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章日落黃昏
春光明媚,剛成親的小夫妻結伴同遊,下人瞧著也是羨慕。
因是一時興起要出門,馬還沒有餵好,到了門外馬車未來,兩人便決定走一段路,等馬餵飽了追來,估摸也走累了,時機正好。
更何況一同乘車,倒不如一起並肩同行來得好。
平日兩人就常一起出行,但近年來身邊總有旁人。今日兩人同出,巷子裡的鄰里見了,一瞬還以為兩人又外出同游。等瞧見花鈴已經挽起髮髻,才恍惚想起昨天不是剛喝過兩人喜酒麼,這才回過神來,紛紛再次跟他們賀喜。
花鈴和沈來寶單獨在一起時少兩分羞澀,還能打趣他,可當眾被喊沈少夫人時卻覺羞赧。沈來寶和她正好相反,所以在外頭,他表現得比花鈴更加大方自然。
從巷子出來,花鈴本以為能好好和他說話了,誰想街道的人也大多熟識,又紛紛來賀。花鈴這才知道原來昨日喜酒,附近半里的人都來了,吃的是流水宴!
沈來寶怕花鈴疲累,快走到半街,就帶她拐進一條小巷,笑道,「累嗎?」
「累,不過我娘說了,新婦都是這般累的,等過一陣子就好了。」
「晚上回去我給你按按腰背和腳。」
花鈴笑問,「你也得跟我一起跑東跑西,也會累的,到時候還顧得上我呀?」
沈來寶笑道,「夫人最重要。」
花鈴對這回答簡直是滿意極了,她沒聽見花言巧語,只聽見了滿滿的誠意。但她可捨不得折騰他,晚上得注意著,不要不小心喊累。
巷子行至一半,前面似有人從牆後探身看來。花鈴抬頭一看,那人影就消失在牆背後了。她當即放緩步子,將沈來寶也拉住。
沈來寶偏頭問道,「累了?」
「前面有人鬼鬼祟祟地看著我們。」
沈來寶神色一頓,放眼看去,卻沒有看到前面有人,但地上有個影子。今日有風,風吹裙動,地上是裙擺的影子。
見是姑娘,他稍稍放下了心,示意她在這裡等自己,他往前走去。
他的步子很輕,也很慢,如果那人沒有再探頭,應該是聽不見他過去的。
幾乎快到終點,忽然那人似乎不知他來了,又伸出腦袋看來,這一看,就看見沈來寶快到跟前,兩人皆是一愣。
一直緊跟在他一旁的花鈴見了那人,也一頓,「嫂子。」
秦琴未聞喚聲,快速在她臉上看了一眼,見了她那高挽的髮髻,有些出神。
花鈴是想尋個機會好好和秦琴攤牌說,可是並不是在這種時機下。而且他們剛剛成親,她就這樣來瞧,花鈴就算心再大,也滿心不悅。她知道她對沈來寶有執念,可她已經跟了自己的哥哥,就該收心過日子。
如果一開始不打算做花家媳婦,那就該拒絕這門親事呀。
花鈴想不通她,如今見她看沈來寶的眼神仍舊不同,更是不悅。她往前一步,又將秦琴視線攔住,「嫂子,我哥呢?」
「在收拾東西吧。」秦琴神色淡漠,又道,「你不用這樣提防我,我來,是想跟他說幾句話。說完了,就走。明天你哥又要回衙門去了,我也會跟著去。」
花鈴微微擰眉,沈來寶拍拍她的手背,她這才點頭,有些話她不想跟自己攤開了說,那跟沈來寶說開了,倒也好。在這點上,她信他會有分寸。
秦琴看著花鈴退後,直到她退到應該是聽不見兩人說話的地方,才收回視線,看著沈來寶說道,「恭喜。」
「謝謝。」
沈來寶下意識離她稍遠一些,看得秦琴眉頭擰起,忽然笑了笑,「我做錯了一件事。如果當初我早點跟你說,我是誰,又是來做什麼,或許就不會像今天這麼無奈了。」
沈來寶聽不懂她在說什麼,他也一向都看不懂她。
「我懦弱了一輩子,以為重來一次,情況會好起來。但是我沒有想到,其實我還是懦弱的。我不像花鈴那樣能為你付出一切,我甚至對你在書院時別人欺負你也要掂量過利弊才敢站出來。我不止一次地想,其實這輩子我比上一輩子更自私。」
她以為她說這些話會被他當做瘋子,可沈來寶眼裡,卻全是驚訝。
沈來寶心中愕然,他聽見了什麼?這輩子,上輩子,重來一次?
早就覺得自己穿越就已經很離奇的事的他竟是輕易就想到了一個詞——重生?!
秦琴重生了?
看樣子她的第一世是在真·沈來寶的時候,而這一世她對自己有執念,難道是上一世沈來寶於她有恩?
可是……如果他沒有出現,那真沈來寶在十歲的時候就已經死了,十歲之前的沈來寶對她做過什麼讓她念念不忘的事?
秦琴沒有想到他竟然一句都不說自己瘋了,她突然有了將話全說開的衝動。他已經成親,還是花續的妹夫,她再沒有機會留在他身邊了。
可是埋在心裡那麼多年的話,她想告訴他,哪怕是他把自己當做瘋子也好,她也想說出來。
說出來的意義是什麼她已經不願去想了,只知道如果不說,她這輩子也會瘋的!
「你一定不會相信的,不過沒關係。」秦琴有些失神,「我已經死過一次了,從小就被我娘毒打,才十幾歲就被她賣給了個屠夫。屠夫一家每日都欺凌我,後來我生了個女兒,他們變本加厲,還害死了我的女兒。我本來也尋死了,可是等我醒來,卻發現我又回到了起點,睡在了襁褓中。」
沈來寶已經不像剛才那樣驚愕,他相信她說的是真的,因為只有這樣才能解釋她的很多行為。
要是真得說荒謬,那他和花老爹的穿越,不是更荒謬!
「那你……接近我,是為了什麼?」
如果說是為了沈家的錢,也不至於,畢竟後來她也做了花家媳婦,安心過日子,並不會比嫁入沈家差,所以他相信必定是有其他緣故。
秦琴見他不驚不慌,連她都意外了,「我埋了我的女兒後,就將我丈夫一家都殺了……那時候下著大雪,我奄奄一息,你出現了。還把我抱上了馬車,給我蓋了毛毯,點了暖爐,我就這麼死在了你的懷裡。」
沈來寶瞪大了眼,秦琴想到前世那最後一刻的暖意,又笑了笑,「真暖。」
「不可能!」沈來寶脫口否認,只因如果他沒有出現,那上一輩子的沈來寶在十歲的時候就死了。也就是說,在秦琴嫁人生女前,他就死了,所以他根本沒有機會這麼對秦琴。
「是你。」秦琴顫顫指著他腰間上的香囊,「當初我也不知道是誰,模模糊糊看不清人,可是我清楚地記得,你腰上掛著的核桃船。我記得一清二楚,就是你腰上的這個。」
沈來寶猛地想的當年他初到書院,還未深交的秦琴便問他核桃船的事。後來他把核桃裝入錢袋,她還問過他核桃去了哪裡。
當時他便心有疑惑,如今茅塞頓開,終於明白她為何有此一問。
「秦琴……」沈來寶沒有辦法跟她解釋穿越一事,十歲的沈來寶已死的事,他要接受她重生的事容易是因為畢竟他曾穿越過,而且當代什麼奇奇怪怪的事沒見過,接受能力比她強大許多,可是要她接受他不是沈來寶,卻不可能,「假設你說的話是真的,那你碰見的人,絕不會是我。」
「我認得你核桃,而且下人喊了你少爺。」
「不是我,也不可能是我,因為我的核桃,在很多年前,就已經碎了。」
秦琴都已做好他會否認的準備,可是沒想到他竟當頭來這一句,立刻愣神。沈來寶解下腰上香囊,打開了給她看,那香囊裡面,只有一堆碎核桃。
她登時愣神,抓了香囊過來,將裡面的東西倒在手上。可倒出來的東西,都是碎屑,沒有一粒是完整的。她愕然地張了張嘴,驀地睜著赤紅的眼看他,「你是故意帶了個碎核桃出門的!」
沈來寶突然有些不忍說穿她等錯了十餘年的真相,到底還是說道,「秦琴,我並沒有預知能力。我信你說的話,可是你要找的那個人,真的不是我。」
秦琴怔神,緊抓著手中的碎核桃。核桃陷入她的手掌中,壓迫得滲出血來。她卻半點疼痛都感應不到,許久,她的眼眶驀地濕潤,又笑了起來,「不是你……竟然不是你……那我這些年來是做了什麼……又有什麼意義。」
「秦琴!」沈來寶沉聲,「老天爺讓你重生一次不是為了讓你找到誰報恩,而是讓你有重新選擇和反抗的機會。如果你還是過得跟上輩子一樣,那重生的意義何在?」
秦琴沒想到他非但不拂袖而去,還跟她說這些。這下,她都不知道沈來寶到底是個怎麼樣的人了。
「你上一輩過得不好,今生重來,你本可以避免的。就如同你找你舅舅拿錢進學堂,就如同你在家韜光養晦避免你母親將你賣了,就如同你今生碰見了花大哥。恩人不恩人,又有什麼要緊,他也根本不知道上一輩子曾於你有恩。若我真是你的恩人,如今你所做的……已經給我帶來莫大的困擾了。」
沈來寶默然片刻,繼續說道,「你這不是報恩,是在安撫自己的良心,是自私。」
秦琴怔了怔,沈來寶又道,「你重來一世,本該更清楚珍惜眼前人的意義。你如果不喜歡花大哥,憑你的能力,要自己過活不是難事。你如果喜歡花大哥,也該和他說清楚,不該這麼無謂執著。你可懂,秦琴?」
這邊已經說了許久的話,花鈴雖然聽不見,可是卻看見他將裝有核桃的香囊都給了她看。就連秦琴將核桃灑落滿地,他也不制止,花鈴有點氣悶。
她靠在牆上等著他們說完話,既然答應了不過去,她就乖乖等著。可要是秦琴要碰沈來寶,她就會衝過去,將她推開了。
有些事能忍,有些事是絕對不能忍的。
秦琴執著了將近二十年的心,突然有一日被告知——你找錯人了。
而且他也並沒有說錯,她重來一世是為了什麼?只是為了找恩人?
秦琴頓覺茫然,堅定了二十年的信念,突然崩塌,就好像人生又空蕩蕩了。
許久她才慢慢在一潭淤泥水中找到思緒,珍惜眼前人?可是她應該是不喜歡花續的,她也害怕他,害怕他又變成第二個屠夫。
既然害怕,那她就該下定決心離開,以後一個人過活,不就什麼事都沒了?
秦琴忽然想明白了,甚至沒跟沈來寶說一句話,就跌跌撞撞往花家跑去。從花鈴身邊急掠而過,倒讓花鈴莫名至極。
她百思不得其解,見沈來寶過來,問道,「她跟你說什麼了?」
「一些很奇異的話。」沈來寶知道她接受能力強,可這種事到底還是太離奇,沒有跟她說,「說清楚了,以後秦琴不會再這麼對我。」
她執著的其實並不是他這個人,而是上一世擁有核桃船的人。換做是另一個人擁有核桃,她也會如此。
沈來寶暗嘆,重來一世哪裡有這麼容易打一手好牌,牌雖好,可是還得看人怎麼出牌。牌出錯了,重來幾世,最終都是一手爛牌。
——決定命運的是性格,而不是重來的機會。
秦琴要是能想通,那這一輩子倒也不算太晚。
他和花鈴繼續往馬場走的時候忽然想到,那上一世究竟是誰擁有和他一模一樣的核桃船?
核桃船是花鈴送給他的,那上一輩子,花鈴將核桃給了誰?亦或是說,工匠是否有雕刻了同樣的核桃船。
難道救她的是那個工匠?
沈來寶想不出來,但就算想出來,也覺得還是不說得好,否則秦琴萬一又執著那人,就壞事了。
&;&>
秦琴快跑到花家時,步子又慢了下來。
她的心跳得很厲害,下定決心跟花續和離嗎?
可為什麼會覺得不開心。
她對花續應該沒有任何感情的,不是嗎?當初嫁給他,也只是因為母親逼迫,受了沈來寶和花鈴的刺激。
她渾渾噩噩地走進花家,走到房門。明日要走的行囊已經收拾好了,花續不在屋裡。她正想著他去了哪裡,又要和他說什麼話,背後就有人道,「你在這裡站著做什麼?」
秦琴驀然回神,回頭看他。花續已經從她身旁而過,進了屋裡。
她走進裡頭,花續又折回將門關上。回來時面色淡淡,甚至有些淡漠,「我知道你去找沈來寶了,昨日一整天,你都不開心。雖然幫著母親料理大宅的事,可我看得出來。」
「以後不會了。」
花續默了默,「明天就要回衙門了,以前都是我強行帶你走,這次你可以選擇不走。」
不走,就是和離,這個意思,她聽得出來。花續不想和離,只是這種局面令他難受,甚至有時候會憤怒。可沈來寶是他的妹夫,是他小妹的丈夫,他又怎麼能憎惡他。更何況錯的不是沈來寶,是秦琴。
與其眾人尷尬,不如斬斷亂麻。
秦琴愣神,忽然開始整理起這二十年的事來。
恩人是找不到的了,那她今生該怎麼辦?
她忽然又想到,其實在沈來寶出現之前,她一直是有規劃今生的,比如找舅舅,進書院,她還曾想過努力一些,考個女官,就能徹底擺脫雙親,也不用再被隨意賣給屠夫。
後來沈來寶出現了。
她看見了核桃船,還看到了沈來寶身邊的花鈴,那樣明朗樂觀,總是歡喜的模樣。於是一夜之間,所有的不甘和嫉妒襲來,把她的人生軌道徹底沖亂。
一步錯,步步錯,於是又走到了今日局面。
如果當初花續沒有娶她,或許現在的她又已經死了。
所以說起來,擁有核桃船的人是她上一世的恩人,可是他終究只是路過,讓上一世悽慘的她嘗得一點溫暖。但今生花續於她,不也是恩人?他所給她的恩德,又哪裡是一點。
放下了執念,秦琴才更加清晰地想起花續為她所做的一切。
想起這些,才知道原來自己一直是知道的,只是她不想去看,不願承認。
既然在意著,那就不僅僅只是入了眼裡,而同時是記在了心裡的。秦琴似茅塞頓開,整條人生路又好似清楚了起來。
她其實也是喜歡花續的。
花續見她不答,心頭一冷,「琴琴。」
「我跟你走。」秦琴看著他,好似第一次認真看他,「以後你去哪,我也去哪。」
花續愣了愣,本以為她是在說什麼胡話,可她眼神已然不同。不再是那樣死氣沉沉,一如他初見她時,堅韌有神,這才是他當初喜歡她的模樣。
他仍有些不敢相信,不知為何她突然轉變,「你是認真的?」
「嗯。」秦琴點頭,整個人似活了起來。
花續也點點頭,他還是不敢輕易信她,期待越多,只怕失望越大,倒不如一開始就不要有期待,或許才是最好的。
&;&>
翌日一早,花續就和秦琴回衙門去了。沈來寶和花鈴也來相送,本來花鈴還在猶豫要不要讓他去,不去的話爹娘肯定要說,畢竟大哥一年也不得空回來一次,就好似二哥,本想回來,可軍營不輕易放人,連她成親都沒法回家。那大哥同為朝廷命官,忙起來也不能常回家,所以送行就很有必要了。
沈來寶說道,「無妨,昨天我已經跟秦琴說清楚了。」
「她的脾氣太擰,當時說清楚,可能過一晚又改變主意了。」花鈴不知他們昨天說了什麼,只是依據習慣來猜,秦琴應該不可能被三言兩語就說通的。
但願她能收斂一些,不要讓她哥哥難過了。
沈來寶和花鈴出門時,花續和秦琴已經站在了馬車前。
秦琴看見沈來寶出來,一瞬還有些恍惚,只是眼神不再那樣強烈。甚至有些感激,感激他提醒了自己——重來一世,不是為了重蹈覆轍。
沈來寶見了她明亮雙眸,這才堅信她已經想通了,朝她微微點了點頭,和花鈴一起站在花家爹娘一旁與他們道別。
最緊張的莫過於花續,可看見秦琴方才神色,他才終於信了她,當真放下了。
他壓抑多年的心似乎也在此時放下,這一次回到衙門,應當能好好過日子了吧。往後逢年過節,也能常回家了。
兩人上了馬車,廖氏心裡其實還算放心,「琴琴跟以前不同了。」
花鈴也感覺出來秦琴已經徹底變了,等會回去,她要好好問問沈來寶,昨天到底跟她說了什麼。她這才想起來,抱了母親的手就道,「娘,今天正好是回門的日子,直接讓我回家吧,還能一起用個早飯。」
廖氏噗嗤笑開,「還是得按照規矩來的,等會提了禮和來寶一起從正門進來,哪裡有這樣順帶跟著回娘家的。」
花鈴撇撇嘴,「規矩真麻煩。」
「娘這是為了你好。」
「鈴鈴知道啦。」花鈴無法,只好轉而抱了沈來寶的胳膊,好好好,先回家,再一起出來,再回娘家。
&;&>
花續任職的地方離明州頗遠,但也是一個富庶之地,任兩年通判,到了明年,就能調遣到其他地方去了。到時候如果可以,他想去離家近一些的地方,這樣還能常回去。
正想著,秦琴忽然遞了水給他。他微微一愣,對這樣的她還很陌生,可是哪怕陌生,也比之前好。他總會習慣的,從今日起,一切都會不同了。
他伸手去接茶水,還沒抓住盛水的竹筒,突然馬一聲長嘯,十分驚慌。他立即撩了車簾往外看,隨後就看見大批山賊裝扮的人往這衝來。
他愣了愣,把要探身來看的秦琴往車廂推回,面色沉冷,「不要出來,躲裡面。」
秦琴愣神,隨後就見他取了車壁上的劍,跳下馬車。她伸手要抓住他,卻什麼都沒抓住。
似一眼雲煙,隨風散了。
&;&>
倒春寒,比初冬更冷。
下人半夜的時候進屋裡點了暖爐,花鈴睡到下半夜覺得熱,把被子給踢了。沈來寶被她一蹬腿,便醒了過來,可旁人還在酣睡,一點都不知道誤傷了旁人。
原來她是這樣睡覺不老實的小花……
沈來寶又困又想笑,打了個呵欠轉身,把被子提上,給她蓋了肚子。
不過片刻花鈴又抓住一掀,把他蓋的被子也掀走了。沈來寶探身把被子拿回,緊緊錮著她,不老實的小花,以後得找繩子綁著她了。
這下花鈴不亂動了,窩在他懷裡仍舊睡得香。沈來寶抱著她,又往她額頭上親了一口。
這一親,花鈴就醒來了。
「來寶哥哥你偷親我。」花鈴嘀咕一聲,沒睡醒的聲調都帶著綿綿糯軟,委屈極了。
沈來寶又大方親了她一口,「現在不是偷親了。」
花鈴頓時笑了笑,「怎麼這麼無賴。」她伸了個懶腰,「不是你吵醒我的,是到時辰了。」
窗外天色蒙蒙,又快天亮了。沈來寶說道,「再睡一會。」
「昨晚睡得早,現在睡好了。」
雖然是新婚燕爾,可是總得有休息的時候,所以昨晚就睡得特別早,醒得也特別早。
她正想著還得再躺一個時辰,就覺得有手在她背上游離,颳得她哪裡都癢。張嘴就咬他胸膛,剛咬一口,就被他反身壓下,手已經從腰遊了上去,握得她瞬間酥軟。
「咚咚。」
門外敲聲急切,立刻將兩人的興致都壓下了。天還沒亮就敲門,這實在是讓兩人意外,但事情應該很是緊急。
沈來寶翻身下去,不忘給她蓋上被子,這才出去。
一開門,門前站著的卻是花家下人。
下人開口時,連唇齒都在發抖,「姑爺,我家小姐在嗎?」
花鈴聞聲披了衣服出來,見他面色慘白,心下一沉,忙問道,「怎麼了?」
「大少爺他出事了!」
花鈴一愣,哥哥大前天才去赴任,出什麼事了?
沈來寶眉頭一擰,急問,「出什麼事了?他現在在哪裡?」
下人突然哭出了聲,「在家。」
他一哭,花鈴就幾乎站不住了。花家的下人都是爹娘認真挑選過的,不遇到什麼大事絕對不會慌張。
沈來寶扶定她,道了一聲「我們就來」,隨即關了門,去找她的衣服。
花鈴緊咬下唇,極力鎮定下來。將衣服穿好,連隨便一撈長發,就往娘家跑。
此時沈家人還沒有起來,唯有守門的下人剛才被驚動了,等沈來寶和花鈴急跑出去,去的還是花家。他轉了轉眼,心覺有異,也忙去稟報老爺夫人。
花鈴剛進家門,就見下人個個都面露苦澀,她快走到大堂前,忽然邁不動步子。
天色昏沉,沒有朝陽,沒有霞光,隱藏在山巒上的一抹亮色,是照不亮這普天大地的。
花鈴的心也跟著昏沉,她一步一步往前走,聽見了娘親的哭聲,聽見了婢女僕婦的哭聲。她忽然不敢走了,慌張地看向旁人,想從他那裡得到一個肯定——什麼事都沒有,不要怕。
可沈來寶面色已沉,並沒有給她一個安心的答案。
花鈴頓時有些崩潰。
她退後一步,沈來寶將她拉住,「小花。」
花鈴近乎懇求,「你先進去,你先進去。」
沈來寶示意葛嬤嬤將她攙好,這才提步往裡走去。
花鈴就這麼看著他進了裡面,身影越拉越長。這個距離她能看見一點大堂內里的情況,爹娘都在,還有秦琴。
唯獨沒有看見她的兄長。
許久沈來寶才出來,朝她走來時,連她都覺得氣氛凝滯,只覺壓得她喘不上氣來。
沈來寶慢慢走到她面前,沒有先開口,而是先將她抱住,「你哥哥……走了。」
花鈴瞪大了眼,想要掙脫他,卻被他緊緊擁著,根本掙不開。她想罵他,為什麼要咒她哥哥。她想打他,為什麼要說這種話。
可他緊抱著她,任她怎麼捶打都不鬆手。花鈴瞬時沒了力氣,身體軟在他懷中,和大堂里的母親一樣,哭得幾近暈厥。
&;&>
花續死了。
赴任途中遭遇山賊,家丁死傷大半,花續也死了。
送殯的人已走,花續也已下葬,花家上下都籠罩在陰霾之中,幾日都無人說話。
連花平生,都好似蒼老了十年。
花鈴在家裡陪著母親,恍若隔世。沈家也不催著她回來,還讓沈來寶多過去陪陪。只是沒了一個兒子,有再多人陪著,也沒用。
已經快七天沒好好睡過覺的廖氏今日送兒子下葬,看著那一抔黃土撲落,忽然就覺得累了。
回到家裡,她說要睡覺,於是躺在床上就合眼睡了。這一睡就過了四個時辰,花鈴有些擔心母親受的刺激太大,一下睡這麼久,反而有點擔憂。
她從房裡出來,就看見父親和丈夫站在門前,似乎等了很久。
花平生聞聲轉身,聲音喑啞,「你母親還在睡?」
「嗯。睡了很久了,要不要把娘叫醒?」
花平生搖搖頭,「讓她睡吧,能睡著,也是好事。鈴鈴,你去看看你大嫂吧。」
花鈴點頭,末了眼眶又紅,「二哥什麼時候回來?」
「快了,從那邊趕回來要半個月。」
花鈴恍惚,原來離大哥離世到現在,連半個月的時間都沒有。
她有些不願意去大哥房裡,怕心裡更難受。她又想到秦琴,她以為她對大哥沒有感情,不會比他們難過。可她看得出來,她並不比他們好受些。
所以父親一說讓她去看看秦琴,她也立刻過去了。
花續的房子光源很充足,因他愛看書,所以特地挑了個明亮的房間。這會花鈴進去,屋裡也一樣敞亮。只是屋子裡冷冷清清,沒有什麼人氣。被日光照射的地方,還有塵粒飛揚,讓人覺得這裡已經沒有人住了。
可秦琴就坐在屋裡面,像個精緻木雕人。
她緩緩走進屋裡,沈來寶就在外面等她。花家是他最羨慕的人家,如今卻支離破碎,這個創傷,唯有時間能夠癒合。但對秦琴來說……他卻覺得這個傷口可能不會好了。
秦琴聽見腳步聲抬頭看去,看見是花鈴,許久才道,「你來了,喝茶吧。」
她提了茶壺要給她倒茶,手卻在發抖。花鈴心裡一震,把茶壺壓下。看著她這個模樣,一瞬卻覺可笑,顫聲,「哥哥在世的時候你不對他好一些,如今裝什麼情深義重!」
她突然大聲質問,連沈來寶都覺意外。
秦琴驀地收回手,呆坐著沒有說話。
花鈴眼淚又奪眶而出,「哥哥本不必去那麼遠的地方為官,他是為了讓你過得舒服一些,可以讓你尋藉口少回家,才去那裡的。如果不是……」
「小花!」沈來寶上前示意她不要說那些話,人已經沒了,說這些又有什麼用。他知道她難受,可是現在不是說這話的時候。
花鈴也知道她不該說,可她心裡恨秦琴,他們要是夫妻琴瑟和鳴,那不管出了什麼事,她都不會怪秦琴。但並不是這樣,所以她恨她,恨極了。
秦琴怔怔坐著,沒有開口,她就算是打罵她,她也不會還手。
她倒希望花鈴能狠狠地給她幾巴掌,才好讓自己清醒過來。
花鈴已然失控,怒得渾身發抖。沈來寶幾乎是將她拽走的,這個地方,已經觸及了花鈴最怨恨的心,再待下去,她只怕要撕了秦琴。
門外聲音沉落,腳步聲又遠走了。
秦琴怔神坐了許久,屋裡越來越冷,她坐不住了。起身往外走,走遠一些,她應該就能暖和起來。
她走的是偏門,沒有下人瞧見。她也不知道要去哪裡,只知道想找個地方取暖。
可是越走就越冷,又好似回到了上一世那冰天雪地的時候。足下每一步都是寒冰,厚厚的積雪將她的腳凍僵,提不起腳來。
可她必須走。
她走著走著,又走到了那破廟前,她跪下身,去挖那塊土地。她的女兒就埋在這,埋的不深,應該很快就能挖到的。
十指染土,刺進肉里,她挖著挖著,忽然想起來,不對,今生她沒有生孩子,這裡並沒有她的女兒。
她忽然笑了笑,女兒沒有受上一輩子的苦,真好。
「秦琴。」
聲音很重,還有歡喜,震得她渾身一抖。隨後就看見個老婦朝她嬉笑,「花續終於死了,你趕緊拿了錢回家,在你公婆面前哭得慘一點,多拿點錢啊!」
秦琴看著眼前的母親,沒有答話。她記得成親後她就再沒有出現在自己的面前,她也從來不提她,花續也不提。現在花續一走,她就來了。
秦母叫罵道,「我本以為將你嫁進花家會有天大的好處,可是誰想花續只想白嫖你,給了聘禮之後就再也不給我一個錢。還威脅我不許我去找你,現在他終於遭天譴了!」
說完,她便朗聲大笑起來。
秦琴睜大了眼,伸手抓住地上的一塊石頭就朝她腦袋砸去。
幾日的不眠不休不吃不喝讓秦琴手裡沒了氣力,石頭竟砸歪了,敲在了秦母的肩頭上。
秦母吃痛跳了起來,大罵,「你個逆子!竟然要殺你娘,你跟花續一樣,會遭報應的!」
秦琴也站了起來,嘶聲道,「對,我會遭報應的,我已經遭報應了!從你的肚子裡出來,就是天大的報應!當初在娘胎的時候,我就該咬舌自盡,殺了自己,疼死你!」
秦母沒見過她發瘋的模樣,一時退步。秦琴喉嚨都快撕裂了,「我不殺你,你這種人,死了才是解脫,我讓你活著,就這麼活一輩子吧!」
秦母愣神,怒罵,「我死也要纏著你!」
秦琴忽然笑了笑,沒有搭理她,轉身就跑了。跑得踉踉蹌蹌,背後還有母親怨毒的咒罵聲。
她一直跑,跑出郊外,便看見一條大河流。
那河流常年湍急,又深不見底,秦琴一路跑來,只覺周身寒冷。她跪在岸邊,埋首掌中,幾乎哭出血淚來。
那血淚將她手中的東西浸得濕潤,若掌為河,那她掌心上的核桃船,似乎也能行船了。
那是一個很完整的核桃船,跟她前世看見的一模一樣。
這是她在收拾花續遺物時看見的。
秦琴將核桃船緊緊握在手中,全身都在發抖。
一步錯,步步錯,等她想回頭時,卻又錯了。
如果她不答應陪他回衙門,那就算路上碰到了山賊,以他的身手,也能逃命的。
可是他沒有走,一直擋在馬車外,殺得山賊生畏,最終逃走。可是他也身受重傷,等她去找了草藥回來,他卻已經死了。
秦琴仍緊握著那核桃船,老天是否會再次憐憫,讓她再重來一世。
若有,那一世,她絕對不會再重蹈覆轍。她只想救花續,哪怕是用她的命來換他的命,她也願意。
可是哪裡有這麼好的事。
留下的,唯有無盡的悔恨。
傍晚歸來的漁夫撐船而過,見岸上有個白衣姑娘跪在地上,卻不知在做什麼。心覺不安,正要過去,就見她縱身跳入河中,身影瞬間被淹沒。他大驚,急忙跳水去救。這河無物可抓,不會泅水的人幾乎是必死無疑。
可是河流湍急,等他泅水過去,那姑娘已經不見了蹤影。
唯有依舊流得急切的河水,一望不知盡頭。映著悠悠夕陽,霞光滿鋪,似乎終於有了些許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