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劍天啟錄 第九回 聞道玉門猶被遮 節二:非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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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雙清麗而透明的瞳孔中,幾滴晶瑩的液體滑出眼眶,映射著一副迥然不同的畫面:撕開皮肉那滲出的鮮紅,身心痛楚與疲憊,也在同一時間綻放,仿佛夏日的薔薇。§筆神閣

    .daoyouge.com§三分酸澀,四分咸鹼,還有三分刻骨銘心的沉寂。那抹鮮紅緩緩落下帷幕,滴在了木質的檯面上,一滴又一滴……

    沈雪晗只覺心口上一陣冰涼,按弦的手指輕輕一顫,慢慢蜷縮成拳,右手不自覺地掩在了櫻唇前的面紗上。玻璃球般的雙瞳孔在盈盈如水的眼眶中,緩緩轉向了尚在台上的兄長,神色上顯然是在說:「大哥,對不起,都是我不好。」

    沈非雲並未說話,但是臉頰上的微微一笑,立時就讓台下的姊妹二人回復了鎮定。嚴松已坐回了位子上,端著剛泡好武夷岩茶,輕吹熱氣;許顯純怔怔不語,只凝視著自己的右掌;楊寰、方旭各自抱胸,不見喜怒;衡山弟子紛紛搶上擂台,餘人靜默。

    「鐺」,長劍墜地,青羊老丈退了兩步,倒在了狄肅英的懷中,他被許顯純剛烈一掌擊中了胸口,口中鮮血噴出不輟,染得衣上斑斑點點。衡山門人紛紛含淚,瞪著許顯純,許顯純一愣之後,隨即恢復以往神色,冷冷地道:「既上此台,生死各安天命,方才青羊兄可是簽了生死狀的!」

    沈非雲嘆道:「話雖如此,然人非草木,豈能無惻隱之心?指揮使心腸剛硬,人所不及。泠妹,快為青羊掌門救治。」他話帶諷刺,許顯純卻未留意,默默退到了台側,與楊寰並列。

    沈清泠早取出金針上前,扎在青羊胸前幾處大穴上。針到血止,果然神技,不愧冰心堂主!沈非雲驅車亦到,左掌貼在青羊後心至陽穴上,將內力緩緩輸進他體內。狄肅英問道:「家師傷勢如何?」兄妹兩對視一眼,均是搖了搖頭。

    「令師胸前中掌,心脈已被掌力震毀,全仗內力深厚,這才不致……」沈非雲擺了擺手,不讓清泠說下去。沈清泠嘆了口氣,還是低聲對狄肅英道:「他所剩時間不多,好好相陪左右吧。」

    青羊嶙峋的老臉上擠出一抹慘笑:「多謝兩位費心了,老朽自知命數將近,人力不能改也。肅英,撿起劍來。」沈清泠暗自退開,又見妹子珠淚瑩瑩,情知她心自責,遂將其攬入懷中撫慰。狄肅英將劍捧在手中,衡山眾人也將掌門移至台下將養。

    嚴松乾咳一聲,示意比武應該繼續下去。可許顯純聞如未聞,仍是失神。楊寰頗為詫異,輕拍了許顯純下,卻聽嚴松正色道:「楊指揮,請宣布結果。」楊寰隨即躍上擂台,說道:「本局許指揮勝,然許指揮並無意參與爭奪盟主之戰,純是青羊掌門蓄意挑釁,許指揮不得不戰。」衡山門人都是憤憤不平。

    楊寰續道:「那麼,現在就由蒼南派嚴松掌門,與金陵沈家藏劍閣主沈非雲,來爭奪這江南武林盟主之位。」他說完就退下台去,將場地讓與了嚴、沈二人。

    嚴松把手一招,侍者將一盞熱茶送到了沈非雲面前。他說道:「這是新泡的大紅袍,還請藏劍閣主品評。」非雲笑著接過,放在唇邊一泯,嘆道:「茶色金紅透亮、茶香微帶焦氣、茶味滑潤不苦,味久益醇,果然好茶。」嚴松待他將茶飲完,笑吟吟地道:「閣主不怕嚴某在茶中下毒?」

    群雄聽了,心頭都是咯噔一跳,獨沈非雲淡淡地道:「嚴掌門乃當今江湖『七絕』之一,與家父齊名,機謀武功,均在非雲之上。以身份地位而論,非雲本無與嚴掌門相爭之可能,但掌門絲毫不以為意,足見容人之量,又怎會用這等下三濫的伎倆,以為笑柄呢?」「佩服!藏劍閣主海納百川,胸襟闊達,遠超嚴松之想像。」嚴松起身來到台中,沈非雲拱手道:「非雲身有殘疾,未能立身以對『蒼南一掌』,不敬之處,還請莫要見怪。」

    「哪裡。能與藏劍閣主一較高下,實乃嚴某畢生大幸,如何還敢見罪?」嚴松抱拳回禮。非雲驅車向前,兩人對立半晌,既不言語亦不出招,只是不動。

    旁觀群豪看著清風吹起沈非雲鬢邊長發,順帶拂動起嚴松大袖,就如一幅靜止的圖畫外閃過的異樣動態,卻絲毫無法泛起真正的漣漪。殊不知兩人心中波濤暗涌,均自默想。

    「嚴松號『蒼南一掌』,素以掌力稱雄江南,乃是天下『掌絕』,方才我合了二妹之力,才能與他抗衡,此刻孤身一人,若與之比拼內力,殊為不智。只是我雙腿已廢,單靠輪椅與他比快鬥巧,亦不占優。為今之計,只有走一步算一步了。」沈非雲心中盤算著,內力只在指尖遊走。嚴松心中亦是在想:「藏劍閣愚人劍法最妙之處,莫過於無形,不知它所來,亦不知它所去。至於傳聞中的負情劍意,究竟強在何處,無人知曉,我如貿然進攻,不知虛實,勢必遭其乘隙反擊。此人身雖殘疾,內力亦不如我,但心機深沉,不在我之下。他既如此鎮定,必有良謀在腹,我斷不可大意。」

    兩人各有顧忌,都不敢貿然出手。群雄中不識大體者均在焦躁,緣何還不出手?藏劍閣主大戰蒼南掌門,這是何等的武學盛宴,必定奇招迭出,精彩紛呈。頗有見識如方旭、許顯純等,均知這二人不出手則已,一出手,只怕驚天動地,立分生死。

    嚴松側身向北跺了一步,沈非雲目光緊隨他的步調,只是渾然沒有出手的意味。他雙手扶著兩側的機括,調整輪椅的方向,看似十分笨拙,卻又暗含玄機。嚴松抬手捏了捏鼻尖,盯著沈非雲的輪椅,沈非雲則牢牢鎖定嚴松的雙手。他們都知道,對方一旦出招,必是經由這兩個部位。

    孟子曾有言:「天時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天時、地利、人和,三者俱得,不戰而屈人也。


    孫子亦云:「進而不可御者,沖其虛也;退而不可追者,速而不可及也。故我欲戰,敵雖高壘深溝,不得不與我戰者,攻其所必救也;我不欲戰,雖畫地而守之,敵不得與我戰者,乖其所之也。」故得失之計,在於算也,多算少算,可以見勝負矣!

    時過正午,艷陽的光線不斷移動,慢慢的,慢慢的,幾片樹蔭遮住了陽光光線,將沈非雲掩在了山陰處,唯剩嚴松一側,仍暴露在光線的折射下。就在這時,沈非雲的輪車中竟毫無徵兆地射出了三隻袖箭,直取向嚴松面門!

    「啊!出手了!」不少人叫出了聲來。

    嚴松正欲側頭相避,卻有一道陽光刺眼而來,竟然使他的雙目睜不開了!他心頭一凜,突然想到了一句話:「眼、耳、口、鼻、心,使之失明、使之失聰、使之失味、使之失嗅,使之失心,此愚人之五法也!莫非陽光的折射,也在此人的意料之中!?」

    「咦!」蒼南人眾都是一奇,只見嚴松一個後躍,避開了袖箭之後,立時就是一個前撲,直奔沈非雲。沈非雲輪車一轉,指作劍狀,點向了嚴松掌心勞宮穴。「不對!他的內力遠不如我,怎麼還敢與我硬碰?他既算得出光線之天時,也當能算出我避過暗器之後的憤然進招,此必誘敵,不可上當!」他掌力扯動,變招劈向沈非雲坐下輪椅。沈非雲輪椅進退如風,霎時一轉退開,使嚴松掌力劈空。

    兩人轉瞬之間便換了身位,雖只一招,卻鬥智鬥勇,殫竭心力。此時嚴松立於樹蔭之下,而沈非雲已暴露在艷陽之中。「他不敵而退,將天時拱手讓我,我何不乘勝追擊?」嚴松不動聲色,右掌放在身後,暗凝掌力,左手一招「兼天海涌」擊向對方胸口。

    藏劍閣主雙掌齊出,硬擋住來招,嚴松功力加重至七成,藏劍閣主坐下輪椅無從借力,竟被他推得不斷後退。沈非雲斜目偷一瞥身後,卻被嚴松看在眼底,暗道:「他若撤去左手,獨擋我掌力,勢必被我壓得骨斷筋折,如不撤而被我擠下台去那勝負便分了。」他大喝一聲以壯聲勢,掌力驟然提至十成!

    「大哥小心!」沈清泠早看出情勢不妙,只是囿於約定無法上台相助,空自焦急。嚴松嘴角微揚,驟然間,卻看見沈非雲雙眸一閃寒光,他心中竟划過了一絲不安。只見沈非雲左掌斜,真氣仿佛一團無形棉絮將嚴松掌力包裹其中帶向右肩,接著右掌回撤右肩一抖,輪車立時劃出一道半圓軌跡,將嚴松雄宏掌力卸至台上。「蓬!」一聲巨響,台上木屑紛飛,嚴松虎吼一聲,潛藏身後的右掌甩出,如起一陣狂風,沈非雲仰身躲過,臉頰仍為掌風颳得疼痛,他雙手更不相待,驅車後退。

    神拳門孫百盛慨然謂馬興德道:「適才藏劍閣主一卷、一抖、一推,竟連使了三道巧勁,化開了蒼南掌門那一記『兼天海涌』,真可是神乎其技啊!」馬興德亦道:「不錯,藏劍閣主獨以柔式,而蒼南掌門那一掌則純以內勁取勝,一掌至終竟不衰竭,反有增強之勢,當真可畏可怖。如是我等,只怕一招便為之取了性命。」

    嚴松也是暗暗贊好,此刻他雙掌平推,正是一招:「大江東去」。沈非雲微驚,此招平淡無奇,但卻蘊含著嚴松雄渾內勁,更讓人驚異的是他與自己相距尚有一丈余,任他掌力如何雄厚,又怎能擊出三尺之外?他不及細想,嚴松已連踏兩步,立時又是一招:「大江東去」,雙股內勁合二為一,就如一道無形氣牆,排山倒海般地朝沈非雲壓了過來!

    眾人見了,無不大驚失色,只覺得這股內力已非一人之力可以相抗拒,即令擊在山麓旁的大樹上,只怕亦能將之橫截兩段!

    「什麼!怎麼可能?」

    這時不僅群豪大驚,即令方旭、楊寰也是目露詫異之色,那沈非雲連人帶車竟在氣牆的碾壓下騰空而起,右手二指點向嚴松頭頂的百會穴!好個嚴松,單掌迎上隔開,順勢退開一步。沈非雲亦從空中落下,他的輪車設計巧妙,輪後安有彈簧,只消自身內力一壓,輪車便能彈起,比之常人輕功無異,區別者只在一隨心至腿,一純以手御,而且躍起時卻更加快捷、更加高遠。

    嚴松不識其中奧妙,心中更增戒備,雙掌連環擊出,沈非雲亦以雙掌相迎。嚴松掌風剛烈,沈非雲手勢如水,二人均知剛不可久,柔不可守的道理,拳掌所至,均留三分餘力,或守或攻。十餘招下來,巧妙之處,險象環生,生死均只在一瞬之間。

    群豪探頭搔首,雖多不知他二人掌底精奧,仍恐漏看半招。縱孫百盛等看得一招,尚需思索良久,方能領會其中妙處,然其時二人又已拆了十餘招,這十餘招如何?孫百盛等腦中仍在思索,卻是見如不見的。沈氏雙姝雖是非雲血緣至親,亦從未見過乃兄顯露過十成本領,此刻在台下觀戰,比之兄長親臨戰陣只更惴惴,而無心體會那些招數的精妙之處。

    藏劍閣主自出江湖以來,從未將愚人劍法展露於斯,只因對手實在太強,強到了匪夷所思之境,單以掌力沉雄而論,普天之下除了遠在嵩山的少林派方丈善悲禪師尚可與之相抗外,只怕再無他人。

    忽然間,嚴松橫掌一封,喝道:「你這路劍法純以內力驅使,手中有無長劍並無差別,只是嚴某心中尚有一惑不解,不知藏劍閣主能否見告?」非雲淡笑道:「嚴掌門但說不妨。」他二人雖在對話,手底下招式仍是不停。

    「我聞愚人劍法有五大精義,今亦見其算巧,蔚為大觀。然妙則妙矣,卻還奈何不得嚴松,閣下緣何不以負情之劍意相佐,來破嚴某雙掌?」嚴松單掌平推,沈非雲堪堪架過,澀然道:「上邪有云:『山無棱,江水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與君絕!』此為不負之意,然則奈何相負?春草暮兮秋風驚,秋風罷兮春草生。綺羅畢兮池館盡,琴瑟滅兮丘壟平[1]。負情意,莫過於紅顏凋零,今世無緣。此余畢生之痛,焉能輕啟?」

    嚴松冷笑:「好個『綺羅畢兮池館盡,琴瑟滅兮丘壟平』。紅塵若水,白駒如隙,人生誰能不死?莫不飲恨而吞聲!且看嚴某這一掌!!」他縱身凌空,長嘯如龍,正是他畢生絕招:「天海俱空」!

    [1]出自南朝文學家江淹《恨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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