,只能呆呆的點了點頭。
「所以你欠我一條命。」霍青毓就這麼總結道:「那這輩子,你得還我一條命才行。」
胡菁瑜眨了眨眼睛,瞬間反應過來,立刻驚恐的縮回了手,滿是戒備的蜷縮著,小聲祈求道:「別、別殺我……」
「沒人要殺了你。就算殺了你,我也未必能回去不是?」霍青毓笑眯眯說道:「我是要你這輩子都聽我的話。不管我讓你做什麼,你都要乖乖的。你依然會是梁國公府千嬌萬寵的霍七姑娘,我也會勸說父母哥哥們儘快原諒你。到時候我們還是一家人,我會待你如自己妹妹一般,你覺得好不好?」
胡菁瑜屏息凝神,眸中異彩漣漣,立刻被霍青毓描述的未來吸引了。
霍青毓對她的反應了如指掌。這個人,性子就仿佛是剛剛破殼而出的雛鳥,頭一眼見到的就是親人,對她好的必定是好人。喜歡一個人就是全然無保留的信賴親近,被人害了傷了也不會認真記仇。倘若是一般人,只怕早被人吃的連骨頭都不剩。可胡菁瑜的氣運又極好,每每臨危遇難,必定逢凶化吉。最重要的是梁國公府兩年後那一場——
霍青毓暗自沉吟的時候,胡菁瑜也在小心翼翼地打量著她,過了半晌,終究按捺不住,心甘情願的下了套,用極細極細的聲音打斷霍青毓的凝神暗思,小聲問道:「你……想讓我做什麼?」
看到如此乖巧聽話的胡菁瑜,回過神來的霍青毓滿意的笑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