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時已到 271 大結局(下)正文完

    測試廣告1    「瞧著……這也沒動刑啊?」

    看著自家將軍毫髮無損地回到了廳中,有士兵探頭探腦地小聲道。燃武閣 m.ranwuge.com

    「怎覺得你們倒還挺失望的?」藍青走來,一巴掌拍在那士兵的腦袋上。

    幾人趕忙收起八卦的表情,乖乖站好。

    雖還未入伏天,然士兵們盔甲加身,難免悶熱,吉家遂命廚房熬煮了解暑的綠豆冰湯,分予眾人。

    士兵們紛紛向送湯的女使道謝,眼看著得了冰湯喝,廳內也不時傳出說笑聲,他們這些跟著自家將軍過來賠罪的人,也暗暗鬆了氣,不復之前的緊繃之感。

    幾名站在廊尾處的士兵邊飲著湯,邊說著話。

    「說來有些時日沒見著你們了……之前可是出京辦什麼緊要的差事去了?」

    「倒也不算是公差……」其中一人答道:「是京城出事之前早早得了副將的交待,回營洲去了。」

    「副將?可是咱們王副將?」

    「正是……」那士兵將湯水一飲而盡後,看了下左右,壓低了聲音嘆道:「本以為這一去再回來,咱們副將便要好事將近了呢,可誰知那顧娘子,哎……」

    廊尾拐角處正要往此處來的顧聽南,突然聽到這與自己有關的話,下意識地停下了腳步。

    「此話怎講?」問話的士兵好奇不已。

    「原本瞧著咱們副將與顧娘子倒是般配……副將命我等回營洲打聽了顧娘子家中情況,可你們猜怎麼著?顧娘子家中再無其他親人不提,甚至父兄竟是早年因殺人罪而入獄斬首的重罪之人!」

    「這……此前竟未曾聽聞過!難怪,難怪顧娘子來去自由,從不見家中之人出現過……」

    「家中貧富門第,於咱們這些軍旅之人來說倒是沒那麼緊要……可這顧娘子家中至親犯下過如此重罪,那可是衙門官薄上留名的污點!」

    「這倒是,正所謂世有刑人不娶——」

    「尤其是咱們副將,一心想著建功立業光耀門楣,身上的戰功那可都是這些年在沙場上跟著將軍拿命博來的,如今又得聖人稱讚賞賜,往後必然前途無量……」

    士兵惋惜地嘆氣:「可若一旦與顧娘子成親,娶了個這般背景的娘子,定要遭人議論的,若來日被揪住彈劾做文章,那更是麻煩……且副將家中長輩必也不會答應。」

    「怎比得上娶一位家世清白,還能添些助益的娘子過門?就憑咱們副將此番有護駕之功,京中便不知有多少人家想將女兒嫁過來呢!我若是副將,我也知該如何選……」

    「所以說真是可惜了。」

    「不過話說回來,雖不能娶作正妻,來日做個妾室應當行得通吧?不然顧娘子就這麼被拋下,豈不可憐?」

    「……」

    一群行軍打仗的男人聚在一起「出謀畫策」。

    顧聽南漸失了輕鬆之色的面孔之上,有著久久的怔然。

    世有刑人不娶——

    這是人盡皆知的「規矩」。

    她在北地開著賭坊,這些年自在慣了,從來不在意旁人眼光,便日漸將這些世人眼中的條條框框都給拋到九霄雲外去了。

    此時想想,倒是也對——

    他前程無量。

    她一身污泥。

    至於做妾——

    顧聽南頭也不回地離開了此處。

    他有他的身不由已,她亦有她的尊嚴在。

    她不會允許自己牽累於他、成為他人的累贅,同時也絕不允許自己被世人偏見碾碎驕傲。

    「你們想得倒好呢,咱們副將自個兒是如何說的?」

    顧聽南走後,士兵們的談話還在繼續。

    「我們是昨晚才回來的,今晨天沒亮便被叫來陪將軍請罪了,這不還沒找著機會與副將細說此事麼。」

    ……

    守在廳門外的王敬勇打了個噴嚏。

    他看了眼腳邊的狗子,又掃了一眼四下。

    奇了,那麼愛湊熱鬧的一個人,怎沒見她過來?

    他不及多想,只見一名吉家僕從飛也似地跑了過來,奔至廳內,氣喘吁吁地道:「稟老夫人,郎君——聖駕到了!」

    「聖人來了?」孟老夫人作為太傅之妻,自不至於驚惶,卻也難掩意外之色。

    聖人怎會突然親自過來?

    姜正輔眉心微跳,自椅中起得身來——

    這個時候過來?

    這是早朝都沒上多大會兒,就急趕著過來了吧?

    這就……很難不讓他多想了!

    一眾人趕忙出了前廳去迎聖駕。

    「你請來的說客?」衡玉小聲問身側之人。

    時敬之搖頭:「這個真不是。」

    「諸位不必多禮。」新皇看向今日穿得頗為講究且精神的好友,不免埋怨道:「敬之,你與老師一同來此,怎也不提早告訴朕一聲兒?還是內侍告訴了朕,你二人今日告假因故未能早朝。又眼看著南弦也遲遲未入宮,朕便猜到你們定是在此處了——怎麼,這是獨獨瞞著朕不成?」

    時敬之笑道:「陛下日理萬機,臣豈能事事叨擾。」

    「這可不是小事吧?」新皇抬手指向院中擺放著的東西,抬眉道:「敬之,你今日過來,可是為了……」

    他話未問完,但看向時敬之與衡玉二人時的眼神,已然代替未出口的話了。

    姜正輔適時地接過話:「敬之早已到了該成家的年紀,而今既有意合之人,臣便想著,代他父親替他操持一二——」

    新皇笑問:「這般說來,老師是要代父職了?」

    姜正輔也露出笑意:「媒人之職,臣也一併包攬了。」

    方才與吉家人坐談間,姜令公已將此事與孟老夫人敲定了下來。

    新皇笑意一凝,好似眼睜睜地看著一朵自己盯了許久、終於綻開的花,被人從眼前摘了去。

    來之前,他便隱約猜到了老師此行怕是「別有居心」!

    否則不至於單單挑了他早朝無法脫身之際來此……

    虧得他此前,還曾在老師面前提及過要做媒人的話,殊不知從那一刻起,便是他在明,老師在暗了!

    老師此舉,趁人不備,奪人所愛,實非君子所為!

    新皇悔不當初,又不免覺得——這早朝上的,這皇帝做的,實在誤事!

    跟在一側、深知自家陛下心愿的內侍不免偷偷嘆氣。

    這真真是,姜,還是老的辣啊。

    「還請陛下入廳中說話吧。」孟老夫人笑著道。

    新皇點頭,強顏歡笑地進了廳中。

    看著新皇的背影,跟在後面的吉南弦有了一個大膽的想法——陛下起初與他做賭,說定能做得成阿衡的媒人,如今這媒人之位眼看著被搶走了,那他……是不是便也不算是賭輸了呢?

    但這話,他又不敢問到陛下面前去。

    畢竟,還挺傷口撒鹽的……

    ……

    次日清晨,天光初亮。

    一輛素青馬車,經過延康坊外時停了下來。

    一道著藍灰衣裙、肩上背著只包袱的身影自車中而下,來到吉家門外,看著吉家初開的大門,片刻後,在那青磚地上跪了下去,衝著院中方向緩緩叩了三下頭。

    這是為她自己,也是替殿下磕的。

    這些年來,她跟在殿下身側,眼看著殿下一步步偏向深淵,而自己也做了太多助紂為虐之事,縱時常心中煎熬搖擺,但還是選擇了愚忠一錯再錯——

    其蓁慢慢起身,正待離去時,抬眼之際,見得一道茜色的少女身影走了出來。

    少女跨出門檻,站定後,看著她。

    視線相接一瞬,一貫悲喜不行於色的其蓁,眼眶陡然酸澀起來。

    這些年來她跟在殿下身邊,眼睜睜看著一切,亦於內心早將那個真誠的女孩子視作了可親的晚輩看待——

    她一直知道殿下在哄騙那個真誠的孩子——

    片刻後,衡玉才開口:「聽聞其蓁姑姑已醫好了淮陽郡王。」

    其蓁點頭,壓下淚意:「是,如今要往消業寺去了。」

    「其蓁姑姑此番將功贖罪,陛下亦有意輕恕,可是自請了要前往消業寺?」

    其蓁答「是」。

    縱殿下萬錯,但她還是想守在殿下身側。

    她陪著殿下長大、上戰場、成親,看著殿下經歷了這一切……

    守著殿下這件事,早已成了她此生唯一能做之事,哪怕這看起來與她所行自相矛盾,病態又可笑。

    衡玉沉默了許久。

    人心二字,最是複雜。

    「保重。」她最後道。

    其蓁與她福身,最後看了她一眼後,轉身離開了此處。

    衡玉看著那道背影消失在未散盡的晨霧中。

    ……

    三日後,衡玉有兩位熟人,自北地回到了京中。

    一位是此前留在了營洲的蔣媒官——

    蔣媒官回到京師官媒衙門裡,坐在她久違的梨花木梳背椅中,搖著團扇喟嘆道:「此一去,也總算未辱聖命……」

    路上,她已得到了可靠的內部消息——那衡丫頭與蕭侯,不,時節使的親事已經十拿九穩,就差八字最後一撇了。

    這一撇,理應由她來畫上才算圓滿。

    「明日,我便去往時家,同蕭夫人商議提親之事。」蔣媒官眼中含笑,似已看到了自己被一眾官媒私媒膜拜仰視的畫面:「做成了這樁媒,我這京師第一媒的名號,三五年內誰也休想覬覦了。」

    「這……怕是不能由您來主媒了。」一旁一位年輕的媒探小聲說道:「據小人所知,這媒人的位置,已經內定了。」

    蔣媒官面色一變,柳眉倒豎:「誰人竟這般不守規矩,竟不知這樁媒起初便是我牽的線?」

    這可是她費盡心思,百般製造機會,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的姻緣!

    想當初,時節使那就是一朵野花,算是她親手給扶正的!

    若不是她將人帶去營洲,何來這對佳偶?

    蔣媒官越想越氣憤,當即便要起身擼了袖子找上門去:「哪裡冒出來的野雞,也敢搶我蔣丹灼的媒!」

    「是,姜……姜令公!」那媒探趕忙將人攔下。

    蔣媒官腳下一滯,眉頭抖了抖:「誰?」

    「就是中書省那位姜大人……」

    「姜大人他……他哪兒來的這份閒心?」蔣媒官舌頭轉了幾轉,將那些不宜說出口的心裡話咽了回去。

    「不止是姜大人……小人不是有個遠房表叔此前在東宮當差麼,據他透露,聖人也想做這個媒人來著,因被姜令公捷足先登了,很是耿耿於懷呢。」

    「……」一個都打不過的蔣媒官聽得眼前發黑,認命地坐了回去。

    「但也還是有您用武之處的,您想想,如姜令公這般身份者,又從未經手過做媒之事,一應瑣碎流程豈有咱們官媒周全?不得找個如您這般資歷老道的媒官幫襯著?」

    「說得對……」

    主媒是爭不過了,但怎麼也得擠進去才行!

    蔣媒官又來了精神,叫人備了馬車,往吉家趕去。

    另一邊,姜府也來了位客人——正是自北地回京的第二位熟人。

    李蔚掌政時,裴家滿門皆捲入漩渦中,入獄的入獄,貶謫的貶謫,遠在營洲的裴定也被召回京中受審。

    但誰知還沒回到京城呢,半路就聽聞了定北侯帶兵入京,李蔚已經伏法的消息——

    負責押送裴定入京、效忠李蔚之人及裴定本人,聽到這個消息,皆凌亂了。

    這輩子就沒這麼茫然過。

    怎麼辦呢?

    回北地?

    算了,來都來了……

    回家看看吧。

    是以,裴刺史就這麼回了京,昨日已面聖陳明了事情經過,眼下正等候聖人發話安排後續之事。

    「百聞不如一見。」近日忙於鑽研媒人事宜,都沒怎麼入宮的姜正輔,看著那站在面前尷尬搓手的裴定,道:「原來那在北地從不予我辦實事,只顧於書信中寫上滿篇廢話之人,是這般模樣。」

    「……這也實在怪不得下官,實在是范陽王在營洲時,的的確確叫人挑不出半分錯處來。」裴定賠笑著道:「而令公您又這般有原則,從不屑行陰私手段,只為拿到定北侯真正的錯處把柄而已……下官知您品性,便也不敢擅自使出什麼構陷污衊的陰招兒來。」

    「再者說……這兜兜轉轉一大圈,您與范陽王之間非但沒有過節,更是至親故人……」裴定嘆息道:「這正是上天有眼,您想一想,倘若下官當初果真做出了什麼不恰當的舉動來,今日豈非是要悔之晚矣?更令您親者痛仇者快?」

    姜正輔:「如此說來,我倒要擺宴敬你三杯了?」

    「不敢不敢!」裴定連連擺手,笑道:「下官辦事不力,也是實情……此番正是同令公賠罪來了。」

    「只怕賠罪是假。」坐於書案後的姜正輔隨手展開一折擬宴請名單,漫不經心地道。

    「什麼都瞞不過令公的眼睛……」裴定漸收了乾笑,嘆道:「下官前來,實是有事相求……長兄自入獄後,雖如今平安歸家,卻落下了一身傷病……族中這般景況,實在叫人擔憂。」

    雖說李蔚之事得以平息,但士族因此元氣大傷,亦是事實。

    如姜家這般樹大根深的存在,自不至於就此一蹶不振,但他們這些本就已經沒落的氏族,卻是陷入愈發艱難之地了。

    他此番本也是被李蔚黨羽構陷牽連,可昨日聖人也未有立即發話,放他回營洲任原職——

    新帝登基,總有更多的考量……

    而這些考量稍有偏離,於他們而言,或便要陷入絕境。

    他思來想去,只能求到姜家。

    「本官已打算辭官——」姜正輔說道。

    裴定愣住:「您……您要辭官了?」

    此時辭官?

    這是要激流勇退了?

    「李蔚事息,我已無意朝堂。」其中原因與心境,姜正輔未言太多,只道:「但朝堂局勢,不會因我一人,而就此徹底翻覆,姜氏族中亦不乏有才幹的子弟——」

    「新帝聰慧,卻勝在仁善,輕易不會行趕盡殺絕之舉。」他看向裴定,道:「此番李蔚之爭,雖禍及士族,然因她重用寒門之故,朝堂之上,那些寒門出身的官員多少皆朝她傾斜過,這便註定了新帝短時日內無法真正放心任用他們。但大局初定,百廢待興,總是用人之際。」

    裴定凝神聽著,只覺字字句句里尚有生機明路。

    「早做打算,表出誠意來,或還有一絲出路。」姜正輔最後說道。

    「是。」裴定躬身施禮:「多謝令公指點。」

    當晚,裴氏族人聚在一處,商議著可行之策。

    ……

    兩日後,裴無雙來尋衡玉,見著了人,先是抱著哭了一場。

    「阿衡,你都不知我當時有害怕嗚嗚嗚……」

    「多虧你救出了太子,不,聖人……否則更不知如何是好了!」

    「阿衡……」

    裴無雙哭了又哭,東一句西一句,衡玉由她抱著,輕拍著她的背:「好了,莫哭了,如今不是都沒事了嗎?」

    裴無雙卻如何也止不住哭聲,像是要將心底一切委屈都宣洩出來,將這輩子的眼淚都哭幹才好。

    衡玉見安慰無用,便隨她哭個盡興了。

    直到她哭得累了,改為了靠在衡玉肩頭抽噎。

    衡玉有意逗她開心,便道:「我可是聽說了,印副將又救了你一回呢。」

    裴無雙的抽噎聲一頓,輕輕點頭。

    「是啊,他又救了我一回。」女孩子的聲音哭得啞了去,抽噎著道:「阿衡,我想見他一面,當面與他道謝。」

    「你代我傳個信兒給他可好?」

    「他若來便來,若是不來,也無妨。」

    裴無雙輕聲說著。

    衡玉未覺有異地應了下來。

    ……

    夏夜,月明,風輕,水靜。

    年輕的男子負手站在河邊,銀冠束髮,月白衣袍立於月下,周身似縈繞著淡芒。

    聽到身後有腳步聲,他回過頭去。

    少女懷中抱著只長匣走來,視線捕捉到他的一瞬,立時露出一絲笑意:「你來了啊!」

    她走過來,先是彎身將那看起來頗重的匣子放在腳邊的巨石上。

    「那是何物?」

    「你怎來的這樣早?」

    裴無雙直起身之際,二人幾乎同時開口問對方。

    她不禁笑了。

    印海將視線從那雙笑眼上移開,負手道:「不是說好的戌時初麼,是你來晚了才對,我方才都準備走了。」

    「何時說是戌時初了,我說的是亥時一刻呀,莫不是傳錯話了?」裴無雙慶幸地呼了口氣:「還好還好,我也提早了兩刻鐘出門。」

    印海隱去眼底笑意,在那巨石上坐下,隨口問起般:「何事尋我?」

    「那日你救了我和阿娘,我來同你道謝的。」裴無雙並未跟著坐下,而是看向河面。

    「哦,那你打算如何謝我?」印海抬眉問。

    「說句實話,我也不知如何謝你才好……」裴無雙笑了笑,儘量輕鬆地道:「不如就離你遠些,從此不再糾纏於你……也算是遂了你長久來的心愿了吧。」

    印海聞言一怔,轉頭看向她。

    她這些時日清減許多,原本微圓的臉頰,已現出了輪廓來,仿佛連那些天真任性也一併褪去了。

    她站在那裡,始終不看他。

    「怎麼。」印海笑了一聲:「得了高人指點,這是要欲擒故縱啊。」

    裴無雙眉間笑意苦澀無奈:「那也得有用啊……我哪裡敢對你故縱,這一縱,你便不知逃到哪裡去了,到頭來我連台階都還得自己鋪呢。」

    曾幾何時,顧姐姐也給她出過主意,說要晾他一晾。

    可她不敢啊。

    想也不敢想。

    不是被偏愛之人,總是試也不敢試的。

    「這些時日族中出事,我才知自己從前究竟多麼無知任性,給身邊人,也給你帶來了諸多麻煩困擾。」她長長地呼出了一口氣,似要將那些過往都吐個乾淨,認真地自嘲著:「如今想想,自己都不禁覺得,世上怎會有這樣的人——」

    印海微擰眉:「裴無雙……」

    「我要進宮了。」

    她的聲音輕輕的,像風一樣。

    印海愣住:「進宮——」

    「新皇登基,御史百官再三諫言,如今要採選秀女充實後宮。」裴無雙道:「族中適齡的女郎,還未定親的,只我一個了。」

    「你族中逼迫於你?」印海站起了身來,定聲問。

    她總算轉頭看向了他,笑笑道:「不,是我自願的。阿爹不願,是我執意如此,先與大伯父說定了此事。」

    印海意外地皺緊了眉:「你為何——」

    「我也該為家中做點什麼了吧。」她道:「短短半年間,父親的頭髮都白了許多。」

    「無人勉強於我,是我自己……不想再勉強了。」

    她頓了頓,又喟嘆道:「況且,進宮也沒什麼不好的,陛下這般仁善,阿衡也常說當今皇后賢明大度,我待入宮後,便安安分分的,想來日子也能過得滋潤舒坦,也算是一舉兩得了。」

    印海想說些什麼,但見她那張仿佛已變得陌生的臉,原準備好的一切話語都堵在了心口處。

    「我今晚約你來此,便是與你辭別的。」她說道:「日後想來,應該沒有再見面的機會了吧。」

    好一會兒,印海才道:「原來如此。」

    「那匣中是你的劍,便還給你了。」裴無雙又道。

    印海點頭,看向那長匣:「好。」

    眼前似還能看到那日她遭遇劫匪時,那般害怕之下,仍不忘把劍從劫匪屍身下拿回來的畫面。

    她抱著他,說害怕。

    而現下,輪到他害怕了。

    「我如今不宜出門太久,便先回去了。」裴無雙道。

    印海點頭。

    片刻後,她才轉過身,離去。

    數步走,卻又頓住。

    「對了……你之後,還回營洲嗎?」她忽然問。

    「應當不回了。」印海道:「諸事已定,與師父的約定已成,我或該回青牛山靈泉寺了。」

    「你要回寺中了?」

    「嗯。」

    背對著他的裴無雙神色微怔,眼底最後一絲掙扎著的希冀也消散了。

    原來,就算她不與他辭別,他也是要與她辭別的啊。

    「也好。」她笑了笑:「如此也好。」

    如此她便不會心存不甘了。

    「走了。」她語氣故作輕鬆,快步離開了此處。

    印海站在那裡,直到她的腳步聲消失。

    隨同她的腳步聲一同消失的,還有許多許多。

    那些在他終於鼓起勇氣正視心意、本以為隨時觸手可及之物,頃刻化作了昨日虛影——

    與其說是世事弄人,倒更像是他自作自受。

    「因果報應。」他看著手中的那枚玉佩,低聲說道。

    玉佩的成色極為普通。

    他彎下身,將那玉佩放在了她帶來的那隻匣子上。

    師父說,此玉佩是他被撿回廟裡之時便帶在身上的,是紅塵之物,是他與這塵世間的牽絆。

    ——「既如此,何不讓我來助你參悟紅塵呢?」

    ——「印師父,緣法到了,躲不得的!何不順其自然呢?」

    耳邊響起少女那時清脆期待的聲音。

    他順其自然了。

    亦參悟了。

    這劫,到底是完完整整地歷了。

    她當初助他歷劫之言,倒果真不假。

    印海離開此處,躍上馬背。

    ……

    裴無雙並未有回裴府,而是去了延康坊吉家。

    吉家的園子裡,衡玉與裴無雙及顧聽南三人,同坐在橋邊吹著風說著話。

    「……我在營洲時,曾做過一件蠢事。」裴無雙說著,又糾正道:「不,應當說,是我做過眾多蠢事中的一件。」

    「有一回,我在一座茶樓中,聽一位說書先生說了一齣戲。」她不緊不慢地說著:「叫什麼《雙鏡戲》,說是一位崔小姐為家中逼迫,嫁去京都權貴之家,她的心上人柳生一病不起,二人就此陰陽相隔。」

    「偏我不喜歡,覺得沒道理,與那說書先生很是辯論了一番,我認為那位崔小姐,是翻牆逃出家中遊玩時與柳生相識的,那她必然是不受束縛之人,怎會輕易任由家中擺布呢,我若是她,抵死也是不從的。」

    「我說那說書先生前後矛盾,說得不好,還花了銀子強行叫他改了這結局,落了個皆大歡喜。」

    裴無雙說到這兒,長長地嘆了口氣:「如今,我算是明白那位崔小姐了,人活在世,並非只有男女之情這一種羈絆,人也是會長大的,不會永遠十六七歲情竇初開不管不顧。自然,我與崔小姐也並不相同,她至少與柳生是兩情相悅呢,我麼,不過是自己同自己糾纏了許久而已。」

    「不過我記得,那說書先生有句原話,是這麼說的——『諸事自有因果註定,戲中人亦在塵世間,總歸逃不過宿命輪迴』……」裴無雙念著,不由輕「嘶」了一聲:「我如今回想起來,怎覺得他不像是什麼說書先生,倒更像是算命先生呢。」

    竟是早在那時,便將她的宿命給點明了。

    少女的語氣一直是輕鬆的,但說到此處,還是紅了眼眶。

    當真就一點兒都不遺憾嗎?

    怎麼會呢。


    但這世間,誰又沒有遺憾呢。

    裴無雙再次倒在衡玉肩頭,顧聽南抬手揉了揉她的腦袋。

    「無雙——」衡玉道:「對不起,此事之上,未能幫得上你。」

    充實後宮,非是聖人所願。

    無雙入宮,非是家中父母所願。

    可局面總要平衡,諸多利益牽扯、世家存亡,每個人都有不得已之處,而身為女子,能夠選擇的餘地更是微乎其微。

    這世間,有很多裴無雙。

    甚至相較之下,這樣的裴無雙,已稱得上「幸運至極」。大多數女子仍置身於萬丈深淵之中,連求救的聲音都無法發出。

    也是此一刻,衡玉才愈發清醒地意識到,路還很長,很長。

    也愈發覺得,肩上的擔子,很重,很重。

    「你有甚對不起的?」裴無雙吸了吸鼻子,淚意已經壓回,側抱著衡玉,道:「阿衡做得已經很好了,日後必然會更好的。」

    「你放心,我待入宮之後,便做一條混吃等死的鹹魚,我家世樣貌都不出挑,想來也無人有閒心針對於我。若皇后不討厭我呢,那我便常去皇后宮中晃悠……這樣咱們便可經常見面了。」裴無雙抱著衡玉,設想著日後。

    衡玉輕聲道:「好。」

    「無雙方才有句話,我倒十分贊成……」顧聽南嘆道:「人活在世,男女情愛並非全部,強求而來的皆大歡喜,不會是真正的歡喜。」

    「顧姐姐……也有心上人了嗎?」裴無雙轉過頭看向顧聽南。

    「我有什麼心上人,喜歡不喜歡,成親不成親的,哪有賺銀子開心。」顧聽南雙手扶在膝上,看向漫天星辰:「出來這麼久,我也該回營洲了,將賭坊交給那些人,我總有些放心不下。」

    「顧姐姐要回北地?」衡玉也看過去。

    「是啊。」顧聽南笑望著她:「不是說好了麼,你日後於范陽開書院,我也是要出銀子的,不得多賺些備著?」

    「這個好這個好,賺了那些賭鬼的銀子,來給女郎們建書院讀書!」裴無雙撫掌笑道。

    衡玉與顧聽南也笑起來。

    夜色深濃,萬千星辰輪轉,各有軌跡方向。

    但白日,總會到來。

    ……

    數日後,早朝之上,新皇的一個提議,在朝臣間引起了頗大爭議。

    「朕欲著嘉儀公主之師,吉家娘子衡玉,為崇文館學士——」

    大殿之內百官驚詫,一陣譁然。

    「陛下三思,這吉家娘子是為女郎,怎可擔崇文館學士之職!」

    「歷來崇文館學士,掌宮中經籍,授儲君皇子以治國之道,乃至參謀議,納諫言……諸如種種,豈是區區女郎可以勝任的?」

    「沒錯,況且這吉家娘子年歲實在尚輕……」

    「諸卿的擔憂,朕都明白。」皇帝含笑道:「但朕已然認真考量過,吉家娘子深得晴寒先生真傳,自教授嘉儀以來,朕便一直在留意其言行與相授之道,無論是學識見識,亦或是閱歷胸襟,更甚是品性大義,吉娘子皆當得學士之職。」

    「陛下此言……臣實難認同。」仍有大臣道:「吉家娘子教授嘉儀公主,或稱得上合宜,可教授公主之道,豈可用在來日儲君身上?」

    「女子再有才情,也難逃閨閣之氣,終究難登大雅之堂,更何況涉及朝堂國事……」

    「臣等知道,吉家娘子此番護駕有功,且是大功,陛下如何重賞,臣等皆無異議,可這崇文館學士之職……卻是萬萬不可輕易兒戲啊!」

    「臣亦認為,吉家娘子不堪此任!」

    見皇帝拿起了御筆,不知在寫些什麼,像是根本沒在聽他們的話,眾人不由愈發著急了。

    有人壯著膽子輕輕推了下前面的青年。

    「范陽王,您不勸一勸陛下嗎?」那官員壓低了聲音提醒道:「您的話,陛下必然能聽得進去。」

    下一刻,便見那青年轉過頭來看了他一眼。

    那名官員下意識地將手縮了回來,一句「打攪了」險些脫口而出。

    卻聽那青年認真問:「當真?」

    那官員點頭如搗蒜。

    如今誰不知范陽王最得陛下信重!

    時敬之遂出列。

    「臣認為,吉娘子遠遠擔得起崇文館學士之職,陛下聖明,目光深遠,乃天下之福。」青年人的聲音洪亮有力。

    那麼官員張了張嘴巴:「?!」

    殿中一靜之後,湘王高聲道:「范陽王所言極是!本王附議!」

    范陽王救過他的命不提,甚至真正的身份竟是他幼時便欽佩不已的敬之兄長——管她什么娘子呢,皇兄和敬之兄長都贊成的事,他自然更是雙手雙腳贊成!

    「這……」

    「臣還是認為,此事太過輕率兒戲!」

    「無妨。」皇帝持筆笑著看向眾臣:「還有哪位愛卿反對?朕一併記下。」

    群臣:「?」

    合著陛下在記這個?

    記下要作何!

    總不能交給范陽王,加入暗殺名單吧!——有消息靈通的官員已知曉了時敬之與吉家娘子準備議親之事。

    「諸卿之所以反對,不外乎是質疑吉娘子的學識、能力不足以與崇文館學士之位相配。」皇帝笑意溫潤:「那朕三日後,便於崇文館內設下辯台,凡質疑者,皆可與吉娘子辯議——至於辯題,由朕親擬,明日即交由各位手中,以便早做準備。」

    「陛下這……莫不是在玩笑?」

    「我等身為朝廷命官,豈能合起來欺負一個小女郎?傳出去豈非要貽笑大方!」

    皇帝笑意更盛幾分:「若諸位愛卿得勝,朕即不再提及此事。」

    百官聞言交換著視線,或無奈搖頭,或覺荒謬胡鬧。

    但若不比,陛下定不會改變主意……

    眾人商議了好半晌,最終推舉出了一人,與衡玉對辨——台院,湛御史。

    ……

    「……那幫大臣們,可是狡猾得很!嘴上說著老師只是區區女郎,不值一提,可到頭來卻將湛御史推了出來!」

    「湛御史可是一桐書院出身的進士!放眼朝堂之上,誰能吵得過他!」

    嘉儀公主叉著腰,又急又氣,來回踱步。

    「如此才好。」衡玉坐在書案後,整理著手邊書冊。

    「可是老師……您有把握嗎?」嘉儀走過來,滿眼擔憂。

    「有沒有,都要一試。」衡玉未作出雲淡風輕之色,更不掩飾眼中對贏的渴望與堅定:「我會全力以赴的。」

    當晚,衡玉剛回到家中,便被自家兄長塞進了書房裡。

    「這幾本辯紀,你需熟讀!」

    「這是我托一桐書院裡的好友尋來的!」

    「還有這些,這些是時節使讓人送來的……」吉南弦壓低聲音道:「我看了幾眼,竟正是那湛御史的弱點所在!」

    辯賽不僅需要閱歷學識,亦要精通此中技巧,甚至是對方弱點。

    知己知彼,方能百戰百勝。

    看著一冊冊被塞到懷中的東西,衡玉默然。

    看得出來,大家的確很想讓她贏了。

    只是這本湛御史的弱點……

    衡玉不由道:「……他該不會使人給湛御史下藥什麼的吧?」

    吉南弦認真想了想,搖頭道:「應當不至於如此明目張胆吧?」

    是,不是不應當,而是不能如此明目張胆……

    是非觀,比賽第二什麼的,不存在了。

    衡玉不禁意識到,權勢二字,果然迷人眼……

    「阿衡,好好準備著,你嫂嫂正親自在廚房為你熬補湯!」吉南弦寄予厚望地看著妹妹:「一定要贏!」

    若阿衡贏了,便要常留在崇文館——

    阿衡在,家便在!

    不過,話說回來……

    未來妹婿難道不曾想到此一點?

    竟也這般不遺餘力地想讓阿衡贏得辯賽?

    就不怕日後阿衡沒法兒隨他回范陽嗎?

    吉南弦懷著疑惑的心情離開了書房,不忘替妹妹親手關門,關門之際又給予妹妹「你可以——」的眼神鼓舞。

    末了,他心中得出答案——妹婿此人,覺悟了得,實非凡夫俗子可比啊。

    ……

    三日很快過去。

    這場由天子出題,設於崇文館內的辯賽,已早在京中傳開,又因一方是女子之故,以崇文館學士之位「做賭」,而備受矚目。

    且此次辯賽,百官宗室公侯皆可到場旁聽。

    看著那些烏壓壓的人,衡玉盤腿坐於辯台蒲團之上,只覺有些想冒冷汗。

    聖人是否過於看得起她了……

    這般陣勢下,若她輸了,往後還要如何在京中行走?

    想到那丟臉的畫面,衡玉頭皮發麻。

    今日這局面,不贏實在很難收場。

    而坐于衡玉對面的那位湛御史,此時閉目養神,悠哉中透著幾分不屑,似全然未曾將面前的小女郎放在眼中。

    隨著三足香爐中的一炷青香被點燃,那著粉青色襦裙的少女抬手與他互行辯禮之際,湛御史仍未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

    「辯始——」

    內監的高唱聲傳開,四下皆靜。

    少女清脆的聲音率先響起。

    湛御史對答,姿態語氣於無形中透出倨傲之感。

    這一日為觀寧元年,六月廿一,天子百官諸公注視之下,年僅十九的少女,神態從容不迫,字字清晰有力。

    面對「富國之政」的辯題,非但可引經據典,更語出新穎,角度開闊,佐證之下,細緻到各地州府縣鎮風土民俗,乃至地貌、兵事、農事,皆信手拈來。

    湛御史原本的風輕雲淡早已不復存在。

    從質疑,到驚詫,再到真正正視這個對手——

    是對手,不再是所謂女郎。

    辯台之上,二人對辯,你來我往。

    辯台之下,此前那些持反對之言的官員們個個面色精彩紛呈。

    再看向那湛御史,不免便有人暗暗慶幸自己逃過一劫——還好辯台上的不是自己!

    這場辯賽,從晨起,一直至暮時。

    卻幾乎無人離座,反而是聞訊而來的宮人越來越多,擠在崇文館外探著頭往裡面瞧。

    隨著少女的聲音落地,數息之下的靜謐後——

    「湛某——」湛御史起身來,抬手,垂下了頭:「認輸了。」

    四下雷動。

    衡玉起身,抬手還禮:「承讓。」

    「老師!」

    嘉儀高興地蹦了起來,興奮難當地朝衡玉揮手:「老師贏了!」

    對上女孩子那張稚嫩雀躍的臉龐,從始至終皆緊繃著的衡玉鼻頭陡然一酸,朝著嘉儀露出笑意。

    四下目光各異,震驚,欽佩,質疑,依舊高高在上不屑一顧——

    衡玉半點不介懷。

    贏了就好。

    她很需要贏這一場。

    「……十八九歲的年紀,再如何,也不過是紙上談兵罷了!說破了天,也還是個女郎而已!崇文館內從未有過女學士!」一名四十歲上下的官員忿忿不平地道。

    衡玉朝他看過去:「女郎如何,男子又如何?敢問這位大人,我等女郎究竟輸在何處?」

    這世道如此,任何高低勝負權勢之爭,若一旦出現女子勝出的情況,便總會冒出來與性別有關的爭議質疑——

    而衡玉不欲迴避。

    「女子生性柔弱心志不堅,心胸狹窄善婦人之妒,眼界狹隘遲鈍,千百年來,向來如此!」那名官員心中過於憤懣,也站起了身來,直視著衡玉。

    「向來如此嗎?」衡玉迎著那道咄咄視線,毫無退縮之色:「上古女媧開天造世,嫘祖創養蠶之道,木蘭亦可馳騁沙場,而諸位大人所讀之《尚書》,曾被一把火焚盡,是得伏勝之女羲娥,口授相傳,方才得以重現流傳於世。除此之外,更有諸多以學術才情千古留名者,真如群星燦爛,不勝枚舉——試問,這便是大人口中的千百年來,皆是如此嗎?」

    「巧舌如簧……!」聽得四下隱起的議論聲,那名官員再次冷笑出聲:「你隨口挑揀幾人便欲證明女子不輸男子,簡直荒謬可笑——若談作為成就,隨處可見皆為男子,還用得著我來一一舉例嗎?」

    「那大人可曾想過,有作為成就者,為何多為男子?」衡玉問罷,即自答道:「正因不公。」

    那官員緊緊皺眉。

    「自古以來,女子莫說求學,便是離開家門都是難事,她們被束於宅中,為後宅瑣事所縛,自生下起,便被告知女子不如男子——在此等惡劣的不公之下,她們仍能有此成就,豈非恰恰更能證明,她們的才智本就不輸男子?若將她們置於與男子同等的環境之下,予以相同的條件,她們亦能做出不輸男子的成就。」

    少女的聲音傳出辯台:「沒有人生來即是目光狹隘之人,我自認亦無太多過人之處,不外乎是幸運而已,若她們與我一般有書可讀,有目可觀天下,又豈會成為諸位大人口中的善妒無用者?」

    「男女之論,本不該勢如水火,尺有所短寸有所長,當各擅其長,如此方為利國利民之長久計——」

    她自知,這背後亦有利益牽扯,千百年來,那些人不會不清楚這些道理,不外乎是得益者的高傲與裝聾作啞罷了——

    但她要的,也不是令他們「心服口服」。

    她只需要贏,只需要堵住他們的嘴,讓他們住口。

    贏了之後,站在更高處,才能有更多施為。

    所以,伶牙俐齒也好,巧舌如簧也好,言辭刁鑽也無妨,只要能贏就行。

    「……果然巧言善辯!」那官員拂袖離去,一幅「不願與女子爭長短」的模樣。

    「老師!」

    嘉儀公主快步來到辯台之上,抓住衡玉的手,小小的脊背挺得筆直。

    父皇說,老師今日這場辯賽,是為了千萬人,也是為了她這個皇長女——

    小小的孩子已經察覺到了什麼,看向衡玉的眼睛裡滿含振奮與朝氣。

    衡玉拉著她的手,出了辯台。

    眾人圍上來。

    「阿衡今日贏得當真漂亮極了。」韶言今日也來了,特意來看這場辯賽。

    金家郎君也走了過來,滿眼欽佩地向衡玉施禮:「吉娘子今日所言,字字珠璣,叫人醍醐灌頂,少陵受益匪淺。」

    「不去瞧瞧?」看著被眾人圍起來的衡玉,皇帝看熱鬧不嫌事大地問身側之人。

    「不去,她應當站在那裡被人欽佩仰慕,接受一切恭賀。」時敬之含笑看著衡玉,恰逢她也朝他看過來。

    四目相接,二人隔著喧鬧遙遙相望而笑。

    「嗯……大度。」皇帝給予肯定地點頭,「不過話說回來,你可怪朕此番決定?吉娘子既任崇文館學士,便不能常與你在范陽久住了。」

    時敬之:「她能做她想做之事,更為重要。若與我成親,便要將她縛住,這親不成也罷。」

    「這個可不能也罷!」皇帝趕忙道:「朕還要給你們賜婚——」

    媒人的活兒已被搶走了,總不能連賜婚的機會也不給他吧?

    ……

    「贏了沒有?贏了沒有!」

    時府內,坐在四輪車椅上的蕭夫人恨不能立即跑進宮裡親眼去瞧個究竟。

    「贏了!」

    直到春卷從外面跑進來,氣喘吁吁地道:「夫人,吉娘子贏了!」

    「當真?!」蕭夫人雙手扶在椅側,猛地站了起來。

    而後又陡然坐了回去。

    眾女使:「?!」

    夫人方才竟站起了一瞬?!

    ……

    天色已晚,然而馬尚書府中,二姑娘馬映柳房中,此時卻擠滿了一群衣著鮮亮的小姑娘們。

    她們也在等著消息。

    前來報信的是馬哲——

    「贏了,阿衡贏了!」

    「啊!」馬映柳興奮地驚叫一聲:「我便知道,我便知道!」

    「我可是聽說,阿衡非但贏了辯賽,還將吏部尚書那老頑固堵得啞口無言呢!」好友得勝,馬哲亦是興奮難當:「那可是湛御史啊,阿父上回被他彈劾罵了一頓,氣得愣是三天沒下床!……此等神人,竟也敗在阿衡手下了!且據說那是心服口服!」

    「吉娘子真厲害!」

    「竟連御史大人都能贏過……!」

    「彼時吉娘子做了郡主老師,我便知道定非尋常人了!」

    「映柳,吉娘子如今已成了崇文館學士,那她還辦書院不辦了?」

    「對啊對啊……我還想拜吉娘子做先生呢。」

    馬哲則道:「阿衡今日這場辯賽必是要名留青史了……想來過兩日便會有人整理成冊印製出來,我要買上百八十冊給供起來!」

    「我也想要我也想要!」

    女孩子們嘰嘰喳喳,如晨早森林的鳥兒,迎著朝陽扇動了羽毛。

    ……

    此乃一角而已。

    衡玉這場辯賽打下來,已然轟動京師。

    很快,授職崇文館的聖旨,便送進了吉家。

    ……

    再隔數日,又有一道聖旨送達,是為賜婚而來。

    聖旨之上,是為范陽王時敬之與崇文館學士吉衡玉賜婚——

    這道旨意,亦極快地在京中傳開,引起了一番熱議。

    ……

    忙碌的日子總是過得飛快。

    夏去秋至,八月中秋一過,便近了婚期。

    時府上下開始掛上了紅綢,四處張羅了起來。

    蕭夫人被春卷扶著於府中各處查驗——是了,就在昨日,女使們布置新房時,只因那對喜字貼得不合夫人心意,夫人一急之下,便自己站起來走過去了!

    這恢復的程度之快,便連白神醫都嘖嘖稱奇。

    「王副將,當心!」

    廊下,眼看著一隻沒掛穩的紅燈籠就要掉下來,手中搬著只梯子的藍青趕忙提醒。

    然而王敬勇卻未來得及反應一般,被那燈籠砸到了腦袋,才回過神來。

    「想什麼呢這是。」見那被砸的人默默走開了,藍青也搖搖頭,繼續幹活去了。

    王敬勇走到廊尾處,又折了回來。

    三個月前,那顧聽南突然不辭而別,回營洲去了——

    之後,他從下屬口中得知了她家中情況。

    他承認,他那一刻想到了自己的前程,故而猶豫了。

    如此在廊下來回踱步了三個來回,王敬勇一握拳,走下了石階。

    「做什麼去?」印海問。

    王敬勇腳步匆匆:「找將軍告假,回營洲去。」

    正往此處走來的嚴明聽得此言,不由一頭霧水:「將軍明日大婚,你此時回營洲!」

    卻見那傻大個頭也不回地走了。

    嚴明「嘖」聲道:「他這是魔怔了,還是想通了?」

    「一念之間啊。」印海往前走去。

    「你當真想好了,要回靈泉寺落髮剃度——」嚴明問。

    「該歷的歷了,該悟的也悟了,自該回去了。」印海含笑看著他:「可要與我一同回去?」

    嚴明笑了一聲,搖著頭道:「我不比你這般灑脫。」

    「也是,你如今可是有三個爹要養的,你若出了家,他們仨還不得把廟給掀了。」印海笑道。

    「是啊。」嚴明負手,看向喜氣洋洋的四下,眼神似望向了極遙遠之處。

    ……

    天色未亮,衡玉便被叫了起來梳妝。

    房中很快擠滿了人,嘉儀昨日便出宮來了吉家住下,寧玉和喻氏一整夜都沒睡,且倆人的眼睛都腫得像桃子般,衡玉合理懷疑這二人昨夜大約是抱在一處哭的。

    孟老夫人很快也過來了,帶著阿姝。

    於這溫馨喜氣的氣氛下,衡玉由人淨面上妝,開臉時疼得直吸涼氣。

    「怎麼又尿了!」剛抱著半盞過來的吉南弦便被尿了一身,只得又匆匆回去更換衣袍。

    衡玉忍不住笑起來。

    程平帶著人在前院清點陪嫁,當然,他也是陪嫁之一。

    隨著天色放亮,登門道賀的客人也越來越多。

    「韶言,你來得正好!幫我抱一會兒,就一會兒!」吉南弦將扔不掉的兒子塞給韶言,很快沒了人影。

    「聽我的,這裡要這麼擺……等會兒堵門的時候才方便!」

    「說得好像堵得住似得……那可是盧龍軍!」

    「那也不能輕易放他們進來!況且,還有文比呢!」

    看著忙碌而喜慶的吉家上下,韶言抱著娃娃,露出笑意。

    而說到文比,今日迎親隊伍中,隨行的除了姜正輔搬來的一干學生們之外,還有帶著妻子剛趕到京中的柳荀——

    別的不談,論起吟詩作賦,那一貫是柳主薄最擅長的。

    只是,此時柳主薄跟在迎親隊伍中,看著騎馬在前,身著喜袍的自家將軍,只覺心中感受頗為微妙……

    《論——自己寫的話本子成真了是什麼感受?》

    鑼鼓聲響,炮竹噼啪飛濺,眾人笑著捂耳。

    拜別祖母后,衡玉一手執扇遮面,握住蔣媒官遞來的紅綢。

    紅綢細軟微涼,另一端牽著的,是她的心上人。

    衡玉於扇面下莞爾,與他一步步往前走去。

    縱喜扇遮擋了視線,她每一步亦走得安心至極。

    喜鞋踩過一地炮竹炸開過的痕跡,那隻挽著紅綢的修長大手,扶著她上了喜轎。

    蔣媒官看在眼中,小聲問身邊的吉吉:「可有覺得你家這位事事都要親自經手的姑爺,身上寫了四個大字——」

    「嗯……瞧見了。」吉吉看著那正彎身替她家上了喜轎的姑娘細緻地整理喜服的挺闊身影,緩聲道:「別——來——沾——邊。」

    浩浩蕩蕩的迎親隊伍如一條巨龍,從頭至尾緩緩而動,出了延康坊,繞了大半京師。

    晚霞漫天時,等候已久的蕭夫人聽到了鼓樂聲。

    負責知客事宜的是姜正輔,帝後也於午後過來等著了。

    「瞧,像是到了!」皇后笑著看向喜堂外快步前來報信兒的僕從。

    ……

    時敬之牽著衡玉,一步步走進了時府。

    新人跨過喜堂之際,有禮官高唱道——

    「吉時已到!」

    ……

    ……

    ——正文完——

    於2022-9-27 晨8:27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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