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亭午時分,光色炎炎,風雪初霽。
少了似刀割般的邊塞朔風,也沒了遮天蔽日的落雪紛飛,這個銀裝素裹的世界清晰可見。
入目白茫茫地一片聖潔,仿佛沒有貧富,沒有貴賤,只有渺渺梵音在潔白中悠蕩浮動,鬧市的喧囂與浮華再是不可聞了。
孔顏抱著天佑下馬車,甫一站定,清冷的空氣撲面而來,人卻不冷,反倒讓精神為之一振,再看眼前——潔白的世界,廣闊的寺院,莊嚴的殿宇,浩淼的梵音……一事一物,都讓人不覺沉靜下來,一切紛繁也隨之消弭。
卻不及感受這座古剎寧靜祥和的氣息,天佑這個小東西仿佛一隻剛放飛的鳥兒,歡喜得直蹦躂。
可奈何小東西本就是個足月生的,生後又是一院子的人圍著他在轉,自然養得極是壯實,這樣又蹦又跳得不安生,孔顏一個嬌養長大的閨閣小姐如何抱得住?
不過才蹦躂了一兩下,孔顏已是吃不住力氣。
魏康瞥了一副氣喘喘吁吁的孔顏,再看明顯比平常精神多了的兒子,他眉頭皺了皺,道:「養兒子不是養女兒,要一直拘在屋裡。」說時見孔顏把天佑遞給了一旁的乳娘後,還一個勁兒的暗自揉捏雙臂,就不由想起床第上那軟趴趴混似沒骨頭的樣子,而且屢屢不過剛近身就已嬌氣得沒勁兒,眉頭忍不住又是一皺,當下往深說了一句道:「像你這樣成天足不出戶,人整個沒精神,如何帶孩子!」
語氣一貫的清冷淡漠,卻明顯帶了說教意味。
孔顏正一邊揉捏著酸痛的手臂,一邊無奈自己要快抱不住又壯實了些的兒子,冷不丁魏康突然不咸不淡地說了這樣一句,她愣了一愣,再一想魏康今大早就帶了天佑到屋外去,一時還有什麼不明白?遑論這話說得半分也不含糊。分明嫌她將天佑當女兒養了!
可她又何嘗願意整日足不出戶?
前世不說在茅坪庵山上時,她就隔三差五的踏青山間,便是在京城閨閣之中的時候,她也不時用上香的由頭外出。像如今這樣她才早是忍耐不住。
但奈何涼州春秋風沙大,在屋外不到一刻準是一身沙粒;而夏日時節又炎熱異常,卻偏生不見落一毫小雨,空氣乾燥得讓人呼吸困難;至於如今這冬日,又成天得刮西北風。還帶了雪,打在人身上,活生生像是被刀子在刮似的,逼得她都快失了去外面的心思。
再則天佑還這樣的小,她一個成人都受不住外面的惡劣氣候,何況天佑一不滿七個月大的小嬰孩?
只是如今已為河西婦,不再是京中的貴小姐,河西的一切她都應當儘快適應,而不是以此為藉口。孔顏斂了斂心緒,就事論事的欠身應下。「是,妾身會注意的。」不論如何,天佑乃是一個男丁,確實不應當被拘在屋中,尤其身為這片土地的繼承者,他更應該不懼這裡的任何艱苦。
念及此處,孔顏猶如醍醐灌頂,看了一眼素娘懷中憨笑的兒子,終是正視一直不願面對的逃避心腸,狠了狠心。卻也誠懇的道:「以往是妾身對佑哥兒拘束太過了,以後定當多帶他在外走動。」一派心悅誠服的樣子。
魏康卻聽得微怔,他知道孔顏從小教誨使然,即使心裡會有所不贊同。但卻謹守夫妻相處之道,尤其眼下還身處在外面,孔顏必然會聽從他所言,卻萬沒想到竟會這樣誠懇,全然一副發自肺腑的臣服,不過意外不過一瞬。隨即想到孔顏一月多前的吐露衷腸,他的眼中瞭然之色一閃,面上卻是不顯,只是看向前方重檐歇山頂的大雄寶殿,默然「恩」了一聲道:「上去罷。」
如此結束談話,留了看馬車的人,魏康和孔顏一行十餘人浩蕩向寺廟裡進去。
這日是農曆十一月二十八日,冬至初過不久,正是天寒地凍,進入一年最冷的日子,這天一冷外出的人自然就少,而虔誠的信徒多是天亮便來進香,更講究者更是將進香時辰定在午時前,到了正中午這會一向香火鼎盛的羅什寺,也免不得人煙冷清。
今夕身份不同以往,身邊又有十餘扈從護衛,即便是微服而出,難免有被認出的可能,這樣猶入無人之境正好,孔顏一路隨魏康拾階而上,又穿過僅兩三個小沙彌提帚掃雪的丹墀,便徑直進入走入寶相莊嚴的大雄寶殿。
對於佛祖,孔顏無疑是極虔誠的,尤其在天佑的出生後,對於佛主她更是感激,感激讓她有了重生的機會,有了天佑這個孩子。
看著佛祖釋迦牟尼結跏趺坐的法相,孔顏顧不上魏康為何沒有叩拜的念頭,她向魏康告了一聲,便拿出早已備好的香油錢遞給殿堂的師父,然後在這位師父的敲鐘聲下拜佛祈願。
所祈無他,一祈父親孔墨康泰,一祈幼子天佑平安,她的父親和她的兒子,世上最血脈相連之人,亦是她最為牽掛之人。
一時拜佛起身,抬頭便見魏康近身而立,犀利的目光沉默看著她。
孔顏有些猝不及防,一個大活人這樣無聲無息凝立一旁,且又目光緊鎖不放,免不得唬了一跳,方定了定心神,正要說話,卻聽魏康搶先一步沉聲道:「你也這樣篤信神佛?」說罷也不等孔顏回應,目光已轉向佛主法相,敘又說道:「也好,有你這樣虔誠的信徒做母親,天佑應該會……」
「魏施主,阿彌陀佛。」一語未了,一道蒼老平和的聲音在身後響起。
聞聲回頭,是一位慈眉善目的花甲老人,身上披著一襲半新不舊的袈裟,手上一串一百零八子菩提佛主,身後跟著數名儀表不凡的中年僧人。
孔顏在魏光雄和陳氏的喪禮上見過,當首的花甲老僧就是羅什寺的主持,身後便是他的嫡親弟子,這樣師徒一起前來,又在自己這一方微服出行之下,顯然是早得了消息。
心裡剛這樣的想著,便聽雲海大師敘道:「早上的香客眾多,又聽魏施主之意,不便泄露您的身份,因此未封鎖上香的客眾,此時還需再清理一二,方可為令公子祈福。」
祈福!?
雲海大師聲音蒼老和煦,孔顏卻聽得差點叫出聲。
魏康的今日之行,她想過許多原由,卻唯獨沒有祈福一項。
這讓她如何相信是為了天佑祈福而來?
不提太久遠之事,就是剛才,魏康人已到了大雄寶殿之內,卻一派無畏的與佛主對視,完全沒有絲毫的叩拜之意,這樣的人豈是信佛之人?而既然不信,又豈會為了小兒特意來祈福?
心中在聞之的第一刻生出懷疑,繼而想到魏康喪禮奪權的種種,頓時又生一念:難道魏康是借了給天佑祈福的名頭另行其他?
此念閃過,孔顏心下一冷,不再多想,只注視著兒子,等待魏康今日之行事畢。
只聽雲海大師在說明正事之後,又道:「此時正值亭午,老僧已為魏施主一家在後堂備了齋飯。」說著手上作勢一請,依舊一派風輕雲淡,「請魏施主移駕,齋飯之後正好可以進行祈福。」
羅什寺的齋飯遠近馳名,又是雲海大師親自相邀,沒有拒絕之理。此外,有一處休憩之地,總比在此乾等強,而且天佑也需要素娘哺餵了。如是,任由小沙彌引去一間古樸的院落用齋飯。
看著屋中八仙桌上精細的素食齋飯,一切猜疑更為確定,羅什寺確實提前得了消息。
存了這個心思,再看王大用銀針逐一試毒只覺無趣,雖知魏康如今身份不同,擔系整個河西之責,又有魏光雄遇刺在前,這一類咀嚼之物自當仔細排查,心下卻因洞悉魏康此行目的而不免埋汰,既然早做了安排,何必在惺惺作態的盤查!
這般地不滿魏康拿天佑做遮掩,對著這桌讓信徒趨之如騖的齋飯,孔顏也再提不起一絲食慾,三五兩筷意思過去,便告聲去裡屋看吮吸ru汁的天佑。而魏康雖看起來多像文士,飲食喜好卻歷來以葷腥為主,加以婚後與孔顏同食,於飲食上也不似過去般只需飽腹即可,對著這桌清淡寡水的素食自然也無甚食慾,只儘量快速地將桌上齋菜一掃而光。
午飯便這樣過去了,待到重新回大雄寶殿時,殿內已坐了十餘位僧侶。
他們多數年紀在四十以上,身上皆是披著袈裟,手上掛著楠木佛珠,儼然不是普通的僧人。
孔顏正這樣暗忖,魏康忽然將天佑抱到了她的懷中,又讓了王大、英子他們退了下去,緊接著便見大雄寶殿的門驟然關上,殿內立時一暗,燭光慢慢點亮整個殿堂。
隨著燭光煌煌燃起的方向,雲海大師手捧一方托盤,上面一個巴掌大的赤金小匣子,一步一步地向他們走來。
一切都透著神秘與謹慎,儼然是不願外人而知,孔顏心中不由緊張,抱著天佑的手緊了一緊,只看著雲海大師一步步走來,然後在一步之外駐足停下,垂首斂目道:「魏施主,這就是鳩摩羅什法師的舍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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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終於等到十月,奮力拼全勤,大家國慶快樂!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