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許是那道光芒太過刺目耀眼,男人的瞳孔急遽的縮了起來,眼前一陣目眩,腦海里似乎出現了某種幻覺,就仿佛看到了多年前,鄴宮城破的一日,當屠刀從他頭頂上舉起的時候,那個戴著面具的女人縱馬飛騎而來,一戟挑開亂兵的同時,將他從屠刀下抓起,一掠而過。
馬迅速的疾馳,他被那女人護在懷中,從一片廝殺聲中飛馳而出,骨頭碎裂的聲響以及絕望的哭喊聲漸漸被他們拋至腦後,漸漸的他們離鄴宮越來越遠,越來越遠,直到城外有眾騎過來接應時,馬才漸漸的停下來。
一個身著紅衣華服的俊美男人迎了上來,女人才摘下了面具,也便是那時,他第一次看清了女人的臉。
很美的一張臉,有些冷,卻不會讓人心生畏懼。
「你叫什麼名字?」那也是第一次她開口問他的名字。
他怯怯的答:「段……段逸。」
當這個答案說出來時,他察覺到女人臉上一閃而過的震驚,然後她又問:「你的父親是誰?」
他沒有回答,因為親見了所有親人的死亡,他不敢回答,不敢向任何人表露自己的真實身份。
他以為自己的沉默會讓女人不喜或是逼問,沒想到那個女人只是微微一笑,安慰他似的說道:「你不想說也沒關係,我救你出來本就不在乎你是誰,我在意的只是你將來願意做誰,如果你願意跟著我,以後就只能忘掉過去,做一個徹徹底底的晉人,你願意嗎?」
做晉人麼?他低下頭來,沉吟著還是沒有回答。
女人又道:「怎麼?你是想報仇嗎?」
他咬了咬唇,心中念叨的一個字幾欲脫口而出,但他還是強忍著住了嘴。
女人又嘆息了一聲,說道:「強執弱,富辱貧,貴傲賤,詐欺愚,這就是當今的世道,這個世道里沒有誰對誰錯,只有勝者為王,仇恨沒有任何意義。
如果你放不下,我不勉強你。」
女人說完就要跟著那個男人一起策馬離開,這個時候的他才因為恐懼無助而慌了神,忙喊道:「我願意,我願意從此以後只做一個晉人,求你們帶我走,帶我一起走!」
馬停了下來,那個女人終於又走到了他的身邊,俯身下來,撫著他的小腦袋,道:「那好,以後你就只是我們陳郡謝氏的一名部曲,我會教你武藝,讓你有足夠保護自己的能力,但你一定要忘記過去。」
「好,我忘記過去。」
女人將他帶到了建康城烏衣巷,在這個繁華綺麗處處都飄蕩著貴族慵懶氣息的城中,他感受到了從未有過的安寧和溫暖。
「堅石,真石,快過來,母親給你們帶了個朋友回來,以後就由他來陪你們寫字,習武玩樂。」
院子裡花開絢爛,水聲潺潺,似乎處處都迴蕩著百靈鳥的啼鳴,一個十二三歲的小郎君牽著一個粉雕玉琢的女孩子向他走了過來。
那也是他第一次見他們兄妹。
女孩子的笑容很燦爛,初見他時,她一臉的好奇,一隻軟乎乎的小手摸到了他的眼睛上,望向那個女人笑道:「阿娘,他的眼睛為什麼跟我們不一樣?不過,這位哥哥長得很漂亮。」
女人笑了笑,沒有答話,轉眼就與那個紅衣華服的男人從院子裡走了出去。
從此以後,他便與他們兄妹倆一起上學堂習字,以及習武練箭,他也漸漸的融入到這個大家族,心甘情願做著這對兄妹的一名部曲,或是一名書僮,漸漸的他也快要忘記過去。
直到女孩子漸漸長大,直到有一天,他按捺不住心中的悸動親吻了一下女孩子的臉頰,那個已經長成俊美風流的妖冶郎君,在名士中嶄露頭角有清易令達之稱的兄長謝尚便毫不留情的將他往死里揍了一頓,並揚言謝家永遠不會將女兒嫁給他,他才知道原來在他們眼裡,他只是一名奴僕,而作為一名低賤下等的奴僕,自然是沒有資格覬覦高高在上的貴族嫡女為妻的。
也是直到這一刻,他才明白,若是手中沒有權勢,若是不能像他們這些貴族一般高高在上,他只會永遠被人看不起,永遠像一隻低賤的狗被踏在腳下。
那些所謂的溫暖,那個女人給予他的一切都不過是對他的施捨,而這種施捨甚至讓他沒有尊嚴可言。
呵,什麼只要他願意永遠只做一名晉人,就能讓他如願以償的在這片土地上生活下去,如果連女兒都捨不得給他,還談何如願以償?
如若沒有權勢,又哪來的尊嚴?
男人的眸子陡然變得腥紅,在周邊眾人的驚恐色變中,他也悠然舉起了手中的武器,弓弩再次化為長劍,與顧鈺手中的短刀撞擊,發出「叮」的一聲嗡鳴。
顧鈺手中一陣痛麻,人便摔了回去,謝玄立時上前,將她接進了懷中。
這時候,人群再次湧上前了一步,卻還是沒有人一個人敢向那男人靠近。
「你到底是什麼人?藏頭縮尾,何不摘下面具?」王五郎不由得上前了一步,看著那張面具後閃爍著腥紅凜厲之光的一雙碧藍色眼睛。
男人嘶聲笑了一笑,只道了一句:「從過去的王敦殺王澄,到後來的王舒殺王含,你們琅琊王氏之人為了自己的利益,可父子無情,兄弟相殘,王門人倫皆喪,那才是真正的虛偽!」說罷,他又看向顧鈺以及沈氏,冷嗤了一聲,續道,「小丫頭,你若真是想為吳興沈氏復仇,琅琊王允之也可算得上你們的仇人,若非他們父子的幫助,沈士居又怎麼會無路可逃,死於賊手!」
王五郎的臉色便是一變,竟是有些不敢回頭去看顧鈺的眼睛。
沈氏便在這個時候尖聲叫了起來,問道:「我父親,到底是誰殺的?」
「你們不是早就已經知道了嗎?吳儒殺沈士居,傳首於建康,因此而得三千戶爵位!」男人含答笑道。
「那顆頭顱又真的是我父親嗎?」沈氏含淚再問。
男人毫不猶豫的答:「自然是。」
當假的沈士居完成他的任務後,真正的沈士居自然也應該去完成他應得的使命!
承受罪孽赴死的使命!
沈氏一時淚如泉湧,啞聲問道:「段郎,你就這麼恨我父親嗎?」
男人又是揶揄的一笑。
「恨?我恨他做什麼?我不過是想取回屬於我的東西,是他不肯還給我!」
「你的東西,就是那枚督印嗎?」沈氏搖了搖頭,忽地含淚厲聲道,「可那是謝家的,不是你的!」
男人的目光陡然也變得兇狠猙獰,他突地一聲吼道:「沒有我,謝鎮西又如何能訓練得如此強大的二十萬部曲私兵?」
這一聲吼宛若暮鼓晨鐘,震得四周圍過來的部曲們又膽怯的退了一步,王五郎以及謝道韞等人臉上皆是震驚迷茫之色。
「阿遏,他此話是何意?」謝道韞忍不住問。
謝玄沒有回答,只是抬手下令陳郡謝氏的部曲向前一步,厲聲道:「殺了他,為我堂伯和堂姑報仇!」
謝道韞的臉色陡地大變。
「阿遏,你說什麼?」她不禁啞聲喊道。
謝玄看了她一眼,沒有說話,而是拔出身旁一名部曲手中的劍,躍眾而出,自己率先向男人刺了過去。
而因為他的身先士卒,那些陳郡謝氏的部曲與琅琊王氏的部曲再也沒有遲疑,盡皆激涌而上。
刀劍相擊的聲音再次在詭謐沉悶的夜中迴響,雨依舊沒有停下,有人倒下去,又有人踏著屍體而上,男人很快被逼得沒有退路。
顧鈺也在這時握緊了手中的短刀,正要起身時,卻聽得沈氏大喊了一聲:「段郎,我的兒子還活在世上嗎?」
沈氏這一喊,顧鈺的心頭便陡然一凜。
男人似乎沒有聽見,還在與周邊激湧上來的部曲廝殺。
沈氏淚如雨下,忍不住再次喊了一聲:「段郎,求你告訴我,我的兒子還活著嗎?」
這時的男人動作才遲疑了一下,動作微微一滯,也便是這一滯的瞬間,一柄不知從何處飛來的匕首倏地朝他眉心襲來,他微微仰首,那把匕首便不偏不倚恰好敲破了他臉上的白玉面具。
面具落下,眾人皆駭然一驚,齊齊的向後退了一步。
謝玄的臉上亦是駭異震驚。
躲在一處的廷尉李正更是嚇得一聲尖叫,王五郎不禁掩袖。
便在這時,又一道匹練般的白芒撕開夜幕,一個面罩輕紗身著胡服的少女踩著數人的頭頂而來,自空中而降,擋在了男人的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