節二:說書
「有分教:『首倡義兵起陳留,誅討董賊社稷安。東征呂布平河北,北戰遼東定江山。南掃劉表西平涼,得隴望蜀怎相勘?鄴水鄴城水漳水,冢中身死豈二般?』卻說建安二十五年春正月里的一夜,正是奸雄一命嗚呼時。」說書人說到這裡,竹棒兒在小羯鼓上敲著,的的作響,酒店中的聽眾人都是遂著鼓聲哄然叫好。
「可嘆那篡漢曹賊命數盡,但我大漢江山亦是氣將絕。那曹賊子嗣中,以長子曹丕、次子曹植、三子曹彰最為傑出,曹賊生前之時,也常為立嗣之事頭疼不已。此番說的,便是那曹賊家事,兄弟奪嫡,爾虞我詐,機關算盡!」
「世子曹丕早在洛陽,群臣擁戴,遂為魏王。那曹丕即位後,心中最怕的,便是他那兩個兄弟。老二曹植,文才過人;老三曹彰,武藝超群,都是不願寄人籬下的主兒。且說那三子曹彰勇力過人,乃是一員猛將,且曹賊初亡時,曹彰曾問先王璽綬,後又與曹植說道:『先王召我者,欲立汝也。』曹植曰:『不可。不見袁氏兄弟乎!』曹彰乃不提,暗中密謀舉事。此事後為曹丕所知,甚是忌憚。」
「於是曹丕思得一計。那曹彰雖是武將,卻頗愛下棋。曹丕便投其所好,邀他下棋,棋至中盤,已見下風。此時他吩咐丫鬟取棗共食,於是二人一邊下棋,一邊吃棗,表面看似情義融融,實則各懷鬼胎。曹彰早疑曹丕有相害之意,故此見曹丕上棗,也不急於去吃,待曹丕吃了,方才放心。可惜啊,曹彰剛猛耿直,不知陰謀變通,他哪裡料得到那曹丕早已在棗上做了記號,自己專揀未帶毒的吃,如何會中毒?可憐那曹彰被蒙在鼓裡,不過一會兒便頭重腳輕,眼睛發直,還沒來得及說出一句話,便一頭栽倒在地,那棋盤上濺滿了鮮紅的血跡,映襯出曹丕得意的笑容。」
「曹彰既死,曹丕便以謀反之罪擒拿他兄弟曹植,盡除其黨羽。待要殺弟,又恐落人口實,便思得一計,謂曹植曰:『吾與汝情雖兄弟,義屬君臣,汝安敢恃才蔑禮?先君在日,汝常誇耀文才,吾深疑乃他人代筆,今限汝七步內吟詩一首,若果能,則免一死;若不能,則治你個欺禮狂悖之罪!』時殿上懸一水墨畫,畫中二牛斗於土牆下,一牛墜井而亡。乃以此為題。須臾,曹植行七步,詩竟成。」
「曹丕大驚,但又不甘道:『七步尤以為遲,能應聲作一首否?』這七步已是千難萬難了,可他一心想要那曹植的性命,豈能就此放過?於是定下了應聲為詩的題目,其心腸之狠毒,不下其父。」眾人聽罷,均道:「半點也不念兄弟之情,好生狠毒!」
說書人敲了敲醒目止語,續道:「眾人看官吶,也該是那曹植天縱奇才,命不該絕。這般艱深的題目,他竟毫不思索,即口占道:『煮豆燃豆萁,豆在釜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那說書人吟得甚是帶感,又輕敲羯鼓相佐,聽得旁人也不禁潸然。
「唉,就我等吟聽之下,亦不能不傷,何況骨肉同胞?曹丕乃貶曹植為侯,終身不用。千古帝王家,豈有兄弟情?這就是那七步成詩的故事。」
說書人講畢,砸醒木束文,眾客唏噓。他收了酒客們的錢,便退了出去。這是一家不大不小的酒肆,燈火有些昏,但大約也有四五個雅間,餘人聚在大廳之中,多是江湖人士。
「古話說得好啊:『侯門一入深似海』,要想在這錦繡宮闈之中活下去,當真不容易。」一人嘆道。
「可不是嘛。莫說是帝王之家,便是江湖世家,亦跳脫不出此牢籠。」另一人道。
故事到底是故事,縱然精彩,也無法滿足人類獵奇的心理。他們總是好奇現實生活中的家事,尤其是別人家的。
「兄弟這話,莫不是指那邢台南宮世家?」先前一人問道。
「正是。老弟既然知道,我也不必諱言了。元九之爭,飛鳳之死,在武林中看似平常,但亦是慘劇。何況近來傳聞雖多,但此中尚有蹊蹺,斷不能輕信。」那人三十來歲,微微有些富態,更似商人。
「哦?老兄何出此言?」先前那人瞬間嗅到了八卦的味道,連忙追問。不單是他,這酒家中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的江湖人,盡都豎起耳朵,朝他們看去,包括那個坐在西南角的少年。
久違的沉寂,在這一刻被打破了。
中年漢子在眾人目光的圍簇下,顯得十分得意:「嘿,你我都聽了剛才那說書人的三國故事,難道便沒有半分感觸麼?」被他這麼一提點,那人似乎也意識到什麼:「莫非,老兄的意思是,這南宮家鬧得這般不可開交,全是他南宮家內部爭權?與他人無尤?」
「嘿嘿,正是如此。」中年人喝了口酒,續道:「你且想,那南宮元本就是世子之尊,而南宮九則是仗著其父寵愛,與那曹氏父子三人,何其相似?」眾人聽罷,都暗自點頭,心中也不禁萌生出一個至今從未細想過的念頭:「元九爭權固然不假,誰都想奪得先機也無可厚非。但南宮九真會傻到勾結摘星樓殺害寵愛自己的父親來打壓南宮元?妄求取得先機?這豈非是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麼!?」
先前那人急忙問道:「依老兄的意思是?」他十分嫻熟地運用著他多年以來的語言技巧,明明猜到,卻不說破。有些話你即便知道,但也一定要從別人口中說出來,能不說的話,能不表的態,儘量不說,也儘量不表。所以他這種人武功雖然不高,卻能在這爾虞我詐的江湖中活得很久。
「老弟且想想看,曹丕緣何要先殺曹彰而不先除曹植?難道不是為了剪除他弟弟的羽翼?曹丕真正忌憚的,是曹植和曹彰聯手哇。那南宮元呢?」中年人眼中射出精光,因為他想到了令他興奮的事。
「你是說……」先前那人食指連點,可就是說不出話來。
中年人忍不住一巴掌拍了下那人的手,罵道:「笨蛋!這麼簡單的道理你還想不出來麼?便是那南宮元殺了他父親,嫁禍給他弟弟!這樣他才能名正言順地成為南宮家的主人!」
在場的所有人都恍然大悟:「不錯!南宮飛鳳遇刺一事,所有證據都指向了南宮九,南宮九既然成了弒父的大罪人,如何還能再繼承南宮家主之位?這件事背後最大的獲利者,不是南宮元又是誰?」
眾人正自點頭,已有數人更是道:「說的有理。」可就這幾聲有理剛下,就聽得一聲:「滿嘴流油,胡說八道!」
這聲清咤,再一次打破了沉寂。
酒肆外進來了兩個人,一男一女,男的清秀,女的絕美,說話的正是那個女子。
西南角的那個少年,也自看見,拿起的酒杯放在唇邊,喃喃道:「呵呵,是他,卻不是她。有意思了。」
這少年不是別人,正是劍仙尹連峰之侄,峨眉派的「御風劍客」尹瀟。而那對男女,不消說,自是莫君言和虞夢了。
「這位姑娘,你怎麼出口傷人呢?」中年人十分不滿。試想,他正說得津津有味,驟然間被人打斷話頭不說,還被冠以「胡說八道」,豈非似當眾給甩了一巴掌?
虞夢率先在一張空桌子邊坐了下來,長劍「啪」的一聲放在上面,斥道:「你這番說法,也不過憑空論斷,如何說得便似親眼所見一般?」莫君言默默在旁邊坐下,他知道虞夢為何發怒,所以他並不阻止。
「雖是推斷,但卻不是憑空。」
「既不是憑空,那你便亮出證據來。若是有理,本姑娘自會道歉,若是沒有證據,休怪本姑娘要你好看!」
「這……」那中年人被虞夢的氣勢嚇到,囁嚅著說不出話來了。
尹瀟「噗嗤」笑出聲來,餘人也都偷偷遮唇。他在笑她的真,餘人在笑她的直。
莫君言見是尹瀟,不禁拱手道:「尹兄好。」尹瀟點了點頭,他上次在萊州集見過莫君言一面,當時誤以為莫君言也是要搶奪他劍鞘的盜賊,是以對他並不客氣。後來明了實情,事後倒頗為感激,只是不知道他的來歷身份,因此也就微微一笑罷了。
莫君言見尹瀟已將殞日劍鞘換做了普通劍鞘,心道:「今次見他,那狂傲之氣比上日收斂了許多呢。」
他轉回頭,看那中年人面如豬肝,又是怒又是羞,心一軟,勸道:「師姊,這些人不過隨口說說而已,只做酒後談資,當不得真。」虞夢瞪了他一眼道:「正是因為隨口說說不能當真,才更加不能胡說。眾口鑠金,詆毀銷骨,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最討厭的就是那些個亂造謠的人。」
那中年人不敢再高談闊論,悶聲喝酒。眾人均是暗笑,也不多言。這一干人等,俱是為了看看熱鬧而已,又豈有他哉?
尹瀟右手手心朝上,平展伸向自己桌位的右邊,請莫君言和虞夢一同就坐。莫君言本就對他觀感不惡,當即與虞夢移位西南。
尹瀟見虞夢一幅傲然模樣,心下不喜,說道:「這位姑娘如此盛氣凌人,想必好生厲害。尹某以為那人的話,也並非全無依據。」於是他的話略帶諷刺意味。
「哼,有沒有依據是另外一回事,但他信口胡說,姑娘便看不慣。再者,我覺得南宮元不是那種人。還有,你又是誰?小君,你認識他?」虞夢打量著尹瀟,一面問道。
尹瀟同樣在打量著她,因為他們彼此手邊都有一把劍,一把好劍。一把是峨眉派代代相傳的殞日之劍,另一把是武清侯所鑄之霜華。
莫君言想也不用想,就知這二人初見之下,相互間就起了爭鬥之心,暗笑道:「師姊也真是的,今日終於肯把霜華拿出來用了,可卻又這般迫不及待地想找個好對手。」
尹瀟又豈有不同?近日裡,他剛從叔父那裡新學了許多的高深武學,同樣也是迫不及待地想要試試身手。他們就像兩個小孩,忽然有了心愛的玩具,急著想要向別人展示。
少年心性,豈有他哉?比成人更多了份純粹。
莫君言忙打個圓場道:「師姊,這位是峨眉派劍仙前輩之侄尹瀟尹兄。在下莫君言,這位是我師姊虞夢。」
「喲,原來是峨眉劍仙的徒兒……」虞夢自是不甘示弱,話說一半頓了頓,才續道:「……怪不得好大氣派。」
「哼,不敢當。」尹瀟微微冷笑,說道:「虞姑娘覺得南宮元不是那種人,又有何證據?無非也是主觀好惡罷了,與方才那人胡說八道又有何區別。」
虞夢道:「要說實在的證據我是沒有,但我與那南宮元有過一面之緣,這人溫潤如玉,行事作風正派,毫無作偽之感。這可算得上證據麼?」
尹瀟「哼」地冷笑,不說話,意思卻很明白。
虞夢見他神色狂傲,柳眉亦是倒豎起來。
莫君言見了,遲疑了一下才道:「師姊,你與南宮元相識在前,難免對他有先入為主之感,他若要在你面前掩飾,也未嘗不能夠。而那日我在清風樓上冷眼旁觀,南宮九固然咄咄相逼,但他也未見得有幾分顧念兄弟之情。在我看來,這兩兄弟為了爭權奪位,並沒有什麼不同。」
虞夢破題兒頭一遭沒有反駁他,反而點了點頭道:「也許你說的對,但我還是覺得,那個死胖子的推論難以成立。如果南宮元真的要故意陷害南宮九,他應該會有更好的手段,絕不會如此膚淺。」
酒肆里偷瞄虞夢的人不在少數,有少年,有中年,有老人。包括男人,當然也包括女人,女人看女人,更多的是羨慕和嫉妒。
因為虞夢確實很美。
此刻,她用右手撩開劉海,隨即以肘墊桌,五指半握,支住臉頰。哪怕只是穿著最普通的紫色紗裙,卻依舊把那至美的身材襯托得如仙一般,加上那一張工筆難繪的俏臉,那一對勾魂奪魄的眸子,那一口清脆純淨的嗓音,天生尤物,莫不過此。
所以,尹瀟也在斜眼看著她,看得很仔細,很認真。
只不過他和他們的關注細節不太同,他的眼裡只有她的劍,因為他感覺得到她的實力。
虞夢也在看他,因為在她沒有出現之前,尹瀟是在座所有女客偷瞄的主要對象之一。他很英俊,俊得就像才子佳人故事中的男主角,翩翩瀟灑,才華過人。但和尹瀟一樣,虞夢的關注點,也只是他左手邊上,那一把名叫「殞日」的劍。
「要打麼?」虞夢開口了。她在撩他,很直接地撩。虞夢就是這樣的一個女孩子,直率得讓人不得不喜歡她。
所以,莫君言笑了。
就連尹瀟也被她的直接給逗笑:「很好,喝完這杯酒就出去。尹某讓姑娘三招,我們點到為止如何?」尹瀟很大方,因為他覺得他身為男子,應該有風度。
虞夢卻不買賬,翹首道:「哼,誰要你讓?要打就公公平平地打,不然待會兒你輸了卻賴,那可沒勁得很。」
尹瀟俊臉一紅,酒杯重重一放,幾滴酒水濺了出來。
他怒道:「我豈會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