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裡,錦娘一遍遍地洗著帕子,一遍遍地幫冷華庭熱敷著傷口,總算把手掌上的老繭泡軟了,便用手去撕那一層層的皮,冷華庭一直靜靜地看著她。
她忙碌的樣子好認真,而認真時,一雙眸子極亮,黑暗孤寂里閃過的夜明星,那樣幽黑如珠,挺俏的鼻樑,兩翼一張一翕,還冒著星星點點的毛毛汗,很是俏皮,兩隻白晰的小手快速地伸進熱水裡,又迅速撈起那滾燙的毛巾,幾番下來,他手上的厚繭軟了,她的手卻燙得通紅通紅的,他的心裡仿佛乾涸的荒地上被注入一汪清洌地甘泉,被潤得濕濕的,軟軟的,柔得像是連正常的跳動了失了力氣,就那樣定定地注視著她。
錦娘這會子正搬了個小凳坐在他的椅子前面,將他的手捧住放在自己的膝上,輕輕地撕著死皮,先前在屋裡也看到過,這裡其實有不少好潤膚露什麼的,還有很好的滋潤藥膏,她想將他手上的死皮去掉好,再好好塗上藥膏,再用乾淨的紗布纏住,明天起,自己就守著他,不許他再自己推輪椅了,總要讓兩隻手上的皮都長好了再說。
邊撕邊還不停地問:「疼麼?要是疼,你可要告訴我,不然,會扯了好皮去,那樣就更疼了。」
但她說她的,冷華庭一句也沒回,就那樣既老實又乖巧地任她施為,錦娘就抬頭看他,觸目的竟是一雙柔得出水來的眸子,純淨裡帶著甜甜的溫柔,妖艷中帶著絲深沉,華美如珍貴的寶石,幽深如潭,又如急流中捲起的旋窩,一望進去,便似要將她吞沒一般,四目一觸便交織在一起,久久沒有分開。
好半晌,錦娘感覺手有些發冷了,才感覺到自己的失態,很不自在地錯開了眼,紅著臉低頭繼續手下的工作。
「娘子,其實沒用的,就算長了新皮出來,還是又會裂,再說,有了老繭,我推著也不疼一些。」冷華庭的聲音有些乾澀,輕輕的,如美妙的歌兒一般在錦娘耳邊飄著。
錦娘聽得心中一緊,倔強地抬起頭來看他:「不會的,我再也不讓你的手磨出繭了,從明兒起,不許你再自己推椅子,要麼就是我推,要麼就是阿謙,總之,你要將手保養好了為止。」
還是第一次有人用這樣的語氣跟他說話,執拗又霸道,不容他反對,偏生那話里的內容又是如此的窩心,冷華庭轉了頭不去看她,他要用多大的力氣才能控制得住自己想要將她擁進懷裡的衝動,他不想就此將自己的心淪陷,太快了,和她在一起不過十來天而已,他就有些情難自禁,不行,感情這種東西對他來說太過奢侈,而且,他也孤寂慣了,突然而至的溫暖讓他有些難以承受,被最親近人背叛的感覺,撕心裂肺,他不想再承受了。
可是……可是真的很喜歡啊,他有絲懊惱了起來,恨自己的無用,幾次想將手抽回來算了,再沉溺下去,終有一天會在她面前潰不成軍,最重要的是,他還不知道,她對自己,是否也有如他一樣的感覺,她……是不是也很喜歡他呢……可是心在想,手卻貪戀著她的溫柔,試了幾次,都像失了力氣一樣,沒抽得回來,好挫敗,算了,今天就讓她弄著吧,明天……離她遠一點就是。
感覺他的手有點僵,錦娘也沒在意,心卻如小鹿亂撞,撲騰不停,好在他沒再跟她說話,不然,非得泄了醜態不可,這廝說不定又會拿自己的窘態來說事,被他罵了好幾天的花痴,笨蛋,她不想再被他又取另一個外號了。
總算弄好了,冷華庭的兩隻手被錦娘包成了兩個大粽子,他看著自己的兩隻手,臉就由紅變黑,瞪著眼睛看錦娘,紅唇微啟:「真是人丑做出來的事情也丑。」
錦娘滿懷期待的臉立即就垮了下來,仔細看那手包得,呵呵,是很醜哦,不過,他美得太過妖艷了啊,總算自己加了把子力氣,把他的手弄醜了,這也算是成就吧,於是不氣反笑,傻呼呼的,嗡聲嗡氣道:「不醜呢,配相公你正好。」
冷華庭呼得一窒,什麼叫配他正好?他有這麼丑麼?正要開罵,錦娘搶先一步嘟了嘴,一副可憐巴巴的樣子,抖了手就要來拆他手上的紗布:「相公既然不喜歡,那我就拆了吧,一會子叫了珠兒進來幫你包好看點就是。」說著,極亮的大眼開始泛紅,一副泫然若滴的樣子。
冷華庭猛然將手一收,他才不要別的女人給他包手呢,看她那副可憐樣,更覺得她也是費了好大的心力了的,算了,丑就丑吧,舉著兩隻手道:「推我上床去。」卻注意著,生怕錦娘真地搶了他的手去解紗布,寶貝似地盯著自己的雙手看。
錦娘唇邊就勾起一抹勝利的笑來,小樣,就你會裝可憐,本姑娘我看多了,也會呢。
笑嘻嘻地推了冷華庭到床邊,卻有點遲疑,不知要如何幫他上床,前兩個他的手沒被包著,兩手一撐,便跳上了床,可今天,自己剛才應該別把大拇指也包進去的,這會子好了,他怎麼握把手啊。
冷華庭看出她的反悔,不禁笑了起來,呲了她一聲道:「這會子知道了吧,你不只是丑,還笨。」
說著仍是舉著雙手,竟然自椅子上站了起來,不過兩腳剛剛點地便騰空躍起,跳到了床上,錦娘看得眼珠子都要掉出來了,衝過去就抱住他道:「你能站起,能站起對不對?新婚那天我就看到了,原以為只是你借了力的,這會子看明白了,你能站起,只是腳不能太著力,對不對,相公。」
冷華庭卻是一把將她甩開,雙眼如寒霜般冷冽,對她吼道:「不能,我站不起來,我是個癱子,你明白嗎?一直是個癱子,現在是,以後也是。
錦娘被他突然的憤怒弄得莫名其妙,身子連連後退了好幾步才站穩,愕然又受傷地看著冷華庭,就見他一副挫敗的樣子,清秀的長眉緊疊著,明艷的雙眸里是無可而何的傷痛,那樣沉重,似呼連呼吸都被壓制,額間青筋直跳,樣子很是可怖。
錦娘立即便明白了,他是能站起,但定然那一站費盡了他的心力,怕是那一站,雙腳上有如刀割般的疼痛吧,他一直隱藏著自己的痛苦,充滿戒懼地隱藏著,他驕傲,從不肯在她的面前顯露自己的軟弱,可剛才,自己卻去撩動他埋在心裡的傷,去剝開他努力封砌地圍牆,去揭開他塵封的疼痛,他是惱羞成怒了吧。
錦娘的心一下子變得酸澀了起來,柔軟得只想將他擁進自己的懷裡,告訴他,她只是想幫他,想與他一同承擔痛苦,同心共力建設未來,可是……似乎,他並沒有對自己完全敞開心菲啊,錦娘也有些挫敗了,她對他的感情很複雜,她現在想為他做的一切,感覺都與愛情無關,她只是真正地當他為自己的丈夫,一個不得不共渡一生的,所以,才想要傾盡全力去幫他。
算了,慢慢來吧,總有一天,他會告訴自己,他所有的秘密,那時,她才能了解他腿疾的緣由,或者,能找出求治的辦法也未為可知呢。
小兩口正在屋裡各自想著心事,就聽正堂里傳來一陣吵鬧聲,還有人在哭泣,呼天搶地的在喊少奶奶。
錦娘不由皺了眉,這個秀姑,怎麼幾個小丫頭也擺不平呢,轉頭去看冷華庭,見他臉色倒是比剛才好了許多,看來是自我調節好了,忙上前去,輕柔地說道:「相公,我服侍你睡下吧。」
說著就幫他寬衣解帶,冷華庭平靜下來後,又有些後悔,光才她也不過是為他高興而已,不該那樣吼她的,見她不但不生氣,反而溫柔地過來服侍他,心裡便有些愧意,但他來就是個不認錯的主,只好彆扭地扭過頭去不看她,任她施為。
錦娘服侍冷華庭睡下後,便掀了帘子走到了正堂里。
天堂里亂成了一鍋粥,春桃秋菊兩個正與平兒拉扯著,平兒手裡舉著的正是屋裡的家法,兩根綁在一起的竹片,那東西打下去,不會傷筋動骨,卻會打得人皮開肉綻,錦娘原在孫府里見過白總管用這個懲治過一個犯了錯的丫環。
一見錦娘出來,春桃秋菊兩個就如看到了救星,一下便撲了過來:「少奶奶,少奶奶,您可要給奴婢們主持公道啊。」
錦娘被她們的陣仗給嚇住,不由後退了兩步,看向秀姑,秀姑也是一臉的晦氣,惱怒地瞪著平兒,平兒卻是倔強地抿著嘴,手裡仍拿著那家法,惡狠狠地瞪著跪在地上了兩個人。
錦娘偏了身,走到正堂的椅子邊上,坐了下來,一邊的四兒便道:「要喝茶麼?少奶奶」
錦娘揮了揮手,對地上的兩個人道:「起來吧,說說看,這是怎麼一回子事,鬧得驚天動地的,倒真是給我爭臉啊。」
後面一句是說給秀姑和平兒聽的,以前三個人在府里時,因著條件艱苦,幾個倒是和睦得很,從未吵鬧過,可如今隨著自己嫁進王府後,日子過得好了,人心反而不足了起來,這院子裡可還有不少是王府里的老人,就自己帶來的幾個在鬧,那不是給自己丟臉,那是什麼?虧得秀姑還是活了幾十歲的人了,自己把個院子交給她打理,她竟是連幾個丫環也治服不了,真是太讓她失望了。
秀姑聽得錦娘話裡有話,不由羞紅了臉,她剛才也確實沒有稟公斷事,一味地偏坦著平兒,一是因為同是陪嫁過來的,又與平和她娘有些老面子,再就是,地上的兩個丫環原就是懷著那見不得人的小心思過來的,她也想藉機治治她們才好,但沒想到平兒竟然仗勢,想要抽打她們兩個,加之那兩個也不是好相與的,一時便鬧將起來了。
如今少奶奶這一說,也覺得心中有愧,又覺得自己威信也被平兒幾個給弄沒了,更是氣怒,抿緊嘴拿眼瞪平兒。
「少奶奶,奴婢兩個並未犯錯,不過就是想要秀姑給奴婢賞口晚飯吃罷了,先前少奶奶讓奴婢兩個去浣洗房,奴婢聽從少奶奶吩咐,二話不說的去了,可是奴婢做了一天,平兒姑娘就是不肯給飯吃,還打了奴婢兩個,奴婢實在受不了了,才來找秀姑評理的。」高個子的春桃,邊哭邊說道,一頭秀髮被揪得散亂,衣賞也是皺巴巴的,一看便是與人撕打過的樣子,看來,這丫頭剛才可也是撒和潑的。
秋菊老實一些春桃說話,她便低著頭,並不應聲,只在春桃偶爾看過去時,便點點頭,這丫頭一看就是個悶胡嘴,耍陰的主,瞧那雙眼睛溜得比誰的都快,總是推了春桃出來說事,有了好處兩個人分,犯了錯她便是從犯,罪責總要輕些的。
錦娘聽了春桃的哭訴便問秀姑,「她說的可是實情?」
秀姑怔了怔,不知如何回答,若說是,那便坐實了自己與平兒剛才的錯處,若說不是,一屋子的人看著,大家可都是明白人,別看沒說話,怕是心裡早就抬著一桿稱呢口
錦娘見了就皺眉,也懶得問她了,轉了頭就問珠兒和玉兒兩個,「你們是這院裡的老人,又是爺身邊最得力的,你們說說,究竟誰對誰錯?」
珠兒聽了就有些為難,秀姑的地位她是看到了的,少奶奶很是器重秀姑,她犯不著為了兩個不得寵的棄子去得罪秀姑吧,再說了,她以後還要在這院子裡混著呢,看秀姑那樣子也不是個心胸寬闊的主,保不齊以後就會拿了她的錯處來報復的。
於是,珠兒也低了頭,小聲說道:「才奴婢在屋裡服侍少奶奶倒熱水呢,不是看得很清,奴婢不清楚。」
玉兒卻是個直性子,見珠兒不肯說,她倒是心裡升起一股不平之氣,主動開口道:「回少奶奶,這事玉兒還是清楚的,確實是平兒姑娘太欺負人了,她們兩個原是我領著去的浣洗房,原是專洗主子們的用品的,但平兒姑娘來了,非要讓她們兩個專洗粗使婆子們換下的衣服,她們兩個也沒說什麼,就老實地做了,到了飯時,平兒姑娘又說她們兩個洗得不乾淨,罰她們不許吃飯,又弄了一堆子衣服給她們洗,她們也洗了,只是太餓了,就到秀姑這裡討吃的,誰知又惹惱了平兒姑娘了,後面的,這屋裡的人都看到了,可不是只有奴婢一個知道,大夥都可以評評理的。」
玉兒這一席話處處針對平兒,卻是半句也沒言到秀姑的不是,事情說清楚了,得罪的,只是平兒一個,又說得義正詞嚴,錦娘不由看了眼玉兒,只見她模樣清秀,樣子幹練精明,眼睛清亮機靈,又有股子正氣,嗯,倒是個不錯的丫頭呢。
錦娘於是又問屋裡其他眾人,「是這樣麼?」
低著頭的秀姑終於開了口:「玉兒……說的全是真的,少奶奶,你罰奴婢吧,奴婢沒有稟公斷理,讓少奶奶憂心,又丟了少奶奶的臉面了,真真罪過啊。」
秀姑到底還是拾得清輕重的,若要掌理好這個院子裡的人,首先便是要對少奶奶忠心不二,不能藏著私心,而且對下面的人也應該公平了才是,不然,就算只是自己做錯事,人家也會怪到少奶奶的頭上,自己代表的,就是少奶奶,剛才真是沒想明白,只想著怕丟了自己的老臉,如今聽了玉兒的話才明白,自己那老臉算什麼,少奶奶體面了,自己才有面子。
錦娘聽了便更是生氣,秀姑也真是,如此明顯的錯事也任由平兒狂妄下去,若都是這麼著,怎麼才能管得好院子裡的其他人,自己不正,如何去管他人?
不由就沉了臉,對春桃和秋菊道:「你們現在去廚房領飯吃,讓廚房的管事媽媽做兩個好菜給你們,明天就不要去浣洗房去了,就跟著春紅和柳綠兩個,幫她們做做針線吧,只是,以後不得召喚,再不可進主屋了,可聽明白了?」
又對平兒道:「至於平兒你,去收拾收拾吧,今兒我也沒來得及,下午在王妃屋裡時,爺把你和春紅兩個跟三太太送過來的人給交換了,明兒我就送了你們兩個去。」
平兒一聽,怔住了,嚇得臉都白了,不置信地問錦娘:「少奶好……您……這是什麼意思?」
一邊的春紅也是嚇住,跟著跪了下來:「少奶奶,奴婢並未犯錯啊,奴婢可沒有欺負她們兩個,您……您為何要連奴婢也一併罰了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