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家山莊的正堂只有在特殊的日子才會打開,平時也不許人隨意進去。不過今日,孫夫人和穆二爺一起發話,底下人不敢怠慢,一早就將正堂迅速收拾好了。
顧枕瀾有點羨慕人家這種家大業大的門派。不像他們天機山,棲風閣的牆叫人炸塌了,還得他親自修葺。
「顧掌門,您大半夜的跑到我哥哥的靈堂里,究竟所為何故啊!」穆震一句話,喚回了顧枕瀾跳脫的思緒。
顧枕瀾實話實說:「只是為了祭拜老友。」
穆震皺了皺眉,沒有說話。孫妙仙卻忍不住拍案而起:「只是祭拜不能正大光明地去?為什麼非要等到夜深人靜,鬼鬼祟祟!顧掌門,我們敬您德高望重,對您信任有加,可您竟然跑到先夫的靈堂里,毀他棺槨!」
顧枕瀾嘆了口氣,道:「這棺槨不是我開的。你們來的時候,我不過是想把蓋子推回去而已。」
穆震和孫妙仙交換了一個眼神,顯然都是不信的。顧枕瀾暗自苦笑,以己度人,倘若看到那一幕的是自己,他恐怕也不會相信這番匪夷所思的說辭。他嘆了口氣,道:「那便聽我分辨一二吧。」
於是,顧枕瀾將剛才靈堂中發生的事情娓娓道來,只將「奪妻之恨」那一段隱去不提。當他說到傅其宗將手臂探進穆乾棺中時,傅其宗冷笑了一聲,諷刺道:「在下這可真是百口莫辯了。」
顧枕瀾沒理他。他聳聳肩對穆震和孫妙仙道:「你們信也好,不信也罷,事實就是如此。穆家若是不再歡迎我,我大可這就帶著徒兒離開,便不給你們添堵了。」
孫妙仙怒道:「當我穆家山莊是什麼地方,容得你想來就來,想走便走?再說,堂堂天機山掌門做下這等事,竟是絲毫不顧天下人如何看您?」
顧枕瀾火氣也上來了:「本座從不在意天下人如何看待,問心無愧便是。至於走……」他的目光自在場諸人臉上淡淡掃了一遍:「誰要攔我?」
意外地,傅其宗竟附和道:「師妹,他說得沒錯。以他的修為若是執意要離開,穆家是攔不住他的。」
孫妙仙驚詫地看著他:「師兄……」
他們師兄妹僵持不下,那邊穆震已沉聲道:「夠了,都不要爭了,我相信顧掌門。眼睛會騙人,可是心不會;顧掌門沒有道理做這種毫無意義的事。」
孫妙仙一愣,繼而憤憤冷笑了一聲:「穆二,我早就知道!你們莫不是早就商量好了,覬覦我夫君棺中的……」
「大嫂!」
「妙仙!」
穆震和傅其宗異口同聲地打斷了她。
孫妙仙悲憤的目光在那二人臉上逡巡半晌,而後霍地站起身來,拂袖而去。
穆震看著她的背影搖了搖頭,轉而對顧枕瀾面前笑了笑,道:「大嫂她這是關心則亂,失了理智,還望顧掌門莫要與她計較了。」
顧枕瀾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問道:「你大哥和大嫂感情很好?」
穆震嘆了口氣:「和如琴瑟。」
顧枕瀾「哦」了一聲,戲謔地掃了傅其宗一眼,又對穆震道:「那你如何要疑心她害死了你大哥呢?」
穆震眼中一道精光一閃而過,然而馬上又染上了一層黯然。他搖了搖頭:「都是家務事,不提也罷。」
顧枕瀾見他不願說,倒也不勉強,只笑了笑便過去了。
傅其宗冷眼旁觀了半晌,等他們一沉默下來,便道:「即然二爺信他,我這個外人也不便置喙你們的家務事。那麼,今日之事便到此為止了麼?」
穆震吁了口氣:「也好。」
說罷他們起身想走,顧枕瀾卻在後面道:「到此為止?我看不妥吧。」
穆震還未說話,傅其宗已經不耐煩地皺起了眉頭:「那你說要如何?」
顧枕瀾掃了他一眼:「不如何。我不在意我的公道,我卻要在意你們心裡的公道。」
穆震頗有些不解:「顧掌門,您這是……」
顧枕瀾笑了笑:「穆二,果然說什麼『眼睛會騙人』都是安慰自己,你心裡其實還是不信我的。」
穆震沉默了一下,苦笑道:「這不重要。」
顧枕瀾搖了搖頭:「你錯了。用人不疑,你這樣始終心存芥蒂,到時候又怎麼會相信我的『公道』?所以說今日之事若是沒個定論,往後你哥哥的事我也不好管了。」
穆震遲疑了一下:「那又該當如何?」
修真的世界裡沒有攝像頭,真是什麼都不方便。不過文字工作者顧恆看多了偵探,對於尋找蛛絲馬跡也略有心得。他想了想,對穆震一笑,道:「我聽說死人的眼睛映出他身旁發生的一切。二爺,這時倒也容易,我看你不如回靈堂里去問問你的哥哥。」
穆震沉默了半晌,道:「您這是在同我說笑麼?」
顧枕瀾高深莫測地一笑:「你一試便知。我問心無愧,願與你一同前去,不知傅道友意下如何?」
傅其宗冷笑了一聲:「無稽之談!穆震,你還真要陪他胡鬧麼?」
顧枕瀾道:「世界之大無奇不有,你又沒試過,怎知此路不通?莫非你是心虛不成?」
傅其宗臉色鐵青:「無聊至極。我不同你胡鬧,你也少做這驚擾死者的事。」說罷他又轉向穆震:「你怎麼說,難道也要為了這道聽途說之事,跟他一起擾你大哥的安寧?」
果然,一提起穆乾,穆震就有些猶豫了。
傅其宗輕輕一哂:「二位自便。」說罷起身便走。
顧枕瀾目送著他的背影,心道這姓傅的大仇得報一身輕鬆,連身形都飄逸了不少。直到傅其宗的身影在黑暗中消失不見了,他才扭頭對穆震道:「看到了?做賊心虛的可不是我。孰是孰非,你自由心證吧。」
經過這麼一番折騰,顧枕瀾回到房間的時候,已經到了後半夜了。他們家沒心沒肺的大貓已經睡了兩覺,不知今夕何夕;可阿霽卻還坐在一盞孤燈旁,焦急地等待著。
阿霽正盤算著師父再不回來他就要去找人了,忽而聽到房門「吱呀」一聲響。他回頭一看,兩眼頓時就亮了:「師父,你回來啦!」
不管多晚都有個人等著你回家的滋味,實在是太美好了,怪不得人類要結婚。然而顧枕瀾很快又想到,這孩子已經長大了,可能要不了多久就會有個道侶,然後沒日沒夜地等著逼人回家……顧枕瀾想到這裡,心中頗有點不是滋味。
原來當爹的嫁姑娘,就是這種感覺啊。
顧枕瀾這樣胡思亂想著,一邊隨口問道:「臭小子,你怎麼還沒睡?」
阿霽不緊不慢地幫他脫下外氅,又倒了杯熱茶塞進他手裡,這才低聲道:「我聽說靈堂那邊出了點兒事,有些放不下心來。」
顧枕瀾聽得十分熨帖,笑眯眯地掐了一把阿霽的臉:「喲,還很孝順嘛,看來我可沒白養你。」
阿霽卻如同被雷劈了一般。同記憶中如出一轍的溫涼觸感,輕易地就喚起了那一場被強行禁錮在內心深處的春夢。阿霽「噌」地後退了一步,道:「師父,我已經長大了。」
他的臉色如此淡然,動作卻帶著警惕,顧枕瀾總覺得他下一句該說「妾身賣藝不賣身」。而後他趕緊尷尬地清了清嗓子,將這十分為老不尊的念頭壓了回去。
豆大的燈太昏暗了,顧枕瀾卻看不見阿霽的耳朵尖兒已經紅得發燙了。
顧枕瀾頗有些失望地咂了咂嘴:「兔崽子,長大了就不給師父親近了。」他雖然嘴裡這樣說著,可手卻也規規矩矩地收了回去
阿霽看得鬆了口氣,可心裡又隱隱有些失望。他定了定神,問道:「師父,今天靈堂里究竟發生了什麼?我聽他家外門弟子的意思,事情似乎有些嚴重呢。」
顧枕瀾心中暗暗吐槽小弟子這無時無刻不一本正經的教導主任樣真是無趣極了,也不知道是跟哪個學來的。連帶著他也不得不端起架子,將靈堂里發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地敘述了一遍。
阿霽還沒聽完,火氣就「噌」地上來了:「師父,咱們回家吧,不要幫他們這勞神子的忙了!」
顧枕瀾笑了:「傻小子,不幫他們倒是沒什麼問題。可是咱們自己的事也還沒辦完呢。」
阿霽這才想到他們下山來原本也不是漫無目的的遊歷,可究竟是為了什麼他好像一直也沒有仔細問過。
顧枕瀾拉著阿霽在他身邊坐了下來,道:「說起來,咱們這回下山的目的我還沒好好給你講一遍。你還記得當年三才子是為了什麼,才來得咱們天機山嗎?」
阿霽點點頭:「記得。他們覬覦我派至寶溯源卷。」
顧枕瀾自懷中掏出那本書來:「喏,就是它了。為師前段時侯閉關,為的就是參詳它,可這東西卻十分不給掌門我面子,怎麼看都是一本白卷,賄賂多少真元生氣都無濟於事。後來我尋遍了九重經樓,這才終於發現了一個能讓它顯示出字跡的辦法。」
顧枕瀾說到這,呷了口茶潤了潤嗓子,繼續道:「我派先祖曾以四方石封住溯源卷,而後將它們分別交給四個家族保管。要讓它重見天日,至少也要尋其中一塊。」顧枕瀾頓了頓,嘆了口氣:「我現在只知道穆家有塊天青石,只好委屈你在這多跟我耽擱幾日了。」
阿霽聽得臉一紅,低聲道:「弟子哪裡有什麼委屈的,我只是不願意看著你受他們的氣罷了。」
顧枕瀾欣慰地笑了笑:「是,是。我都知道。我們家小阿霽最孝順了。行了,擔驚受怕了大半夜,趕緊休息去吧,明早的功課也免了。」
因著昨夜裡那一遭事,顧枕瀾對穆乾的事也不怎麼上心了。他跟穆乾本也沒什麼深交,其實遠遠不到插手人家家務事的地步。若不是為了那塊天青石,他壓根不會趟這趟渾水。
只是那東西究竟會在哪兒,他可一點頭緒都沒有。因為顧枕瀾根本不知道天機山的那位祖師在託付四方石的時候,究竟有沒有交代清楚,還是跟人家打了啞謎?穆家後人又是將它當做傳家寶,抑或只是一塊比較珍貴的石頭呢?
顧枕瀾第二天在自己院子裡憋了一上午,逗逗貓,喝喝茶,曬曬太陽,再調戲調戲一本正經的教導主任,偷得浮生半日閒,好不快活;他甚至一時性起,在院子裡逮了幾隻鳥,準備烤了來吃。
修真設定中調味品不算多,但是勝在原生肉質好,因此吃起來味道也十分不錯。常年吃師兄做的千篇一律的貓飯,顧靜翕早就吃得膩味了。她此時一見顧枕瀾的手藝,頓時驚為天人。狼吞虎咽地吃了第一隻鳥後,她便垂涎三尺地在篝火旁轉來轉去,眼巴巴的樣子焦急異常。
阿霽看得好笑,便故意逗她道:「你剛吃了一隻,那麼下一隻便該是師父的,再下一隻自然是我的。而我們兩個比你大這麼多,身體需要的自然也多,所以要比你多輪一次。唔,讓我看算算,要到第五隻才能再給你了——哎呦,你剛才可沒撲這麼多的鳥啊!」
顧靜翕急得眼淚差點流下來,兩隻爪子可憐巴巴地搭在自己膝頭,直撒嬌地咪咪叫著。顧枕瀾嗔道:「小混蛋,我在這忙活,你就在那逗貓,只顧自己快活!」
他們師徒在院子裡享著天倫之樂,連院門是什麼時候被推開的都不知道。直到那位不太識眼色的客人擋住了顧枕瀾面前的光,他才驚訝地抬起頭來:「穆二爺?你怎麼來了。」
來人正是穆震。只見他神色焦急,形容狼狽,見到顧枕瀾便一揖及地,道:「顧枕瀾,我家出了點事,上下都沒了主心骨,還望您能出來,主持大局。」
卻被阿霽毫不客氣地懟了回去:「你們家的事跟我師父有什麼關係?我們從昨夜到現在,可一直安安靜靜的呆在這小院子裡,沒踏出去過一步。」
穆震苦笑了一聲:「小公子這是怪了穆某了。昨夜的事是我們穆家不對,還望顧掌門和小公子不要放在心上。而今日人命關天,還請您萬萬施以援手。」
顧枕瀾意外地蹙了蹙眉:「人命?這是出什麼事了?」
「這是……」饒是顧枕瀾見多識廣,也被眼前的景象給噁心到了。只見院落當中血淋淋地擺著十來具屍體,一字排開。他們有的少了胳膊,有多少了頭,更有甚者,胸前給破開了一個大洞,活生生地讓人掏出了心臟。
「這簡直是虐殺!」
話說他們修士,有的講究掃地不傷螻蟻命,可草菅人命的卻也不少。只不過但凡身上有點修為的,都會自持身份。他們一般講究殺人不見血,對於這等野獸一般的行徑,向來都是嗤之以鼻的。
再看穆震,他的臉色十分難看,見顧枕瀾朝他看過來,也只勉強地回了他一個苦笑:「說的是啊。也不知這兇手與我穆家有什麼深仇大恨,竟對幾個孩子下這樣的狠手!」
顧枕瀾指尖牽著一絲真元,翻來覆去地擺弄著地下的屍體。他忽然「咦」了一聲,穆震立刻緊張地問道:「顧掌門可是發現了什麼不妥?」
顧枕瀾搖了搖頭,問他道:「你識得這幫弟子嗎?」
穆震:「那倒不曾。」
顧枕瀾嘆了口氣:「你啊,對自家的事可也太不關心了。幸好我認的他們,這些弟子便是帶我來你們家的那一撥,應當還有一個大師兄,名叫林清的,似乎不在這裡頭。你可以叫人去找找他。」
穆震一聽,精神一振,忙前任去了。
不多時,林清便被帶了回來。他一進院子,最先是看到的便是這一地的屍體,愣了好一會兒,直到臉上的血色都褪盡了,這才失聲痛哭起來。
穆震毫不留情地打斷了他:「你先別忙著哭,跟我說說,你昨夜在什麼地方?」
林清勉強止住悲聲:「昨日顧前輩曾在庭院中,問過我話幾句話。他走後我便碰見了傅師叔,他叫我去找師父領罰。我便在師父那裡,一直呆到剛才被二爺您遣人也了過來。」
去帶林清回來的那人點了點頭,顯然他說的並無差錯。
穆震一聽傅其宗的名字氣就不打一出來:「狗拿耗子,我穆家弟子憑什麼叫他來罰!還有,你那個吃裡爬外的師父又是哪一個?」
林清顯然有些為難,顧枕瀾適時地幫他解了圍:「穆二,你做事好歹分一分輕重緩急吧。這孩子才劫後餘生,你若覺得他洗脫了嫌疑,便且放他去休息吧。」
其實他們不問這一句,林清也確實沒什麼嫌疑。這院中住了十來個弟子,吭都沒吭一聲,便叫人給殺了。這些弟子雖然本領低微,但若要同時殺這麼多人也不容易,由此,兇手的修為便可窺一斑了。
能有這等修為的,放眼整個穆家山莊,算上做客的顧枕瀾也不超過三人。就連穆震都還有些吃力。可是他們幾個,無論是誰也沒有道理你這幫弟子過不去。何況昨夜,他們全都耗在靈堂里,騰出時間來幹這事的可能性也不太大。
那麼,是有外人偷偷潛入了東海穆家麼?
穆家上上下下地忙了大半日,也沒整出個所以然來,這樁事便暫且成了懸案。然而不管怎麼說,穆家山莊的巡防力度,都因此大大加強了。所有弟子都被調了出來,按修為分成小隊,五步一崗十步一哨,極其森嚴;就連長老們也不再閒著。為了避免這種事再次發生,他們時時刻刻都要跟自己的弟子呆在一起。
顧枕瀾回房的頭一件事,就是叫阿霽和顧靜翕全都搬到自己房間去睡,走到哪都不准他們離開自己眼皮底下。說來這穆家山莊原本是個好好的世外桃源,如今卻人心惶惶地,成了這般光景。
頭一件讓顧枕瀾出乎意料的事,發生在晚上。當晚,他正在院中打坐調息,這世外桃源的女主人竟然孤身一人,來到了他的院中。
「孫夫人?」顧枕瀾睜開眼睛,十分驚詫。
孫妙仙可能是偷偷來的,連她的師兄傅其宗也沒跟著。她輕嘆一聲,道:「顧掌門,您不請我進屋麼?」
顧枕瀾直覺此時詭異,果斷搖了搖頭:「夫人見諒。這深更半夜的,你我孤男寡男,還是稍微避一避嫌的好。」
孫妙仙微微頷首:「您說得是。」可她嘴上這樣說著,腳下卻一步沒停,徑直朝正房走了進去。她邊走邊道:「顧掌門,小女子實在有要是同您說。」
顧枕瀾被她逗笑了,想不到這性如烈火的姑娘卻還有些意思,他一邊暗自搖頭,一邊跟了上去,對阿霽道:「去沏壺茶,給客人送過來。」
孫妙仙等到顧枕瀾進門之後,二話不說便鎖上了房門。不僅如此,她還特地在門上畫了個符,叫聲音一點兒都傳不出去。顧枕瀾訝然:「夫人在自己家,又何苦如此小心?」
離得近了他才看清楚,孫妙仙一張小臉竟蒼白蒼白的。雙重保險她竟還不放心,四下打量了半晌,忽然又對顧枕瀾道:「顧掌門,你也在門上畫個符吧!」
顧枕瀾啼笑皆非:「夫人,你這是怎麼了?放心吧,若是有人靠近這院子的,哪個也逃不過我的神識,你有什麼話儘管說吧。」
可惜顧枕瀾的這番話效果有限,孫妙仙依然不安地四處查看。顧枕瀾自此才終於嗅到了其中某些不同尋常的意味,馬上換了副正色的面孔,道:「夫人,山莊中可是又出什麼事了?」
孫妙仙終於開口了,她先是對顧枕瀾施了個大禮,而後深吸了一口氣,壓低聲音道:「小女子此番前來,是有些事情想要拜託您。」
顧枕瀾點了點頭:「你且說來聽聽。」
孫妙仙勉強一笑:「說來慚愧,我先前還懷疑過您,可事到如今,卻發現這諾大的山莊中,竟是誰都靠不住。」她頓了頓,道:「我此番前來還是為了先夫的事,請您務必讓他死得瞑目。此事若成,以後穆家山莊,但憑前輩調遣。」
顧枕瀾十分吃驚地看著她,一時間都有點沒反應過來。因為他記得,自打他來到穆家山莊後,傅其宗便三番五次地說待穆乾喪事辦完,便要帶孫夫人離開;便是當著孫妙仙的面,也不止一次這樣說過,而當時孫妙仙並沒有反對。至於後來,他更是在穆乾靈堂里弄出一場「奪妻之恨」。
可是,聽孫妙仙現在這意思,似乎是打算繼續留在穆家山莊,當她的夫人、太夫人了。
顧枕瀾百思不解,可還沒等他問出口,孫妙仙便匆匆撤了禁制,起身走了。
而此時,阿霽的茶才剛剛泡好。
阿霽看著她的背影,問道:「師父,她來做什麼?」
顧枕瀾搖了搖頭:「還不是為了穆乾的事?『穆家山莊聽憑顧掌門調遣』,好大的手筆呢!」
阿霽愣了愣:「那便是說,孫夫人已經確信老莊主的死與穆震有關嗎?師父,那您是如何看的?穆震真的是弒兄的兇手嗎?」
顧枕瀾笑著摸了把阿霽的頭髮:「可能是,也可能不是;她有可能真的是無辜的,但也有可能實在故布疑陣。」
阿霽不解地看著他。
顧枕瀾拿眼角一掃茶壺,揚了揚下巴。
阿霽會意,連忙倒出一杯恰能入口的茶,遞到顧枕瀾手中。
顧枕瀾慢條斯理地呷了一口,方才道:「直到昨天靈堂里出了那一攤子事前,孫妙仙對我一直是禮敬有加的,今日來求我不算什麼。可她是個看中臉面的人,昨日才對我大發雷霆,今日便來求我幫忙,要麼是她那裡出了什麼了不得的大事,要麼就是她……做賊心虛了。」
顧枕瀾一仰頭,牛飲似的將杯中清茶一飲而盡:「穆乾這一死,穆家山莊平靜了幾百年的日子,可算是到了頭了。」說著他好生憂愁地看了阿霽一眼:「你可要好好修行,萬一哪天為師沒了,天機山可不能落得像穆家似的,烏煙瘴氣的。」
顧枕瀾一個「死」字激得阿霽心神大亂,天機山上沒了顧枕瀾該是何等光景,他連想都不敢想。呼風喚雨、得道飛升又如何?站在萬人景仰的陽光下,卻活在衾寒枕冷的永夜裡,在一個修士漫長的生命里,鮮活的只有那彈指一揮的頭二十年,餘下最有滋味的事就是上墳。
光想想就足夠讓人萬念俱灰了,還不如跟著這世上最後一個疼他的人……
「你若是、若是……」阿霽險些激烈地脫口而出,然而話到嘴邊對上顧枕瀾一雙顧盼生輝的眸子——那裡頭含著光,總讓人覺得還有明天。
阿霽迅速垂下頭,低聲道:「那我便守著天機山的一草一木,好好地養大顧靜翕。」
因為那一眾弟子的死,接連過了好幾日,穆家山莊上上下下依舊人心惶惶的。而孫妙仙自從那次短暫的拜訪之後,就再也沒有在公開場合露面過。顧枕瀾總覺得有些事情不太對勁兒,可是孫妙仙怎麼說也是故人遺孀,跟自己又沒什麼交情,他這會兒貿然找上門去,總是不太好的。
這一日入了夜,顧枕瀾叫上阿霽,抱著顧靜翕,多日以來頭一次踏出自己的院門。他們臨走時阿霽隨口問了一句要去什麼地方,顧枕瀾沒有答話,因為他自己心裡也沒個成算。
其實是因為顧枕瀾總覺得今天有什麼事情會發生,可他直覺一向不准,便只好出門碰碰運氣了。
現在穆家山莊上下全都認得他了,一路上他碰見好幾隊巡邏的弟子,一看見他似乎都異常欣喜。甚至有個長老站下,對他道:「顧掌門,在這人心惶惶的時候,幸虧您在我們穆家呢。」
待那長老走後,阿霽撇了撇嘴:「這時候就想起我師父好了。」
顧枕瀾含笑在他額上輕輕一擊:「促狹!」
阿霽覺得,他的師父實在是個時時刻刻能給人驚喜的人。
比如現在,顧枕瀾並不知道自己該往哪兒去,便想了個歪點子。他從懷中摸出三枚銅錢,趕上岔路口,便扔在地上占卜一番。其實他本身並不精通六爻八卦,只不過是胡亂一擲罷了。但難能可貴的是,他對著開玩笑一般的結果極為篤信。
後來阿霽終於忍不住問道:「師父,您怎麼知道這結果一定是對的呢?」
顧枕瀾坦然道:「我不知道啊,可是,難道你還有別的辦法麼?」
轉眼間,那三枚不甚可靠的銅錢便將他們帶得越走越偏了。直到他們兩人一貓來到穆家山莊的一個湖邊,看起來前頭實在沒有路了。
顧枕瀾顛了顛手中的銅錢,有些猶豫。阿霽忙道:「師父,您再扔一次這玩意兒,萬一它叫讓咱們跳水,你還真跳啊?」
顧枕瀾不甚威嚴地瞪了他一眼,卻猶豫著將銅錢收回了錢袋裡。他抬頭看了眼月亮,道:「為師看這裡這風景不錯,咱們便在這坐會兒吧!」
天上懸著的那輪明月照在湖面上,波光瀲灩的確實好看;可是,他們腳下是濕滑的泥,旁邊是繁雜的灌木叢,阿霽實在沒有辦法欺騙自己「這裡風景不錯」。但是,作為一個遵師重道的孝順弟子,自然師父怎麼說他便怎麼做。於是阿霽一揮手,憑空攤開一張幕布鋪在地上:「師父,請。」
顧枕瀾十分滿意,他讚許地點了點頭:「孺子可教。阿霽啊,為師可是越來越離不得你啦。」
阿霽心裡莫名地顫了顫,低著聲音脫口而出:「那弟子便一直跟著師父。」
他們師徒一派其樂融融的和諧,顧枕瀾卻也絲毫沒有放鬆警惕。他的神識遍布方圓好幾里。一草一木皆在他的掌控之中。功夫不負有心人,忽地,他腦海中似是有根弦被微微觸碰了一下。
顧枕瀾眼中精光乍現,他一抬手收起地上的布,對阿霽低聲道:「藏好藏好,說不定有好戲看。」
還真讓他說著了。不多時,便有個男人狼狽不堪地逃到湖邊。他身上穿的是一襲淺色衣衫,左肩有一片觸目驚心的深色洇痕,顯然是受了傷。這時,一個持刀的蒙面人從天而降,揮刀便向那人砍去。
被追殺的男子只好在地上打了好幾個滾兒,這才手忙腳亂地躲開了致命的一擊。這人不敢大意,趕忙手腳並用地從地上爬起來,在月光之下清晰地現出了一個側臉。
阿霽低聲道:「師父,好像是林清。」
顧枕瀾自然也認出了他,他微不可查地點了點頭,隱在袖中的手指憑空拈起一顆小石頭,運起真元彈了出去。那小石子擊在金屬刀刃上的清越聲音,在寂靜的夜空中錚然作響。
湖邊二人俱都吃了一驚,林清絕望的臉上,發狠地現出了一絲求生欲。而那黑衣人竟不管隱在暗處的強敵,只顧揮刀往林清身上砍去。顧枕瀾沒見過這等不要命的打法,只好再次運起真元,恰到好處地打在了蒙面人的手腕和腿上。
蒙面殺手腿一軟,刀也應聲落地。他露在面罩外頭的,是一雙鷹隼般的眼,怨毒地朝灌木叢中盯了一下。不過他並不準備搭上自己一條命,就為了殺個林清。那人心知這次是得不了手了,找了個機會一瘸一拐地跳下湖,幾個起落便游得遠了。
顧枕瀾也沒追,他從藏身之處走了出來,一手扶起萎頓在地的林清,一邊問道:「是什麼人想要殺你?」
林清茫然地搖了搖頭:「晚輩並不認得他。」
顧枕瀾嘆了口氣,吩咐阿霽幫他把傷口包紮一下。他一直耐心地等到一切都處置妥當了,方才又問道:「那你現在打算如何?」
林清猶豫了一下:「可能回去要趕緊稟報師父。」
顧枕瀾笑了:「你師父,就是孫夫人那個親傳弟子嗎?」他搖了搖頭:「我問你,剛才那蒙面人若是再來殺你,你師父能保得住你嗎?依我看,剛那人的修為,至少不在孫妙仙之下,功法卻大不同。據我所知,你們穆家山莊裡還沒有這麼一號人,所以那人說不定那便是殺了你同門師弟們的兇手。」
林清這幾日接連遭逢大變,心中早是六神無主。顧枕瀾也不逼他,只循循善誘道:「你不如好好想想,你們在路上、或是回到山莊之後,究竟有沒有發生什麼不同尋常的事;我看那蒙面人冒險殺你,定是因為你知道了些什麼。」
然而林清苦思冥想了好半天,卻依舊一臉茫然。顧枕瀾無奈道:「罷了,你還是跟我回去,壓壓驚再想吧——跟著我起碼先保得住一條性命。放寬心,在我眼皮底下,沒有人動得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