節四:百年茯苓
時間一晃,便是三日。
虞夢傷情並無半點好轉,反而日漸沉重。楊凌每日裡只能以流食相喂,初時虞夢尚能有四五個時辰清醒,可與楊凌談笑,她自知重傷,便央求楊凌說笑話予她聽。
楊凌幾曾做過這等事,但又不願拂逆,只得說了孩提時候玩鬧的事。他出生官宦世家,所行遊玩均頗文雅,虞夢倒也聞所未聞,聽了興趣盎然。
哪知次日虞夢便只醒了三個時辰,第三日時已近整日昏迷。楊凌無奈,待要去尋陽慕雲,既不知去何處尋,亦不敢任虞夢一人。
這日一早,他讓店伴煮了香米粥,自拿羹稀攪妥吹溫後,慢慢餵入虞夢口中,哪知虞夢只喝了三四口,再要餵時,便即盡數嘔了出來,粥中儘是紫血。楊凌長嘆一口氣,放下粥碗,便出客棧,去藥鋪買幾支成年老參,熬成濃濃參湯,餵了虞夢。
山參熬成濃湯後,確有滋補進益之功,當一人病重將要斷氣之時,若餵他幾口濃濃的參湯,往往便可吊住氣息,多活得一時三刻。但山參亦不能多食,多則無益,絕非長生不老的仙藥。
楊凌這三日來,每當虞夢不能飲食之際,便熬山參餵她,飲後便能略好片刻。楊凌囊中金銀本來充裕,此刻被虞夢吃將下來,也難以久持。楊凌不惜金銀,但亦深知這般吃參,也不是長久之計。
虞夢飲過參湯後,偶然睜開眼,目光亦是呆滯無神,顯然參湯的藥力已難久持。楊凌輕喚幾聲,亦不答應,無奈下只得服侍她躺下。
楊凌心頭憂悶,下樓叫了一壇酒。他這數日來醒多睡少,生怕虞夢傷情有變,真可謂無微不至。雖然辛苦,但竟也未覺疲累。他倒酒時候長袖下斜,露出了右手手腕上纏著的白布,布上透著一些殷紅。
楊凌舉碗正欲飲下,忽聽後方一客說道:「侯老哥,這回你說什麼也得賣小弟這麼個面子,彭氏兄弟千叮嚀萬囑咐,讓小弟非得請到你不可。」
那侯老哥道:「魯兄弟,他三才堡和南宮家的恩怨,老侯可不想插手……」姓魯的沒等他說完,搶道:「侯老哥,你且不忙,聽小弟說完。那南宮世家與三才堡舊怨,咱們自然不便插手。可那彭氏兄弟擒了南宮九,奪回了百年茯苓,雲說要為南宮飛鳳主持公道,遍邀我武林同道齊赴三才堡,以為公決。侯老哥,你當年受南宮飛鳳活命大恩,難道也不願去投上一票,為南宮莊主報了生死大仇?」
那姓侯的沉吟一番,才道:「你說的有理。既然如此,告知彭氏兄弟,到時侯某準時赴會。」
楊凌初到冀北,便已聽聞了北武林格局之變動,此後這數日間,亦常聽江湖人談論南宮世家與三才堡之事,因此也不以為意。
哪知這一次,他拿碗的手竟微微顫抖起來,潑出了幾滴酒水,因為他聽到了百年茯苓四個字。
「據說那茯苓已有百年,無論受了多重的內傷也能治癒。虞姑娘便是因受那秦掌力所傷,又碰上失血過多,自身之力難以滋生,故而內傷難愈。此時固然氣血稍復,但這內傷卻更加沉重了。這茯苓既有此功效,便是對症,我非得取來不可。」楊凌心道:「這姓侯的,應該是冀北刀客侯三刀。那這姓魯的,必然就是與彭氏兄弟交好的魯忌了。」
他繼續聽著,魯忌是彭氏一黨,是以對南宮家極多貶低,只說南宮元縱弟行兇,南宮九性本涼薄,又說三才堡如今在大莊主彭天石經營之下,蒸蒸日上,不日可為北武林之主,勸侯三刀儘快加盟,不可自誤。侯三刀只默默飲酒,唯唯諾諾。
楊凌本是俠義之人,聽得多了,心中不平之氣乍起,竟不覺惱怒起來。他冷哼一聲,冷笑道:「人言『黑鴉』多嘴多舌,惹人討厭,果然名不虛傳。」
魯忌匪號原是「黑雕」,但他能言善道,如鸚鵡一般,舌燦蓮花,便就改成了「黑鸚」,也有人嫌他多嘴,便叫了「黑鴉」。這外號別人當他面自然不說,可久而久之,自然也會傳進他的耳中。
魯忌大怒道:「哪個畜生消遣老子?」酒店裡人多嘴雜,他站了起來,一時間也不知是誰說的。旁的人都默默地看著他,魯忌又罵了一聲:「剛才是哪個畜生說話,有膽消遣老子,不敢站出來麼?」
楊凌飲下碗中酒,笑道:「剛剛說話的自然是你自己,你是哪個畜生,我可不就不知道了。」眾人聽罷,都是大笑起來。
魯忌氣的渾身發抖,大吼一聲,一拳朝楊凌後背打去。楊凌早有準備,待他拳至,扭身一避,反手一掌拍中他肩背,登時將魯忌打趴在自己的酒桌上。
魯忌大臉貼桌,見制住自己的是個俊美青年,還道是自己一時大意,忙運勁掙脫,可他連運三次,對方連晃都不曾晃一下。
侯三刀站了起來,說道:「這位小兄弟,有話好說,何必動怒呢。」這人見了楊凌這手,便知自己不是對手,且他年已逾五旬,早已不似少年人那般衝動,是以沒有妄動。
楊凌冷冷哼了一聲,這才放開手。魯忌正運勁後退,不想壓力陡消,一屁股就坐倒在地。他驚懼未季,不覺顫聲道:「你、你是南宮家的人?」
楊凌一揚摺扇,冷冷地道:「非也。我問你,你家彭天石定在何日公審南宮九?」魯忌遲疑了片刻,才道:「……便在這個月初八,你、你若有膽,便來吧……」
楊凌搖了搖頭,說道:「我不是南宮世家的人,信不信由你。至於初八那日,還請告知彭堡主,我自會前去拜會,你不需擔心。」
魯忌如何肯信,他已知不是楊凌對手,但仍不忘留下場面話:「如此甚好,待到初八那日,再來向閣下討教!」他說完轉身就走,雙股間尚自慄慄。侯三刀老於世故,向楊凌拱了拱手道:「小兄弟得罪了魯忌,只怕為三才堡不容,還請多多小心才是。侯某也告辭了。」
楊凌回禮,道了聲:「多謝。」他飲完酒,便欲上樓,忽聽一人道:「匹夫之勇,又豈能成就大事?」
楊凌心下一動,不覺止步。只聽那人又道:「為了一個女子,你敢孤身闖堡。勇氣可嘉,可又有什麼用呢?你若死了,又還有誰能奪得那百年茯苓?」
楊凌急忙回頭,見東桌上坐著一名老丐,正翹著腿,嗑著瓜子。那丐滿頭白髮,大概六十餘歲,渾身上下髒兮兮的,還把嗑完的瓜子皮吐得滿地都是。
楊凌心想:「這老乞丐不知是何方神聖,我的事他想必早已洞悉,他這番言語,自是對我說的。不管如何,先去請教一番再說。」他下了樓梯,走到老丐身邊,拱手道:「前輩教訓得是。只是那位姑娘對在下恩深義重,在下縱使舍卻性命,也需將茯苓取到手,救她性命不可。」
那老丐笑道:「你有此心,那自然很好。嘿嘿,來來來,坐下來陪老乞丐喝幾杯。」
楊凌心中猜想,眼前之人必是一名風塵異丐,也許還探知了些許內情。當下不避污穢,神色恭敬地坐到乞丐身邊的座位上。
老丐用他那髒兮兮的手拿起瓷碗,本來白淨的瓷碗立時就一塊烏黑,他將酒倒入碗中,那幾根髒手指也自沒入,污漬浸在酒中,一碗白水酒,登時黑濁不堪,令人作嘔。
老丐也不喝,徑把酒碗遞給楊凌,咧開嘴笑道:「請喝,請喝。」楊凌雖然行走江湖多年,但一來素性好潔,二來囊中從不羞澀,何時喝過這等骯髒的酒,便是稍稍劣等的酒,他亦不喝。
老丐見楊凌眼角處只微微擰了一下,隨即接過酒碗,飲了一口,當下哈哈大笑起來。楊凌面不改色,問道:「不知前輩為何發笑?」
老丐笑了半晌,方才停下,頷首道:「小兄弟啊,老乞丐雖窮,但也慷慨,請人喝酒,從不含糊,但沒有一個人敢喝我請他喝的酒。你是第一個,很好,很好。」他連說了幾聲很好後,忽然冷道:「你就不怕這酒中有毒麼?」
楊凌見他神色雖然驟冷,但眼角仍掛著些許笑意,微笑道:「在下與前輩無冤無仇,況且,若是連『酒丐』郁春華前輩也要下毒害人,那麼這江湖中,在下已無可信之人矣。」
那老丐見被他識破身份,只得笑道:「哈哈哈,被你識破了。你怎知我便是『酒丐』郁春華?」
楊凌微微一笑道:「素聞丐幫長老郁春華前輩好酒,前輩桌前擺酒,腰後又掛著酒葫蘆,想來片刻不肯離酒,這便不難猜了。再者,丐幫弟子中好酒者不在少數,但似前輩這般,敢在酒樓中隨性而為,邀在下同飲的,那就絕無僅有了。」他這番話入情入理,又捧了郁春華,郁春華自是樂呵呵,微笑點頭不止。
「楊少俠,不瞞你說,我與令師也曾有過數面之緣,只是對你的為人還不大瞭然,所以試你一試,盼你不要見怪。」郁春華說道。
楊凌忙道:「不敢。」聽他又道:「那日我見你抱了個女子進來,又見你對她寬衣解帶,初時還道你是個無行浪子,後來才知你是要救她性命。」楊凌聽罷,面紅過耳,心想:「原來那日情形早被郁春華看在眼裡,還好我沒有做出什麼丟人舉動,不然恩師的顏面都要被我敗光了。」
「那女娃子崑崙派的玄天無極功很有門道,練到深時固然威力奇大,但也有個弊端,便是受了內傷之後,體內真氣難以凝聚,如傷得太久,功力便會緩緩散去,非得同是修煉玄天功的人方能助其自療不可。」郁春華頓了頓,又道:「女娃子是陽慕雲的弟子,這急切之間,又要到哪裡去找崑崙劍聖呢?」
楊凌嘆道:「前輩說得是。」他心中尚有疑慮,但又不便出口。郁春華察言觀色,已然知他心中所想,說道:「那百年茯苓素有固本培元之效,配合黨參、鹿茸等熬成藥劑,或可治那姑娘內傷,她內傷若能痊癒,功力自能慢慢恢復。只不過……」
「只不過什麼?」楊凌急問道。
郁春華倒了一碗酒給楊凌,又倒了一碗給自己,才道:「嘿,你道彭天石兄弟三人都是吃素的?他三才堡得來的物事,莫說奇珍異寶,便就是糞土,又豈會給你救人?」
楊凌一想也是,但他本就存了三才堡不肯給,便用武力硬奪的想法,只不便明說而已。
郁春華行走江湖多年,豈有不知之理?當下又道:「楊少俠,不是老乞丐說你,你武功雖高,只怕還未必能勝過那彭天石,更何況他三兄弟聯手,外加三才堡數百人眾?屆時他遍邀武林同道,與會千百人,縱你得手,又豈能全身而退?」
楊凌沉吟半晌,才道:「那前輩的意思是?」
郁春華招了招手,楊凌會意,把耳朵貼了過去。郁春華輕輕說了幾句話,楊凌神色微變。
郁春華道:「你若真想救她性命,非此法不行。你自己斟酌吧。我這裡還有幾顆天王保心丹,可護住她內息不斷,去不去由你,你且先收下這丹藥再說。」
楊凌接過藥瓶,隔了良久,才道:「前輩吩咐,楊凌自當凜遵。」他雇了一輛馬車,將虞夢安置車中,自駕著往邢台方向而去。
誰知楊凌去後不久,莫君言和凝兒竟也來到了這家酒樓。
原來他二人那日不見虞夢後,忙查看了門窗附近,卻無打鬥痕跡。莫君言心知虞夢必是發現了什麼,這才自行離去,雖說如此,但仍是擔憂。
兩人四處打聽,得知數日前曾有一名白衣男子抱著一名紫衣女子來此處投店,那女子顯然身受重傷。
莫君言十分擔心,凝兒勸慰道:「穿紫衣的姑娘有很多,不一定就是虞姊姊。況且虞姊姊武功高強,縱使遇到對頭,也必能化險為夷。」此時凝兒已經換上了從裁縫鋪送來的新裝,略施脂粉之下,比那日好看了許多,只臉頰上那塊青色胎記仍是駭人。
郁春華見了二人,只是喝酒。莫君言也見到了這乞丐,心下奇怪:「這酒樓頗為豪華,如何肯讓乞丐進來?」但他無心細想,徑自問掌柜小二可否有見過虞夢。
這店小二正是那日被楊凌撞到的,聽他見詢,登時打開了話匣子,把那日的事添油加醋的說了一通。莫君言不耐道:「後來怎樣,那女子傷勢如何?」那小二見他問得急切,嘿嘿一笑,便即不說了,莫君言又再追問,反而道:「這個嘛,我可記得不大清了。」
莫君言怒道:「才不過三天,怎生就不記得了?」那小二道:「客官,咱這店也算是名店了,人來人往的,三天的客人可有幾百號了,小的怎生記得了那麼多?」
莫君言還待再問,情急之下,已提起小二的脖領。凝兒急忙止住他道:「莫大哥,切莫動手。這種人無非圖些小利罷了,不必和他一般見識。」莫君言猛然醒悟,從衣袋中掏出一塊碎銀給他,那小二被他一提,也是有些懼怯,收了銀子,忙說道:「請了好幾個大夫看了,可就是不見好。」
「那他們人呢?快帶我去見他們。」莫君言急道。
「那可不巧了,就在剛才,那男的已經帶著那女的走了。」小二一臉無辜地道。
凝兒見莫君言一臉惶急,顯然有些不知所措,而小二又一臉詭譎,知他心中有鬼,於是問那小二道:「那位公子為何匆匆離去?你可知曉?」她從腰封里又取出了一兩碎銀,遞到他手中。
那小二朝郁春華努了努嘴,悄聲道:「為什麼我就不知道了,但是那男的走之前,和這個老乞丐聊了很久。」凝兒暗暗納罕,小二又道:「這乞丐也是個奇人,來了三天了,每天都在店裡吃喝,還餐餐要喝酒,也不曉得他的錢是哪來的。多半是個偷兒,但他既然有錢,咱們也不能趕他走,只是他身上臭得緊,沒人敢和他同桌。」
莫君言也自聽了,看了郁春華一眼。
郁春華內功深厚,自也聽見了小二說的是什麼。他生性詼諧,當即嘻嘻笑道:「孔老夫子曾說過:『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看來老乞丐今天也有朋自遠方來啦。」
此時莫君言已篤定這老丐必是武林前輩,急忙上去施禮請教。那老丐打趣道:「這年頭的少年兒郎都喜歡追著別人家漂亮姑娘跑麼?剛跑了一個,又來了一個,那妞兒真是好大魅力啊,哈哈哈。」
莫君言此時憂心虞夢傷勢,那還有閒情與他說笑,正色道:「前輩,那姑娘是在下師姊,她今負傷,君言又豈能不焦急萬分?前輩若是知道家姊下落,還望告知!」
郁春華見他說得有理,雖被一頓搶白,也不發怒,呵呵笑道:「放心吧,小伙子。你師姊雖然傷重,但目下還能保住性命。」他望了望四周,隨即道:「此地不是長談之所,你們隨我來。」
郁春華也無甚行李,三人通了名姓隨即出店,沿途郁春華把楊凌救護虞夢之事說了。莫君言既知虞夢與楊凌一道,心下稍安。
郁春華又道:「現今唯有那百年茯苓能救你那師姊性命,但那茯苓在三才堡手中,絕不能輕易予人。」莫君言道:「前輩說得是。那感情是南宮家中另有什麼靈丹妙藥,能救我師姊性命麼?」
郁春華搖了搖頭道:「那倒不是。要救你師姊,還是得從三才堡的茯苓著手。」
「此去邢台有六百多里路,師姊豈能熬得住?前輩讓楊大哥帶我師姊去往南宮家究竟是何意呢?」莫君言關心則亂,沒想通其中關竅,凝兒卻想明白了:「老前輩的意思,莫非是想讓楊大哥請南宮世家出馬相助,奪取茯苓?」
「哈哈,小妮兒倒挺有見識的。現如今北地尚能獨自對抗三才堡的,也只剩南宮世家了,況且三才堡彭氏兄弟與南宮飛鳳乃是世仇,三才堡既然發出英雄令,遍邀武林同道,南宮元於公於私,都不能坐視不理。只是現在老乞丐還摸不准南宮元他是怎麼想的。」
莫君言見他神色凝重,不敢再打斷他話頭。只聽他續道:「南宮世家聲望素著,南宮飛鳳在北地又遺惠良多,南宮九涉嫌殺害其父,已成北武林公敵。老丐本不信這南宮九是弒父之凶,幾次三番想要找出證據,力證他的清白,誰想這彭氏兄弟在機緣巧合下,居然先一步擒住了南宮九,要來個什麼武林公決,這可就真難搞了。」
莫君言漸漸冷靜,心思也就轉動起來:「原來郁老前輩的意思是讓楊大哥去請南宮元相救南宮九,如果南宮家能夠出面,楊大哥再乘隙而入,那盜取茯苓的機會可就大得多了。哎,只是這般做,似乎有些不太光明。但為了救師姊,也顧不得這許多了。等等,若真是如此,那郁老前輩為何不自己出面,卻要楊大哥前去遊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