節六:下山
卻說虞夢與莫君言在軒轅山一住就是三個月,不覺已是春去夏來,軒轅山中群芳盛開,垂柳成蔭,煥發出別樣生機。
這三月來,崇霄不吝指點,前後共傳了二人九派劍意的劍術真諦、六爻釋夢的曠世身法、天女散花的夢幻手段,這三套武學,均是崇霄一生武功絕詣的基礎法門,只消琢以時日融會貫通,他年自能領悟崇霄武學之精髓。
兩人武學修為突飛猛進,自不必說。崇霄時不時面授兩人臨敵機宜,對兩人的困惑也都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從實戰領域上,拓寬了他二人的武學識見。
崇霄雖然冷漠,但照料兩人衣食起居從未有半分疏漏,他烹飪手段極高,雖只是青菜、豆腐、各式水果,但花樣百出,滋味又極鮮美。
虞夢素來好潔,幾乎每日都要沐浴,偏生又畏寒。崇霄每日總會幫她燒好兩桶熱水,供她練劍回來後使用。不論虞、莫提出無理取鬧、不近人情的要求,他也概不拒絕,只除了下山相助石獻一事,一直不置可否。
虞夢有時甚至覺得不好意思,於是多在夜間聽他吹簫,陪他說話解悶。
於是兩人每日相聚時間越來越長,崇霄並不健談,虞夢也不聒噪,偶爾講些自己小時候的故事,講一些自己的幼稚想法,這些話她對莫君言都不曾說的,卻不知為何,竟都對崇霄說了。崇霄學識淵博,抵不住她軟磨硬泡,便常說些逸聞趣事,兩人相處倒也其樂融融。以至於幾乎每晚,他們都要說一會兒話,否則就覺得這一日空落落的,似乎少了些什麼。但凡崇霄衣物破損,未待他開口,虞夢竟也會自行為他縫補。崇霄並不多言,但看在眼中,也不制止。
只是這三月之中,崇霄每隔一段時間便會消失二三日,不論虞夢、莫君言如何尋找都是不見。虞夢和莫君言也曾多次進入丹穴,只見碧水盈池,景色依舊,卻再沒見到過那對鳳凰。除此之外,不論崇霄或是軒轅山,均無異狀,兩人久而久之,也便淡然了。
這一天夜中,虞夢獨自在斷崖處賞月,月影下,那株大樹顯得孤獨寂寞,它的根須依然虬健,但似乎比往昔蒼老了許多。虞夢從它身邊緩緩走過,來到斷崖處,輕輕坐下,凝望著崖下的明鏡湖。她靜靜地坐了好久,幽幽地嘆了口氣。
崇霄不知何時也到了斷崖,以往總是他先到,虞夢後至。他見虞夢在先,便就遠遠望著,並不過去。此刻聽她嘆息,不覺說道:「你是不是想家了?」
虞夢噫了一聲道:「你來啦。你怎麼知道的?我看今夜月色很美,便早來了些。」崇霄點了點頭,道:「人從江湖遠,月是故鄉明。你夜中望月,想必是想起了崑崙山上的月兒了吧?」
虞夢噗嗤一笑,心知他把杜甫名句:「露從今夜白,月是故鄉明。」改成了「人從江湖遠」,倒也別有意境,說道:「說那麼文雅做什麼,我是想家了,也想師父。」崇霄聽她說著,也抬頭望月,可他沒有親人、沒有朋友、沒有可以思念的人。他有的,只是仇人。
月色籠在他身上,就像一盞燈。這盞燈只能點亮他自己,而不能照亮別人。這就是孤獨吧。
他忽然說道:「我好羨慕你師父。」
虞夢奇道:「為什麼?」
「一個人能被另一個人思念,便是一種幸福。」崇霄撫摸著手中的玉簫,也撫摸著簫上的玉珏。虞夢看他動作輕柔,眼神也是同樣的溫柔,不覺一呆。心中想道:「我每次問他想的是誰,而簫聲中的女子又是誰,他卻總不肯爽快地告訴我。此刻,他定是又在想她,難得見他溫柔一次,我可得多看幾眼。」
崇霄把玉簫攏進衣袖,也把目光投向虞夢。兩人對視了一會兒,崇霄神色如常,虞夢卻被他看得臉上發燒,忙別過頭去。
兩人半晌無話。沉默了片刻,虞夢忽道:「我也會想你的。等哪一天下山了,重新回到江湖,我想我就會懷念在山上的日子了。」
崇霄點了點頭,並不言語。虞夢知道他還在身後,又道:「你對我們很好,雖說老是冷冰冰的,一點兒也不好玩,但其實卻非常關心我們。吶,我們也算是朋友了吧?」
「朋友?呵,這兩個字可不要輕易說出口。」崇霄長吁了口氣,似乎又想起往事。他有朋友嗎?也許曾經有,但現在,肯定是沒有的。
虞夢站起了身,走到他身前,伸出了她的手。
崇霄靜靜地看著她,他的頭頻繁而又輕微地抖動,把四邊都掃了一遍。他又仰起頭,卻沒有伸出手,說道:「這世上,只怕已沒有能和我拉手的人。」
虞夢又是好氣又是好笑,說道:「你這怪人,好歹是男人,怎麼也婆婆媽媽起來?本姑娘是不配和你交朋友,但你待我好,我自然知道,我心裡也早當你是朋友,至於你怎麼想,我管不著。」
「崇霄待人,從來談不上一個好字。」他依舊冷漠。
虞夢惱了,慍道:「哼,你這人,就是這麼惹人厭!」她甩手,從他身邊走過,徑自回去了。
斷崖上,只剩下崇霄一人一襲白衣。他抽出玉簫放在唇邊,想要吹些什麼,口唇翕動,終於吐出這麼幾個字:「她真的很像你。」
次日,虞夢慪氣,見了崇霄也無一言,莫君言看在眼裡,反而暗暗納罕:「師姊怎麼了?以往見到崇前輩,總是興高采烈,非要尋他打趣一番,今早怎麼理也不理了?」
崇霄什麼話也沒說,收拾好碗筷後,依舊坐在湖前吹簫。
如此三日,倒是莫君言忍不住說道:「崇前輩,師姊,你們是怎麼了?怎麼一句話也不說?」虞夢「哼」了一聲,自顧扒飯。崇霄放箸,淡淡地道:「沒什麼。」
虞夢也放下筷子,說道:「我飽了,你們吃。」莫君言見她碗中還有大半碗飯,顯然是賭氣,忙一把拉住她手道:「師姊,到底怎麼了,你們這樣,君言好生不解。莫不是我又做錯了什麼?惹得你們不快?」
虞夢被他拽著,卻瞄了崇霄一眼,意思顯然是:「還不是這傢伙惹我麼!」莫君言目視崇霄,意求諮詢。崇霄搖了搖頭道:「你這丫頭,真是不省事。我的輩分,足可做你叔祖,便是你的師父,亦是我的晚輩,又豈能做你的朋友?」
虞夢撇嘴道:「哼,我道你視世俗成見如無物,卻原來不過如此。」崇霄見她那執拗的神色,心中不覺一軟。
二十年前,激將法對他或許有用,二十年後,他已經沒有什麼可以縈懷的了。
除了她,除了眼前這個女子,他這輩子,眼裡不會再有別人。
他搖了搖頭,終於還是伸出了手。他的五指修長白皙,宛然是樂師的手,而不是武林怪傑的手。
虞夢見他認輸,怨氣立消,登時喜笑顏開,伸出手握住他的手。雙手相觸,掌微溫,心亦是一暖。不知道為什麼,她總能感覺到,他只是故意不肯這麼做,他的內心其實很在乎她。所以,她總是要變著花樣,逼他就範。
「好啦,現在我們是朋友了,作為朋友,我求你什麼,你不會拒絕我吧?」虞夢笑道。
崇霄先是從她嬌小的掌中抽出自己的手,淡淡地道:「先說什麼事吧,太麻煩的就算了。」
「當然是陪我們下山,去打探石帥的消息咯!」虞夢道。她知莫君言心中也時時惦念著這事,而要說誰能做到,那唯有崇霄了。
虞夢見他沉默,不禁問道:「你為什麼就是不肯幫我和小君去救石帥呢?難道你和他有仇?」
崇霄搖了搖頭,他見莫君言也是一臉期待,心中不覺苦笑:「二十年,二十年了……我本以為我已經忘了,卻沒想到,那只是我自己的一廂情願罷了……」
「也罷,你們等我一日,待我取了那物後,隨你們下山就是。有些恩怨,終究需要了結。」
「太好了!」虞夢拍手叫道。莫君言更是拜倒在地:「君言多謝前輩出手相助!」「起來吧。小子,若非見你人品不壞,崇某是斷然不肯的。石獻?他又算得了什麼?」崇霄扶起莫君言,傲然道。
於是崇霄下山,虞夢和莫君言仍在軒轅山上等待。兩人不知他要取何物,但他不說,也就不問。虞夢得他答允下山,便已心滿意足,其他的事他若願說,自會告訴她的。
哪知一夜過去,崇霄竟然未歸。虞夢頗有些悵悵,晚飯後便在山間眺望良久,直至夜色漸濃,方才回去。
又是一日過去,虞夢不禁暗暗擔憂起來:「他從不食言而肥,既說是一日,就定是一日,可這已經過去兩天了,他該不會遇到什麼危險了吧?不可能,他那麼高強的武功,就算是師父也比他不過,這天下還有誰能傷他?」
莫君言也頗為不安,兩人商量著,收拾包袱,打算第二天一早就下山尋他。
次晨,兩人走出筱軒閣,正要下少君峰,卻見崇霄木然立於山間。
虞夢吁了口氣,上前道:「你回來了,東西取到了?沒出什麼事吧?」
崇霄不答,就好像根本沒有聽到她說話一般。
虞夢又說了一遍,見他依舊不理,心下有氣,跺腳道:「喂!你又發什麼神經?」莫君言瞧出崇霄有些不對勁,忙拉住虞夢。
「你們下山去吧。」崇霄把攥緊的右手放進懷裡,拿出時候,五指已攤開。莫君言暗暗納悶:「崇前輩手裡拿著的是什麼?」
「那你呢?你不是答應我,要和我們一起下山的麼?」虞夢問道。她走到他身邊,拉了拉他的衣袖。
「哼。無恥之徒,也想利用崇某麼?」
「你、你在胡說什麼,你怎麼言而無信!?」她的手尚掣住他的袖,那袖已是微微顫抖著。
「言而無信?哈哈哈,對付卑鄙小人,崇霄就從未講過信義!」
他撇頭見她已鬆開手,雙肩顫抖著,顯然十分生氣。但他並不安慰,反而火上澆油。
「想動手,就拔劍啊?」
她一咬牙,退了一步,果真拔出霜華,指著他的肩側,卻沒有刺下去。
他斜了她一眼,忽然伸手在劍面上一彈,霜華劍立時飛了出去,插入了右邊的山壁里。
虞夢的手並沒有受傷,但是心裡很受傷。她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也不知道為什麼他要這麼對自己,她只覺得很委屈。
「你如果討厭我,大可以殺了我,幹嘛要這樣!?」她大聲說道。
哪知崇霄聞言,勃然大怒:「給我滾!」
虞夢嚇呆了,不自覺退了一步。他從未對她疾言厲色,但此刻,卻是聲色俱厲。虞夢雙唇泛白,有一絲顫抖,她不是害怕,而是傷心。
崇霄又背過身去,把山道讓了出來。他的意思很明顯。
虞夢忽然覺得臉頰上有一些冰冰涼的,似乎自己水靈靈的大眼中真的有了水,水漲了,溢出來了,在臉頰上留下了兩道水線。
她急忙一醒鼻子,用手擦了擦眼,捂著嘴,快步跑了下山。
「崇霄,我討厭你!」她帶著哭腔的聲音從山下傳了上來,崇霄恍如不聞。莫君言走到山邊拔出霜華,還劍入鞘,他不知道該說什麼好,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麼,朝崇霄拱了拱手,這才快步追下山去。
崇霄閉上了眼,微微低下了頭。他的神色也落寞至極,與適才的狂暴正好相反。「我這麼做,你會怪我嗎?」他喃喃說著,緩緩從懷中取出了適才握在掌心的東西,那是一枚銀色的髮簪。
正是虞夢遺落的髮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