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氏沒想到自己會哭出聲來,或是沒想到自己會哭。她一看魏光雄臉像臘人似的,簡直沒一點的形色有好,這兩眶眼淚水也不知道由何而來?不管不顧,止它不住,只撲簌簌地往下掉。自己除了家破人亡哭過,還沒在人前這樣子哭,因此掏出絹帕,也不揩淚,就捂住嘴,死命地不讓哭的聲音出來。這一下來,忽然發現任他再是渾人一個,眼下落得了這個樣子,自己心裡竟只覺得空落落的,甚至還感到陣陣的悲切,而以前的愛恨憎惡好似突然成了過眼雲煙,想不起來了。
哭聲兒雖然很快沒了,但陳氏這邊瀉了一絲哭音,一屋子兒媳、婢女卻不好不哭,大家都壓抑地垂淚不已。
陳氏聽了,人有了些清明,心卻沉了一沉。一想到節度使之位的世襲,不比其他爵位輕而易舉的承襲,不然當年她的庶弟也不會因年幼失了大位。終歸到底,還得繼承人在軍中有威望,能夠服眾。而他們兄弟三人,也就老大魏成夠資歷,可魏成如今卻是廢了。所以這個家還得魏光雄來撐著。
當念頭轉到切實的一面,除了著急外,還有一種說不出的複雜,原來她這些年全賴……不對!
念頭還沒生出來,立馬想到這個家本是她的,陳氏的神情一肅,上挑的丹鳳眼陡現一劑冷芒,有瞬間的凌厲之態,看向跟前冒著熱氣的湯藥,心道多少是醒來的希望,於是揩淚吩咐道:「都這個時候了,沒甚好顧忌了,撬開牙齒灌藥吧。」
張大夫也知道現在什麼都沒有人醒過來重要,如今又是死馬當活馬醫,他就是等陳氏發話灌藥了,總歸萬一能刺激了醒過來呢?他當下領了話,但目光對上魏康時,卻忽又一揖補充道:「大人現在知覺全失。灌藥可能多有些不便,不知可是到屏風後先等一下?」
這是為了顧及魏光雄的顏面,眾人聽得一怔。
陳氏沉默了須臾,率先避到屏風後。
餘下人依次跟到了屏風後。孔顏最後三個人走,見床榻沒有圍人了,轉身跟上去的一剎,她又多看了一眼那床上,不知為什麼覺得也許這樣走了也好。至少在妻兒面前保留了以往的威嚴。只是她再被拘於內宅,也明白魏家現在還離不開他。
暗暗搖了搖頭,不再讓自己胡思亂想,隨著眾人來到了外間。
正院的上房顯然比其它院子的上房大了許多,雖都是一中堂並左右各一次間一稍間的結構,但是稍間卻大到足以用屏風隔出里外兩間,不過到底比不得一整間來得大,外間屋子有了窗頭炕,便不能像二房外間一樣再設一套圓桌。就現在七八個人在這裡一站,都有些挨肩疊背的樣子了。
孔顏看了一眼陳氏座旁的炕上。深深吸了口氣,打起精神走到魏康身側侍立。
行伍之人五感敏覺,瞬即聽到有紊亂的聲息傳來。魏康微微回首一瞥,見孔顏蒼白的臉上竟有一層細密的薄汗從額頭沁出,他目光一凝,略思忖了一下,旋即默聲走了出去。
孔顏甫一站住,不想魏康就走了出去,不由同眾人一起納罕的看去。
未幾,門帘一挑。魏康復又進屋。手中卻多一把從中堂抬來的紅木雕漆椅,椅子上除了原有的一塊大紅灑花椅搭,還有一個竹報平安鎏金手爐。
孔顏一眼就認出了,正是她留在中堂的手爐。
又是搬了椅子。又是拿了手爐,一切還有什麼不明的?
只是誰也沒有想到一向嚴肅刻板的魏康會注意到這茬,更沒想到還更下細地拿了手爐,一時不覺生出意外來。
魏湛一雙相似陳氏的丹鳳眼裡閃過一絲哂笑,隨即無聲冷哼地撇過頭去。
一番動作雖無聲息,卻也一目了然。
魏康只視若無睹的走到孔顏身邊。放下椅子語態稀鬆平常道:「你有著身子,不宜久站和受寒。這爐子裡,我讓英子重新添了炭火,熱氣倒是夠。」說罷,似未見孔顏眼中的詫異,坦然侍立大房夫妻下首默聲不語,只是眉頭卻不著痕跡的一皺。
孔顏看著魏康的一派動作,心下只覺不可思議,待聽到魏康的吩咐,也猶自難以回神。她委實把自去沙州侍疾以來,越發習慣有人伺候的魏康,和眼前這一番舉動的人難以看作一人。
付氏推著魏成立在輪椅後,目光斜著看去,將孔顏的發怔盡收眼底,想著大寒那日魏康對孔顏的一力維護,目光不禁一暗,卻是出聲提醒道:「二弟妹還懷著身子,這都有五更天了,真是難為一直守著,還好二弟記著了。」
孔顏聞言回神,想起剛才的愣神,不由含謝地看了一眼付氏,對魏康欠身一禮道:「累二爺費心了。」說完,捂著手爐在椅子上坐下。
她本是疲乏,人有些精力不支,說起話來不免氣虛,聽起來越發輕聲細語,加以魏康的下細作為,看著二人這樣一坐一站的相依一起,落在他人眼裡倒是很有幾分相敬如賓。
孔欣看了一眼身旁的魏湛,喉間頓時只覺卡住了一般,她只忍耐著低下頭去。
李燕飛看著數月前再熟悉不過的一幕,如今卻久遠地仿佛上一世般,她轉頭去看從小到大默念在心的人,形削立骨的臉上不覺泛起冰冷微笑,既然抓不住這一頭,總要占了另一頭才是,不然這倘大的魏府她該如何立足?遂愁眉道:「二嫂有二哥體恤著,想來是不會有事的,就不知道我堂妹她今晚可過的……」一語未完,拿出絹帕捂住哭聲。
李玉娘為了魏康和孔顏兩口子,不僅搭了名聲,更折了大半條命,李燕飛與之是自幼一起長大的堂姐妹,這樣一席話來雖有為李玉娘抱不平之意,但到底是情有可原。
魏湛本為父焦心,見李燕飛這一哭哭啼啼,心裡更是煩躁,正要一聲呵斥了過去,忽而又念及李家在軍中的聲望。雙拳一握,任了李燕飛去哭。
陳氏卻是明顯地不悅道:「行了,等你父親醒了,你過去看就是了。」
自嫁進魏府。李燕飛多受陳氏維護,何嘗被這樣當場下個臉?她臉上登時一紅,但到底也知現在是緊要關頭,也只咬著唇不再出聲。
陳氏訓斥的時候,一直閉著雙眼。聽到李燕飛的聲音下去了,她沉默了一下,擯棄心頭的複雜,漠然說道:「大孔氏,李小姐是為你們夫妻二人受傷的,有閒了你們夫妻就多去客院看看。」
一語下來,半分沒有李玉娘可氣運不濟的意思,人還沒有脫離危險期就讓他們去看。
魏康沉默閉眼,方才在中堂的最後一絲莫名感觸終歸煙消雲散。
看來陳氏和李燕飛有意讓李玉娘給魏康做二房,只是就算李玉娘真順利的成了魏康的二房。難道就能讓魏湛承襲了節度使之位?
無論是貴妾還是良妾,乃至賤妾,雖有等級之分,可在她看來皆是一樣。
她不認為一個貴妾能有如此大作用,而她更難以理解陳氏為何如此作為,無論之間有多少解不開的結,他們到底還是血脈相連的親母子。
孔顏心念翻轉間,不由抬頭看了一眼魏康,口中卻輕聲應道:「是,母親。」
如此一事揭過。屋子裡安靜了下來,大家沉默地等待一個時辰後的憂與喜。
不知是擔驚受怕了一夜太累了,這一坐到椅子上,又有暖烘烘地手爐暖煨在懷中。沒過多久不覺睏乏襲來,連著一室的血腥味也忽略不覺,只迷迷糊糊地要睡過去。
這樣一時困得頭垂下去,一時又一個激靈強睜開眼,此般反反覆覆不知幾個來回,屋子裡突然響起嗚嗚咽咽的哭聲。
孔顏猛地瞪大眼睛清。卻發現只有自己一個人坐在外間,她扭頭一看,只見裡間屋子裡燈光燦爛,在屏風外可看到人影幢幢。她腦子裡一懵,怔怔地往窗外看去,有青灰色的天光透入,估摸著該是卯時了。
那豈不是一個時辰後了!?
再一聽這悲悲戚戚的哭聲,難道人沒有醒過來!
一念閃過,孔顏驟然起身,疾步奔到裡間。
眾人依舊把床圍住,倒是陳氏站在屋中,默然地望著眾人背影。
她不明所以,剛將目光投向跪在地上的張、沈兩位大夫,想從中看出一些情況的時候,陳氏全身一震,僵直了一下,然後突然上前,從人叢中擠了進去,她本以為陳氏會握住魏光雄的手哭喚,卻只立在床頭,靜默良久,一字一頓擲地有聲道:「魏光雄!」
聲落,只見魏光雄依舊一動不動的躺在床上,眼睛睜著望著床頂,雙唇微微翕合,一點反應也沒給陳氏。
孔顏一看之下,只覺心口嘭嘭一跳,魏光雄還有氣兒,可是這人還有意識麼?
驚訝不過一瞬,只見陳氏身子一歪,竟是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這一下子,全屋子人都嚇了一跳,趕緊去扶,唯獨魏光雄雙眼呆滯無神地盯著床頂。
誰也沒有想到,一劑藥強行挽救了魏光雄的生命,卻只換回了一個無神無魂的活死人,連中風之人也不如。然而,元德十六年正月初二一早,涼州上下官員都得到消息,河西節度使魏光雄中風在床,謝絕拜謁。
只是人到盡頭,再是強行挽留和隱瞞得當也於事無補,端午後的一個炎炎下午,這個傳奇了一生,從一個貧農赤子一躍成為河西霸主的魏光雄,終於無聲無息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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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