測試廣告1酉時初刻,冬陽已偏西。一筆閣 m.yibige.com燦金暮色籠罩著空蕩蕩的槐陵城,風過處盪起輕寒。
因城中人少,途中只偶爾能見一二行人,如此反倒不必顧忌隔牆有耳,說話比在客棧中還方便。
鄭彤在前,柯境在後,各自隔著不遠不近的距離將雲知意和霍奉卿護在中間。
兩人並肩緩步,邊走邊談。
「老規矩,還是你先漫天要價。」雲知意將雙手背在身後的披風裡,淺笑瑩瑩地斜睨著霍奉卿。
畢竟她有著前世為官七八年的經驗,怎會看不出那「打娘娘廟」里在做什麼勾當?
想聽聽霍奉卿的推論,不過是為進一步印證自己的想法;若他不說,她其實也沒多大損失。
但她非常好奇這人會提什麼不要臉的要求。
霍奉卿深深回望她一眼後,舉目看向遠處的天空。
他此刻的神情淡漠自持,似胸有成竹,又是雲知意熟悉的那個「霍大人」了。
「我希望你能答應我,」霍奉卿淺聲道,「不要管那廟裡的事,知道就行。」
這條件完全不在雲知意的預料中。她原以為,霍奉卿會提的無非是親親抱抱之類占便宜的要求罷了。
她稍稍愣怔,腳步滯了滯:「你確定……不想提別的要求?」
「別的要求?」霍奉卿抿了抿唇,「我很想。可是,相比起來,我更在意你在此事中的利弊得失。」
沉默地又行數步後,他駐足深吸一口氣,轉身面向她,語氣、神情都變得極為嚴肅。
「我相信你也看出來了,山門上的石刻匾額,還有正殿的『王女跪地像』,其切割雕鑿的痕跡與上山道石階的古法完全不同。」
是的,雲知意看出來了。
上山道的石階大小不一,顯然是古時先民在測量工具不齊備的情況下,憑經驗隨性刀削斧鑿的成果。
而山門上那石刻匾額,以及正殿裡的王女跪地像,切割雕鑿有章有法、規整至極,若無官府提供各種精密衡量工具,根本做不到那般精準。
「維鵲有巢,維鳩居之。」雲知意頷首,輕輕勾唇,卻並無笑意。
官廟勾結,隨意尋了個荒廢已久的古廟,編出整套故弄玄虛的「打娘娘」說詞,一為榨取百姓膏血斂財,二為蠱惑民心、暗行不法之事。
此事整體來說就這麼簡單。
甚至連講經堂內的玄機,雲知意心中也有些頭緒了:「那幫神棍口中的王女原型,應是列國爭霸末期的諸侯蔡國女王田姝。但神棍們為了欺民斂財,顛倒了事實黑白。那跪地像分明是近幾十年才假造成的,關於王女的說法也是真假參半。」
*****
史書有載,田姝本為諸侯蔡國的公主,封號「貞」。
天命十七年,蔡國上將軍卓嘯謀逆弒君,並大肆屠戮蔡王室成員。
貞公主僥倖逃脫,暗召忠臣舊部秣馬厲兵,於天命二十三年率眾打回王都儀梁,誅殺叛臣、重扶社稷,後被擁戴成為世上第一位女諸侯王。
但那時同為諸侯的縉國在一代英主李恪昭治下,已具備掃定天下的絕對實力,蔡女王根本難有大作為。
天命二十四年,也就是田姝登上王位的次年,諸侯苴、薛兩國裹挾蔡國、拉攏臨海的仲山國,兵分三路合圍縉國,展開了史無前例的大規模混戰。
恰是那時,蔡、縉交界的原州有異族鐵蹄趁虛越山而來,妄圖漁翁得利,一時間天下烽煙四起,焦土千里、哀鴻遍野。
縉王李恪昭的王后歲姬匿跡千里奔赴儀梁,對蔡女王田姝且詐且誘,並曉以大義。
田姝有感於黎民之艱,順應大勢退出四國同盟,使蔡國成了天下第一個和平歸順大縉的諸侯大國。
「當時田姝看清大勢所趨,遂率國歸順大縉,那是在最大限度保自己的子民不受戰火之苦,哪裡是治國無能?後來我大縉開國主封她為『恭義王』,劃鄴城以北為她藩地,並允她以藩地收容、安置故蔡國遺民,何來『逃亡至槐陵』一說?」
放眼整個原州,雲知意絕對是當下同齡學子裡史學最強者。畢竟半部原州史都與雲氏家史重疊,她不會記錯。
「槐陵最初也在我先祖雲嗣遠封地之內。正因開國主將此地許給田姝,我先祖在讓出此地前,才特地命人建了小通橋,算是為曾經的封地子民留下最後照拂。」
雲知意說著,不自覺地咬了咬牙:「我猜得到那幫神棍在搞什麼鬼。他們借『打娘娘』的儀式與說辭,對無知百姓行潛移默化之實,將最易哄騙的人篩進講經堂,倒行逆施在宣揚『牝雞司晨,家國必有災殃』的妖言!」
自縉王李恪昭結束諸侯爭霸的亂局起,大縉朝廷就明文昭告天下:男女責權利等同。
這條鐵律已行兩百餘年,大縉女子執掌家業、封侯拜相,甚至承襲帝位都已成慣例常事。
但長久以來,無論在朝在野,始終有一撮人在暗中挑釁國策,試圖復辟古時「尊男卑女」的惡俗陋規。
「打娘娘廟」里,三殿布道使者們的唱詞經文根本經不起細究,泰半內容甚至文辭不通、前言不搭後語。
但槐陵貧窮,民眾為餬口耗盡畢生大半心力,讀書受教對他們中的大多數人來說過於奢侈。所以,那種雲山霧罩的假經文在他們聽來,只會覺其中蘊含了自己尚未參悟透的深奧道理,難免心生敬畏。
想起方才在廟中的所見所聞,雲知意隱怒:「此事我若不知便罷了,既都一清二楚,你還叫我裝聾作啞嗎?」
*****
世上最了解一個人的,通常不是其親朋好友,而是對手。
霍奉卿與雲知意爭了十來年的高低,哪會不知她觀念里根深蒂固的方正與擔當?
正因為太知道了,才會鄭重其事提出要求,讓她別急著趟槐陵這攤渾水。
「很明顯,槐陵縣府里有人與那廟勾結,甚至還不止一人。你若管,只會給自己惹來麻煩,」霍奉卿冷靜地分析,「再說,你能怎麼管?若報官,你是報槐陵縣府還是報州丞、州牧兩府?」
看那廟門的石刻匾額,還有正殿內王女跪地石像,再聯繫客棧掌柜夫人說的「近幾十年才重起香火」,這廟的事至少已有兩代人持續經營。
幾十年都無風聲外傳,可見布局縝密深遠,只怕州丞府,甚至州牧府內都有利益關聯者。
「……一旦報官,必會打草驚蛇。他們將有充裕時間銷毀大多數證據,屆時就算有人來查,結果無非就是端掉那個廟。背後的那些人蟄伏几年,待風聲過去後照樣可再起爐灶。而你自己,在出仕之前就無形樹敵,將來只會舉步維艱。」
「我知道你是對的,也知道你是為我好,」雲知意高高揚起了頭,看著天上鑲了夕陽金邊的雲朵,「我沒打算報官。」
她打算直接給京中雲府傳訊,請祖母斡旋求取聖諭,暗調顧子璇的父親顧總兵手頭人馬突襲槐陵,全城徹查。
原州軍尉府的本職是鎮守邊境、防禦外敵,向來秉持「軍方不管民事的原則」,與州丞府、州牧府井水不犯河水。
只要請得聖諭允准,暗中出動軍尉府的人,避開動用州丞、州牧兩府官員,必能打槐陵這幫賊人一個措手不及。
霍奉卿端詳她的神色片刻後,沉聲道:「你想請聖諭,動用顧總兵的人?就為一個區區槐陵縣?」
雲知意瞟了他一眼,沒有承認,也沒有否認。
霍奉卿耐著性子道:「你想想,槐陵這事挑釁國策,一旦查實,那就是株連三代的重罪。若非州府有人罩著,槐陵縣府的人敢冒這麼大險嗎?而州府那頭的老狐狸們既敢行險路,就絕不會毫無防備。」
公私兩論,有些事他無法對雲知意詳細說明。
事實上原州兩府都有問題,並不只槐陵「打娘娘廟」這一樁。
京中早有察覺,但老狐狸們藏得太好,沒有明顯把柄;加之他們裹挾本地民意過深,朝廷對他們也是投鼠忌器。
此前京中派盛敬侑前來就任原州牧,正是為了長遠布局,徐徐圖之。
「就算軍尉府插手此事,州丞、州牧兩府內的利益相關者只需來個斷臂自保,任由槐陵這頭的人被連根拔起,老狐狸們照樣在鄴城安然從容,置身事外。」
見她抿唇沉默,霍奉卿有些急了,伸手按住了她的肩頭,加重語氣。
雲知意看著他的眼睛,良久後才輕聲道:「我明白自己幾斤幾兩,並沒有妄想用這廟的事去撼動鄴城那群藏鏡的老狐狸。我只是想解決這個廟的事本身啊。」
「這事不急在一時,」霍奉卿繃緊了臉,「若你眼下非要管,無論結果如何,你都會在無形中成為別人的眼中釘,將來的仕途會很艱難,會面對許多掣肘。還不明白嗎?!」
「我明白啊。我也知道,明年考官後,你便會正式協助盛敬侑布大棋局。總有一天,原州官場會由你們來撥雲見日。」
上輩子,雲知意只差一點,就親自見證了那個令人歡欣鼓舞的好結果。
「可是,客棧掌柜夫人說了,近些年槐陵鄉下各村鎮裡信這廟的人漸漸多起來,足見那間廟的流毒已開始成氣候。方才你也看見了,新年將近,那些百姓身上連件新衣都置不起,卻肯省吃儉用,將全家血汗供奉給那些神棍。」
雲知意徐緩眨眼,眼眶開始熱燙,情緒慢慢低落:「霍奉卿,你們這盤棋,三年五載之內是不會見勝負的。在你們通盤大勝之前,那些被誆騙去任人榨取膏血的百姓,就自生自滅嗎?」
若之後的大致走向還與前世相同,那就意味著還要等上七八年。
任由那間「打娘娘廟」再散布流毒七八年時間,至少會毀掉整整一代槐陵小姑娘的前途命運。
霍奉卿咬了咬牙,狠心道:「對,就自生自滅!蠢貨才會上當,神仙也救不了無腦人。」
「你這道理不對啊。民若足智,何須官吏領頭?」雲知意聽到自己的聲音變得縹緲。
「雲知意,這事你能不能別抬槓?再半年就考官了,在此期間,你做過的所有事,對你的前程都是牽一髮而動全身的!」霍奉卿是真的急惱了,語氣強硬起來。
「官場不是做學問,你若總這麼一根筋犯蠢,不知明哲保身,早晚會被人坑死!恕我直言,你這樣固執不變通,根本不適合做官。既如此,還費勁考什麼考?!」
雲知意沒有生氣,只是看著他的眼神漸漸茫然。
「為什麼我這樣的就不適合做官?我承認,原州官場要重整秩序、滌盪積弊,確實需你和盛敬侑這樣的人去步步為營,謀劃博弈。可在你們與人博弈時,百姓的日子還得過,那不是也同樣需要我這樣的人來發現問題、解決問題嗎?」
有人居高觀大局,也需有人垂眼定小節。百姓不是無足輕重的螻蟻,他們才是真正的國之本。
她發現了問題,在產生更嚴重後果之前,主動地站出來維護他們,錯了嗎?
她茫然又執拗的態度讓霍奉卿愈發急地火大了。
「雲知意,你豬腦子啊?!如今的槐陵人,根本不認為那廟裡宣揚的東西使他們陷於水深火熱。即便你拼盡全力不管不顧,動用雲氏之力來解決了此事,他們也不會對你感恩戴德!只要有人一煽動,你心心念念要拯救的那些人,必定是沖在最前頭對你群起而攻之的!」
*****
若是上輩子的雲知意,根本不會因為霍奉卿那番話而動搖。可如今的雲知意是死而重生的,她根本沒有底氣反駁。
她很清楚,至少在插手槐陵這件事的後果上,霍奉卿說得完全沒錯。若她非要管,最終的下場大約就是上輩子那樣。
是夜,雲知意裹著厚厚大氅,抱膝縮在茶几旁的椅子裡,定定望著窗外的寒月出神良久。
床榻上的宿子碧睡到一半醒來,迷迷瞪瞪下床喝水,瞥見她竟坐在窗前發呆,不由地愣了愣。「知意,你今夜不必讀書了麼?」
雲知意將下巴杵在膝頭,仍舊盯著月亮:「嗯。」
宿子碧撓了撓頭,咕嚕嚕飲了小半杯水,這才疑惑又道:「你昨日不還在說,再小半年就要官考,需在算學一門上多下些苦工麼?」
「人嘛,有時想法總會一日三個變的。我今日突然發現,世間好像並不需要我這樣的官。」
她自嘲地笑笑:「我得認真想清楚,究竟該不該去考官。」
書上說,「少年求學養正氣,成材做官不避事。替天地亮星火,為萬民開太平」。
可是啊,盡信書不如無書。
當有人真的願為此身體力行時,只會被看做是不知變通的蠢貨,這才是人間真實。測試廣告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