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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煜來到雲陽城時正值深夜。看書否 www.kanshufou.com
掌院先生算著時間,本以為他明日才能趕來,此時便早已歇下,也未派人去迎。
君煜立在學府的朱門高牆外,輕蹙著眉,一貫漠寒的神色顯出幾分微不可察的迫切。
不待他扣府門,忽有一道人影從院牆裡躍出來。
袖袍被夜風揚起,像一隻白色的飛鳥,這姿勢本該是極為瀟灑。
那人轉過身來。
月華透過雲層的邊緣流瀉下來,積水般淌了滿地。
槐樹在夜風中搖晃,深深淺淺的樹影交織落在牆上瓦上。
也落在他身上。
君煜神色微變。
衛驚風心想何至如此驚訝,春山笑與秋風離氣息同源,老夫當然知道你來了。
隨即他意識到,自己現在這副模樣,恐怕才是徒弟訝異的原因。
衛驚風聲音微冷,「怎麼?多年不見,徒弟長大,不認得師父了?」
說完他便後悔了,聽聽這是什麼混賬話。一時間惱自己昏了頭,又氣君煜與李土根一樣,也在意他容貌。
就在他拂袖要走之前,君煜跪了下來。
一方單膝跪地,兩人距離便驟然拉近,衛驚風總算不用仰頭說話了。
君煜定定看著他,看得他說不出話。
然後認真糾正道,「不是多年,是一百二十四年六個月。」
這一瞬間,衛驚風滿腔的鬱氣消失的無影無蹤。
他抬手摸了摸徒弟的發頂。
「走了,回家。」
君煜站起來,跟在他身後。
像從前一樣,始終落後一步,顯出不可逾越的敬重。
對於君煜而言,師父就是師父,與樣貌年齡無關,與修為境界無關。
長街寂寥,青石板街道上樹影婆娑,高樓上的燈籠與酒旗在夜風中招搖。
深秋的風已是寒涼,衛驚風緊了緊衣裳。
事實上他從劍冢一路奔波到中陸,疲憊遠不是睡一覺能消除的。
但他渾然不在意,風霜刀劍見的多了,一點疲憊算什麼?常態而已。
君煜卻走上前,拉住了他的手。
衛驚風怔了一下。君煜的掌心微涼,卻有澎湃的真元傾泄而出,如暖流一般順著十指交疊處湧上周身。
不禁心中感嘆,徒弟養大了真好,都知道心疼孝順師父了。
整座城還在安睡,他們踏著靜謐的夜色走在街上。
劍聖被徒弟拉著手,似是感受到什麼,開口說道,「我此番雖遭大劫難,亦是幸事。劍魄彌堅,修為可以再練,這副模樣也算是重歷孩提,未嘗不是一種修行,我看的開,你不必難過。」
他慣來不會安慰人,說出的話很是僵硬。
君煜卻聽的很認真,末了什麼也沒說,只是「嗯」了一聲。
衛驚風放下心來。
秋風捲起街角成堆落葉,銀白的月光下如雪浪拍岸。
他們的影子被拉的斜長。
世事難料,許多年前劍聖從學府門前撿了個徒弟回去,如今換作徒弟來這裡接他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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衛驚風不著急趕路,在劍冢呆的時日長了,現在看看煙火人間,市井車馬便覺得格外舒暢。君煜自是隨他由他。
「你平日也要多來轉轉,成天呆在山上練劍有什麼意思,出世入世……」
君煜點頭。衛驚風仰臉看他一眼,就知道他沒聽進去。
忽而神色一正,「兮華峰是家園,不該是困住你的牢籠。莫給自己橫加桎梏。」
君煜抿唇不語。
車水馬龍的略陽城,一路上常有人打量他們。
一位氣質凜冽的青年,牽著玉雪可愛的孩童,這種組合著實少見。
於是當他們走進花街時,各方目光更多了。衛驚風依然坦坦蕩蕩,君煜只是微蹙眉,神色冷肅的穿過招搖的衣香鬢影。所到之處,逼仄小巷裡的如織人潮皆分開一條通路。
酒暖花深的春袖樓,上午客人不多,大堂里稀稀疏疏坐了幾桌。酒香與淡淡脂粉味在空氣里浮動,火盆燃得正旺,不時發出噼啪脆響。
風韻猶存的老闆娘坐在櫃檯後,心不在焉的翻著賬本。
這裡的一切,都是衛驚風熟悉的模樣。只是他現在站在櫃檯前,還不如櫃檯高。
他回頭看了君煜一眼,想讓徒弟去買酒。
君煜卻誤會了什麼,怔了一瞬,俯身抱起了他。
出乎意料,視線驟然拔高,衛驚風重新找回居高臨下的自信。操著一口略陽土話,笑道,
「老闆娘,浮生歡有的麼?」
露華姑娘終於抬頭看了他們一眼。
破天荒的也笑了,「你喝還是你爹喝啊?」
衛驚風沒反應過來,「我喝啊。」
露華姑娘平時取酒,都是『啪』的一聲甩在櫃檯上,震的煙塵四起。這次卻溫柔異常,抱著小瓷壇,輕輕放進衛驚風懷裡。
「送給你了。」
劍聖心想,難道認出了我是熟客?
就是酒少了點,算了,人家一片心意,白送的怎麼好要太多。
直到君煜抱著他走出春袖樓,走出花街柳巷,他都是開懷的。
然後他拔開了酒塞,敏銳的五感使他不用嘗也能察覺不對,「這不是浮生歡,是桃花釀。」
他從君煜懷裡掙脫出來,轉身就要往回走。
君煜不懂酒,「有什麼區別?」
「這是給小孩子喝的!」
桃花釀酒,入口寡淡後味甜膩,就像果汁一樣。
君煜拉住了他,什麼也沒說。單膝跪地看著他的眼睛。
衛驚風被他看得說不出話,抱著酒罈泄了氣,「算了,別安慰我。」他笑了笑,「重做小孩子也沒什麼不好,我小的時候,可沒人給我送東西。」
像起來就像上輩子的事了,童年時在村子裡遭排擠討人嫌,少年時在東陸荒原上拼命廝殺。都不是什麼美滿回憶。
君煜沒再說話,抱過酒罈,牽著他的手繼續走。
衛驚風似乎找到了有趣的新體驗,街上那麼多稀奇小玩意,紙風車糖葫蘆面人泥人小兔子燈,他以前從沒注意過的,現在全出現在他視線中。
挺有意思的。
君煜問,「要買麼?」
劍聖哪裡有臉買小兔子燈,「不買。」
賣紙風車小販見慣了口是心非的孩子,又看他著實可愛,便拿了個紅色風車塞給他,「送給你了。」
衛驚風猝不及防接過來。
君煜掏出銀子遞給那人。他長年不下山,極少花銷,不知物價便給的多了。樂的小販合不攏嘴。其他攤販學著樣子,都來給衛驚風送東西。
君煜就跟在後面付銀子。
快走出略陽城時,劍聖臉皮也練厚了。自己吃著糖葫蘆,其他東西都讓君煜拿著。
他突然覺得,還真挺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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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行這日遊蕩到青洲城,在天香樓上遇見了幾個舊日酒友。有混江湖的散修,也有大世家的公子。
酒過三巡後那幾個狐朋狗友說話也沒了顧忌,「你大師兄身邊那孩子是什麼來路啊?到底是兒子還是徒弟啊?」
燕行頓時懵了,「你說什麼?」
大師兄?孩子?耍我呢?
「你還不知道?你真不知道?」
「嘖,你大師兄帶著個孩子往滄涯山去了,不少人都親眼看見了。」
「你還不信?他對那孩子可好了。」
「要不是沒人敢問他,至於來問你麼?」
燕行的酒一下子就醒了大半,直接從二樓的窗戶跳了下去,眾人反應過來伸頭去看,已是殘影不留。他一天一夜不歇,風塵僕僕趕回兮華峰。
終於在山門前看到了君煜。
君煜俯身正對那孩子說著什麼。
燕行從沒見過這樣的大師兄,分明眉眼間還是一貫的漠寒,整個人卻莫名溫和起來。
這人絕對不是徒弟。
他走上前去,想也不想,「大師兄,你兒子啊?」
那孩子回頭,淡淡看了他一眼。
燕行才終於看清了他腰間的劍。
精巧的短劍,濯珠為飾,華美的好似裝飾品。
然後他直接跪了下來。
半響,終於回過神,「……師父?」
劍聖嗯了一聲,把桃花釀拋給他,「來的正好,送你一壇酒。」
燕行下意識接過來,從地上站起來,神色還有些恍惚。
走到兮華峰時,他忽然朗聲大笑,「哈哈哈哈哈師父回來了!」
笑聲驚起林中寒鴉飛掠。
劍聖回頭瞪他一眼,「難道你以為老夫死了?」
燕行不笑了,忽然又有點想哭。
他看著匆忙跑出來的幾個人,覺得大家似乎都想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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劍聖回來了。這是天下間的大事。
但衛驚風最怕麻煩,也不願人知道,於是這消息就停在了兮華峰。
山上的生活與以往沒什麼不同。
他還是不習慣這副模樣,在君煜面前就算了,對著其他徒弟總有些彆扭。
殷璧越被他打發出去,同洛明川另闢一峰。
「你二人修為境界到了這般地步,又是合籍道侶,合該自立門戶了,總賴在老夫這裡算什麼。」
殷璧越謹遵師命,在滄涯山脈中尋了一處靈脈純淨的,起名叫『兮明』。滄涯山便這樣有了第七峰。
燕行更好打發,劍聖只說了一句,「人在心不在,趁早下山去!」
「老五?讓他別來,那麼有空,不如在浮空海上修個橋啊。」
劉欺霜提筆失語,不知道師父是不是認真的,回信到底該怎麼寫。
劍聖轉頭就對她說,「欺霜啊,有時間出去走走,年紀輕輕的,不要總是悶在房裡抄道經。」
柳欺霜應了,春風化雨時節便下了山,不知去向哪裡。
在劍聖心中,才不管她是否堪破生死關,又經歷過多少人世離分,她依然是雪原上那個小女孩。還年輕著,有大好的時光與未來。就該去入世去體會,去浪費去後悔。
人都走了,劍聖總算可以光明正大的玩小兔子燈了。
兮華峰又有些寂寥。像是很多年前,衛驚風剛撿了君煜回來,這裡只有他們兩個人。還有遍天的雲霞,滿山的野樹野花。
春去秋來,雲捲雲舒。修行不知年歲。
算起來這是他在兮華峰停留時間最長的一次。
他自信不欠天地,不欠滄涯,可是要說生平無愧事,卻覺得終究是虧欠君煜的。
大徒弟跟他回來時,不過六七歲的年紀,他帶人駕雲不知道擋風,餵招時下手沒個輕重,下山一趟也不說多久。
這些君煜不會同他講。全靠他這次重歷少時,才慢慢懂得。
正如他對殷璧越所說,他真不是個好師父。
君煜陪他練劍時把握好分寸,每次隨他下山都拉著他的手,好似怕他累,又怕他走丟。不知從哪裡學了手藝,時常做些小玩意給他。衛驚風還真是少年心性,玩兩天就膩了,卻都攢著沒扔。
君煜遠比他做的好。
「記得你小時候初上山,我與你學習說話,你一天能說上許多,如今怎麼又退步了?」
「平日裡無可說之事,也無可說之人,自然會退步。」
劍聖心想這不行啊,看來說話與修行一樣,逆水行舟不進則退,可得重新練起來。
於是萬事從頭來過。
對大修行者而言,十餘年的光陰,不過是白駒過隙,花下醉一場酒的功夫。
衛驚風轉眼又長成了神采揚飛的翩翩少年。時光不曾在他身上留下半點痕跡。
境界逐漸恢復,他又要抱著劍下山遊歷,再也不用徒弟陪他了。
陽春三月,春山如笑。
君煜送他到兮華峰的山道前,看著他的背影越走越遠,直到成為青天長空下一點模糊的輪廓。
獨自轉身回去,坐在案前擦劍時,突然覺得這十餘年,不過大夢一場。
夢醒之後人世如故,一切沒有不同。
作為弟子,師父的每一句話,他都仔細傾聽認真踐行。
只是有一點,他從不認同。
「兮華峰是家園,不該是困住你的牢籠。莫給自己橫加桎梏。」
那人永遠不知道。
滄涯山不是牢籠,兮華峰也不是桎梏。
真正能困住他的,只有劍聖衛驚風。
君煜慢慢擦著劍,春山笑平滑如水,映出他眉間的寒意。
忽然身後颯然微風,明亮的光線被擋住,室內倏忽暗下來。
他回過頭,神色微訝,
「不是要去見天地麼?」
劍聖摸摸鼻子,有些尷尬,
「不見了,沒什麼意思,不如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