驚蟄原名岑文經,今年一十九。
巧的是,因他生於驚蟄那日,所以他在家的小名,也叫驚蟄。
襄樊不算遠,一來一回,加上查的時間,之所以耗費了幾個月,自有緣由。
岑家祖籍襄樊,驚蟄父親岑玄因,曾經是戶部一個小官,母親柳氏是一介平頭百姓,一共生下兩個孩子。
長子就是驚蟄,幼女岑良。
十二年前,戶部揪出一起貪污案,岑玄因牽連其中,因監管不力,接受賄賂種種原因,數罪併罰,一家老小都被抄了。
岑玄因的父母已去世,岑家本也是泥腿子,是從岑玄因起才有了發家的苗頭,結果還沒在京城站穩腳跟,就出了事。
岑玄因被砍了腦袋,女眷充入教坊司,岑文經受了宮刑入皇庭。被押去教坊司那天,柳氏尋了個空當,抱著岑良跳了河,連屍體都沒找到。
岑文經入宮後,被教養的太監改名驚蟄,到了十歲,各宮挑選新人時,他主動向著陳明德舉薦自己。陳明德到底收了他,而後驚蟄就一直生活在北房。
驚蟄過往的事跡非常清晰,縱是不派人去查,也是乾淨。
寧宏儒還記得,景元帝對驚蟄的興趣,是從數月前燃起的。
那一日,恰是慈聖太后的忌日。
每年到這時,寧宏儒就很是擔憂,生怕哪個不長眼的在這時候衝撞了皇帝。景元帝的脾氣不好,一旦發作起來,誰知可有命在?
整座皇城古老,腐朽,浸滿了晦澀的記憶,身處其中的人,也很是容易被其吞噬。又或者與之一同沉|淪,成為死寂、枯燥的怪物。
景元帝是這古老城池裡孕育出來的惡獸,當他登基時,暴戾的本性帶來的只有毀滅。
只是手握著權杖的王者坐在御座上,怨恨和血仇凝結的軀體充滿寒意,更似凝固的石像,正在無聲無息地腐朽。
寧宏儒敬畏這無聲蔓延的死寂,稍有靠近,仿佛也被這種兇殘的陰鬱所拽扯,輕易撕成碎片。
他戰戰兢兢地守在景元帝的身旁,日復一日地注視著御座上的石像。
「去查一查今日承歡宮出去當差的是哪幾個。」
忌日當天,總算現身的景元帝道,漫不經心地擦拭著手指。
猩紅的血液如同塗抹的燃料,滲透到縫隙里,鮮艷的色彩燃燒在冷白的皮膚上,有那麼一瞬,寧宏儒以為,那座死寂的石像好似活了過來。
「再去查一查,北房一名叫驚蟄的小太監。」
景元帝對某個人,某件事,產生了興趣。
對寧宏儒來說,這當然是好事。
他生怕陛下再這般無心無情下去,連靠近幾分都要凍僵。只對於那個被景元帝看中的,不管是人還是東西,那就未必是好。
因為每一個令景元帝感到「有趣」的人,下場都不怎麼好。
驚蟄七歲入宮,入宮的原因,經手的人,怎麼去到北房這些來龍去脈,很快呈現在帝王的桌案上。
景元帝的手指點了點一個人名。
「陳安?」
他是驚蟄入宮那年,負責這批小太監事宜的大太監。
寧宏儒欠身:「陳安前年得了急病,已經去了。」他的腦子轉得飛快,立刻知道皇帝為何會這麼問,緊接著說道,「每年陳安生辰時,驚蟄都會給陳安送一份禮,這兩者的關係一直不錯。」
「查查陳安。」景元帝先是這麼說,緊接著又道,「再派人去襄樊走一趟。」
寧宏儒當即應下。
只是沒想到這一查,一來一回,居然花費了這麼多的時間,而且,還真的查出來點事。
寧宏儒回想著今日這文書上出現的人名,微微皺眉。
黃慶天。
而今的戶部尚書,太后的嫡親兄長。
當年岑家出事後,一家老小全都鋃鐺入獄。就在這節骨眼上,黃慶天曾派人,也去了一趟襄樊。如今岑家在京城,在襄樊曾有的住宅田地,都掛在黃慶天夫人許氏的名下。
在寧宏儒看來,黃慶天不至於為了謀奪這點地大費周章,他有的是錢和辦法。那這位到底為何這麼做可就值得商榷了。
不過說到底,這些查與不查,都只看景元帝怎麼想。
畢竟今日襄樊送來的文書,陛下還沒看。
而這人,也並未從房間裡出來。
寧宏儒無聲跺了跺腳,又換了個姿勢。
他抬頭望著天上的皎皎明月。
而今,已到子時。
屋內,驚蟄焦躁不安地在床上翻滾,他微蹙著眉頭,不知是在做著什麼噩夢,沁出的薄汗爬滿了額頭,連呼吸都異常灼|熱。
皮膚和布料的摩擦,帶著怪異的刺痛,時而泛起的不適感,讓他險些在夢中脫光了衣物,直到乾涸的喉嚨將驚蟄拽醒,渾渾噩噩地睜開了眼。
好渴。
喉嚨好似在燃燒。
驚蟄掙扎著起來,在昏暗的屋裡跌跌撞撞,摸到桌邊去。
桌上的茶壺已是冰冷,他卻絲毫不在意,急迫地拎起茶壺灌下半壺茶液,將滾燙的五臟六腑都凍得發寒。
驚蟄丟下茶壺,異常的熱意在體內沸騰,他扯開衣領,露出一點赤|裸的皮膚,茫然的眼裡泛著水霧,竭力掇拾著破碎的理智,勉力抓住了桌面。
不對
狂躁的熱意燃燒著理智,讓驚蟄思考起來,都好似隔著一層朦朧的霧氣這空寂的屋內,他的身體不該這麼難以遏制
有什麼
驚蟄抬起眼,望向漆黑的屋舍。
他本不該看到。
「注目」是無形,無根的存在,尤其擅潛伏者,更精於此道。
只是倘若那視線本身,就是勾魂蕩魄的根源,便是一絲一毫,也是燃燒的慾念。
驚蟄扶著桌面站起來,迷濛的眼睛,望向了角落深處,回望進一雙幽深詭異的瞳孔。
「我」
他連說話都很是費勁,帶著幾分懵懂的掙扎。
驚蟄踩著冰涼的地面,赤|裸的腳趾染上冬日的寒意,冰冷的觸感挽回不了沸騰的理智,讓他跌跌撞撞地朝著黑暗步去。
他摔在一具冰涼的軀體上。
那也很冷。
冷得如同凝固的石像。
無論是胳膊,亦或是堅固的胸膛,都透著僵硬的死氣。就連剛灌下去半壺冷茶水的驚蟄,都凍得一愣。
他撐著胸膛,發呆了片刻,緩緩低下頭去。
側過耳,垂落的頭顱貼著石像的心口。
砰——
砰砰——
他聽到了心跳聲。
在驚蟄模糊的意識里,這座堅硬的石像瞬間融化成人,擁有了一點人氣。
他莫名有些委屈,又有幾分放鬆,細長冰涼的手指一點、一點摸上對方的臉龐,直到蓋住了那如同鷹隼的眼神,這才鬆懈下來。
如同狩獵時逃出生天的獵物,掙出了幾分喘息的機會。
「別看我」
驚蟄喃喃,燃燒的熱意,叫人分不清楚究竟是夢,還是現實。
哆嗦的手指勉力將那如同詛咒,如影隨形的目光攏住,他發出無意識的,好似啜泣的祈求。赤|裸如純潔初生的嬰童,卻做著最放蕩曖|昧的誘|惑。
「閉上眼」
驚蟄隱約覺出什麼不對,他似乎不應該和別人如此親密的接觸亦或者說,皮膚相觸的感覺,他已經許久都不曾有過那很怪異但疲倦的身體與精神再拉扯不住,他的頭顱無力地垂落在寬闊的肩膀上。
良久,一隻大手撫上潮熱發燙的後脖頸,捏暈了在痛苦裡掙扎的驚蟄。
他如同一隻受驚疲累的雀鳥,終於得以落在了無根之木上。
抓著那點破碎、不安的熟悉感,疲倦地棲息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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