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朗氣清,朝陽初升,晨霧未散。
這是一片遼闊的空地,早被青麓劍派清理過,只留下幾株枝繁葉茂的高大榆樹。
雖是說在重明山腳下,但離山還尚有段距離。只能隱隱看見籠在雲霧中,巍峨高山的影子。
今日有比斗的人,都來的極早。各門派弟子被安排在擂台五丈遠處,有木欄隔開,帶隊長老坐在最前,其餘弟子立在身後。遠遠望去,四個巨大長方形石台下,圍著黑壓壓的人群,服飾與區域分明,讓人一眼能看出門派出身。再隔著十丈,比各門派來的更早的,是葉城的百姓。天不亮就來到前幾日搭好的草棚,帶著茶水點心,占個山坡上的好位置,興致勃勃的等待開場。
然而眼下並不是人最多的時候,折花會的第一輪,很多人都不會場場不漏的觀戰。作為東道主的青麓劍宗,這幾日也只派出了一位半步大乘的長老,坐在看台最東邊壓陣,以防比斗出現意外情況。
段崇軒不是第一場。於是殷璧越三人站在兮平峰程長老身後,其餘滄涯山弟子之前, 望著四個擂台上剛剛躍上去的人。
今日前兩場實在沒什麼看點,都是名氣不顯的小門派和勉強到了凝神期的弟子。隨著時間流逝,除了因為火光和煙霞而驚奇叫好的葉城民眾,看台的長老和弟子們,都有些意興闌珊。唯一一組濂澗宗對上青麓劍派,也因為實力差距懸殊,不到一盞茶的功夫就結束了。
殷璧越卻看得很仔細,尤其是青麓劍派那場。他看著那個弟子的劍如何起勢,如何走偏鋒,如何一劍橫來,破了濂澗宗的『山河守』。步伐的移動與沉腕的角度,他都看在眼裡,並在識海中推演如果是破障後期的鐘山,同樣的劍法,將會施展到何種程度。
就在這時,抱朴宗的隊伍中傳來一陣騷動,人群從兩邊分開,一位弟子走了出來。他對著自家的長老行禮,也不忘對長老身後立著的何來點頭致意。長老笑出了一臉的褶子,對著他耐心的囑咐了兩句。
抱朴宗來時也分了兩路,一路由何來帶領,一路則是跟著長老,乘坐門派里唯一一艘雲霄飛舟。
這隊人的不同,不在他們境界高於其他人,而是因為他們都是抱朴宗門中長老的親族或高門世家的子弟。李麟就是一位長老的獨子。
青麓劍派的執事喊到,「三號擂台,滄涯山段崇軒對抱朴宗李麟……」聲音含著真元遠遠傳開,台下頓時熱鬧起來。
方才有些百無聊賴的弟子們,頃刻間打起精神。
剛有人驚呼出聲,「段崇軒?兮華峰的人?劍聖弟子?」就有人壓低聲音為他解惑,「這人,據說當初是掌院先生一封薦信送進兮華峰的,劍聖和先生是好友,這點面子還是要給的……但只能算個掛名徒弟。」
問話的人還沒顧上失落,就有人道,「不過明天就能見到真正的劍聖弟子上場……你看滄涯山那邊,那個白髮少年就是殷璧越,他可是劍聖門下,第二個用劍的弟子!」
關於對戰的另一方,也有許多討論。顯然有人聽說過這個名字,「李麟?他爹就是抱朴宗的李長洪?」也有人面露苦色,「說實話,我就最怕遇見這種人。護身的好東西太多,誰知道都有什麼! 修為比他高都難贏!」
還有更消息靈通的,「不是說他娘也出身於一個大世家?」說到這裡竊笑起來,「他八歲之前不是還有個外號麼,『橫斷山小霸王』。」
毫無疑問,這一場就是今日最大的看點。
李麟躍上擂台,目光在台下搜尋了一圈,定在滄涯山的位置,扯開嘴角笑了一下。那個笑意讓人很不舒服,除了傲慢,還有不屑。
他如今自然不再是什麼『橫斷山小霸王』。身長八尺,肌肉虬勁,皮膚暗黃。眉眼本是端正,卻因為長年傲慢的斜眼看人和不屑的撇嘴變得有些嘴歪眼斜。然而他身形魁梧,背上背著一把重劍,這副模樣站在擂台上,居高臨下的掃視,還是很有威懾力的。
這個時候,段崇軒撣了撣衣袍下擺,施施然走上台去。
他今日穿著滄涯的制式道袍,然而不同於其他弟子。衣料水滑,做工精細,袖口的雲紋,隨著他的走動,好似在流轉一般葳蕤生光。玉冠束髮,銀帶束腰,看上去寬肩窄腰,長身玉立。
這種清越的風姿站在殷璧越和洛明川邊上時, 並不顯得特別出眾。
但當他與李麟相對而站,就形成了鮮明對比,雲泥之別。
最先瘋狂的是濂澗宗的女修,這些豪放大膽的姑娘們,有的直接尖叫起來。等那位濂澗宗長老回頭狠狠瞪她們一眼,才清醒過來,明白剛才很丟人。但還是紅著臉竊竊私語,
&家住哪裡?」
&里幾口人?」
&曾有婚配?」
「……」
殷璧越默然。
難道自己弄錯了?段話嘮才是主角?看這一出場就自帶光環的效果——
還是說濂澗人的三觀,就是看臉?
台上兩人見了禮,李麟有些敷衍,段崇軒卻滴水不漏。然後他立起身子,摺扇一指,「請道友賜教。」
一如盤龍嶺上為抱朴宗讓路。
這種氣度顯然讓濂澗的女修們更激動亢奮了。卻不被端坐的長老們看好。兩人境界相似,主動讓出出手的先機,很不明智。已經不能算是自信了,而是自大。
抱朴宗弟子們噓聲一片。
李麟沒有說話,他並不傻,不會因為講究氣度再推辭。相反,段崇軒這種做派讓他覺得很可笑。
於是他抽劍直斬!
擂台上一道金光乍顯!
那是一把千斤重劍,劍身刻著繁複的符文陣法,由真元激發,閃耀出刺目的光芒,足以讓劍招的威勢增加三成!
他這一招樸實無華,沒有虛晃的花招,只有磅礴的真元傾盡而出。
台下有人識貨,驚呼道,「果然是好東西!」
鑄造這樣一把劍,至少需要兩位小乘境以上的鑄劍師和陣符師傾注五年心血。可見李長洪對他的獨子是何等寵愛,寄予了怎樣的厚望。
濂澗宗的女修們已經屏住了呼吸,仿佛台上面對這一劍的青年,是她們的親人故友一般。
殷璧越突然有些擔心。
現在仔細想想,他從沒見過話嘮修煉。如果是自己面對這一劍,不會硬接,最好的方法是用寒水劍第三式轉守為攻……
不,不對,自己根本不會讓李麟先出劍!
面對這種迅猛的劍,最好的方法是比對手更快。
不止殷璧越,很多人都在想,如果是自己,怎麼接這一劍?
然而他們都沒想到,段崇軒身前,憑空出現了一道熊熊火牆!
&是靈修?!那是什麼功法?怎麼那樣快!」
&沒有掐訣,就連一點真元波動也沒有!」
有眼尖的叫道,「不是功法,是一張燃符!」
&符?!真的是燃符?!」
殷璧越放下心來。
段崇軒有燃符的事他是知道的。他們來的路上,段話嘮還用燃符清理山洞,無灰無煙很好用。
最初他是震驚的。即使當時的火焰遠遠沒有這麼大。
在『諸聖時代』,修行者用符就像打坐冥想一樣尋常,那時一張符的威力,大可開山劈石。但百萬年後的『末法時代』,制符的方法絕了傳承。到如今,精通符陣的修行者,最多也是將符文刻在兵器上,遠遠做不到凝聚萬鈞之力於一張薄薄符紙。
在黑市里,偶爾出現一張從古遺蹟帶出來,威力未散的符,立刻被炒到價值連城。
所以縱然親眼看到,很多人還不願相信那真的是燃符。
李麟從『乾坤袖』中取出一張黑盾,將火勢化去,黑盾上也立刻出現龜裂的紋路。他毫不遲疑,再一劍斬去!金光中現出一個八卦陣的虛影!直直朝段崇軒壓來!!
人群中響起驚呼,「抱朴八卦劍!」
抱朴宗的那位長老微微笑了。
他認出那是一張燃符,但那又如何,把珍貴的符紙用在第一輪的比斗,這人不是沒本事就是蠢。無論是哪種都不足為慮,難不成他還能拿出第二張、第三張符?
然後他的笑意僵住。
因為段崇軒指間出現了一張微微泛黃的符紙,在夏日的涼風中招搖。
火勢再起!扶搖直上!
李麟的劍勢頃刻被烈火吞沒!
這次段崇軒的動作慢下來,足以讓每個人看清楚。台下頃刻炸開了鍋。
&的是燃符!他有兩張燃符!」
&道在上!這玩意得多貴!」
&千黃金,八百靈石,七十斛東海鮫珠,一座風水寶地的大莊園……」
李麟不可置信的瞪大眼。他也有一張符,那是他爹給他的後手。可誰能想到,這人一登台,轉眼就用了兩張。
烈火已近在眉睫!
他毫不猶豫的扔出一件大鐘!
&鴉暮鍾…嘖,真是好東西……」
但是有燃符在先,這件難得一見的防禦法器,並沒有引起多少轟動。
李麟肉痛之餘,更多的是憤怒!身家豐厚法器眾多,本來是他最大的優勢。
但他不相信段崇軒還會有下一張符!等到這人符紙用盡,就是被自己一劍斬下的時候!
劍勢的金光映著他猩紅的眼,他已經亂了陣腳。
於是以上的情景重複上演。
每當李麟的劍斬過來,段崇軒就輕描淡寫的扔出一張符。化去劍勢再損耗對方一件法器。
台下的眾人們從震驚到不知言語。
滄涯山弟子和濂澗宗女修們忘了笑談,就連抱朴宗也忘了咒罵。
遠處葉城民眾看著沖天的大火,叫好一聲高過一聲。
那位青麓劍派半步大乘的長老開始凝神掐算,驀然臉色一白!
其餘三個擂台的對戰,不知什麼時候已經停了,也沒人出聲提醒。
台上台下,所有人看著一張接一張,仿佛無窮無盡的燃符!
烈烈火光一次又一次的憑空燃起!
直面大火的李麟,越來越憤怒!
火光撲面而來,李麟持劍疾退!
然而已經遲了,烈焰順著劍尖翻卷直上!
他的真元在劍勢中飛速消耗,法器在燃符下不斷損壞。
然而他已經失去了理智!
直到他身前出現一道水幕,他才反應過來,那是他剛才扔出去的水符。
他爹留給他的後手。他身上最後的法器。
一抬眼,看見段崇軒搖著摺扇,微微笑起來。
就像被兜頭潑了涼水,他這才後知後覺的感覺到,身上每一寸經脈都如烈火灼燒過一般劇痛著。那是因為不停的出劍,真元已經消耗一空,再下去就會損傷筋脈根骨。
然後大火再起,李麟直接被燒的跌下了擂台。
氣昏頭的抱朴宗弟子也反應過來,喝罵道,
&台比斗!光依靠符紙!簡直無恥!丟人之極!」
如果用法器壓人的是他們,那此時的情景絕對是在炫耀本宗如何底蘊深厚。然而當這種手段被用在自己身上,才感到無比憋屈。
段崇軒輕輕一笑。
台邊那株高大的榆樹在微風中簌簌作響,搖落細碎的樹影灑在他身上。
仿佛這裡從沒有什麼比斗,也沒有金光與烈火。只有一個翩翩佳公子,笑起來如清風朗月入懷。
他笑著問,「這樣的人,如何值得我出手?」
滄涯山弟子還沒來的及叫好,濂澗宗那邊先爆發出一陣歡呼!
&師兄!段師兄!!」
&師兄看這邊!!」
&師兄婚配了麼?!」
這次濂澗的長老瞪直了眼睛,都沒能將這陣瘋狂壓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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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年後,段崇軒成了一位大人物。
這場玩鬧一般的比斗也被載入史書,用了『不拘一格』四個字。
但如今,是沒有這麼委婉又暗含恭維的詞,人們在重明山下,在葉城市井,提起這場比斗,大多會說『不可思議』『是真的麼』以及……『太有錢了』。
段崇軒……開創了折花會新打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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