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的烈炎穿破雲霧,陽光明晃晃的落下來,毫不吝嗇的哺育世間萬物,傅鳴瀛從傅宅大門走出來,朝天上望了望,晃眼的光亮刺目,他伸手擋了擋,從指縫中著眼這山下——傅家的江山。
毫不誇張的說,津海,只此一家,外人不管來了誰,說難聽些,就是連個屁都不敢放。
高琅越來到這裡,入鄉隨俗穿了一件中式的湖藍直襟香雲紗花紋旗袍,看上去雍容華貴,聽聞傅鳴瀛要出門,她緊巴巴的趕過來,途中不小心扭了腳也不停歇,好在是趕上了。
高琅越鬆了一口氣,扶在門檻邊衝著傅鳴瀛輕笑笑:「傅大哥,我跟你一塊去吧。」
「別了,一會兒我要是回不來,這家裡還得有個主事的,勞煩親家幫我一忙了。」傅鳴瀛客氣道,看到高琅越腳下紅腫一片,他有些慍怒的瞪了一眼他派著為親家服務的小廝:「你是怎麼做事的,高董崴了腳,你當時都沒能扶一把嗎?」
那人被嚇的低下了頭,高琅越忙打圓場道:「孩子嘛,誰還沒個失誤了,傅大哥,家中主事我是外人,出了什麼事也輪不到我來置喙,不是還有二哥和鳴延嘛,我跟你一塊兒過去多少能幫上點兒什麼,家中二爺那件事,我心裡還是抱歉的。」
「誰家做母親的能不為自己孩子著想,你不算錯,說開了也就好了,畢竟咱們家長輩也是舊交情了。」傅鳴瀛拍了拍高琅越的肩膀道:「其實說實話,威廉的事情大多還是怨了我們家,當初大火,你和高伯父也是無辜受累,威廉……算是我們家家事了,這件事源頭在我和老爺子身上,老爺子走了,自然也就該我來解決。你就去忙活兩個孩子的婚事吧。」
「那你小心。」高琅越頷首。
簡單告別後,傅鳴瀛上了車,除了司機,剩下一個閒人都沒多帶,到山下餐廳的時候,威廉甚至為此驚訝而羞愧,擺擺手叫身後眾人都離開。
傅鳴瀛在威廉對面坐下,嫌惡的瞥了眼屋內的擺設,拍了拍身上虛無的髒東西。
「大哥就那麼嫌棄我麼。」威廉還算正經,將報紙上最後一段讀完,放下手中物品揉了揉眼睛。
「怎麼會呢,不然,不會救你了。」傅鳴瀛點燃一根煙。
「你女兒不是剛說了你身體不好就不要抽菸麼,還不改?我可是會告狀的。」威廉抬眼狡黠道。
傅鳴瀛兩根手指夾著那根煙沉思一陣兒,想來女兒上回說讓他戒菸是孫閶平來鬧改名宴的時候。
傅鳴瀛低著頭微微一笑,吸了一口吐出來,陽光下,煙霧是耀眼的灰藍色。
「話說你救我不是為了噁心老爺子麼,你說你,老是這樣,好事不會做到底,壞事,也不會做絕了,這樣的性格很不合適。」威廉湊近了,雙眼間儘是嘲笑。
傅鳴瀛不為所動,招人送來茶水,他自顧自的品嘗一口:「黃山毛峰,老爺子的喜好啊。」
「沒辦法,當初在傅家,我母親不被老爺子喜歡,沒有其他茶葉供給我們,我只有在老爺子屋裡讀書的時候才能喝到這一種茶,如今也習慣了。」威廉目不斜視的盯著傅鳴瀛的一舉一動,似笑非笑。
「可惜我不喜歡。」傅鳴瀛將茶水放下,輕鬆的瞥了威廉一眼,他靠到座椅上去:「找我做什麼,直接說吧。」
「不是敘舊麼。」威廉扯著嘴角笑笑。
傅鳴瀛抽了張紙擦了擦眼睛,冷哼一聲道:「那還是算了,噁心。」
威廉眉心動了動,傅鳴瀛雖然沒有正眼看他,僅用餘光瞟一眼也覺得寒氣逼人,不過他素來也是知道的,他這個弟弟恨雖恨,做事也不是沒有規矩的,沒準備的事情,他從來不做,而他在津海不可能使得上力。
威廉怔了怔,旋即笑了,發瘋一般的大笑,震耳欲聾,撕心裂肺,傅鳴瀛心煩,卻也不得不留在這裡等他笑的嗓子都啞了,趴到地下去咳個死去活來。
聲音漸漸小下去,傅鳴瀛拉了他一把,可還沒來得及用力就被打斷。
威廉的掌心衝上來,他沒能躲避,手腕紅了一圈。
「要殺就殺!要救就救!你把我弄成現在這副鬼樣子是什麼意思?傅鳴瀛,你為什麼救他們不救我啊……」威廉吼過,眼角又留了淚痕,他低下頭兩手扶住臉頰,跪在地下無助的哭喊,「哥,大哥……為什麼,我是最聽你話的,你說什麼我都做了,為什麼你救的卻是傅鳴堂和傅鳴延……」
「這是老爺子的意思,我也無可奈何。」
「老爺子明明也是想燒死他們!你為什麼要救!如果他們死了,現在傅家就是你一個人的,我倒要看看,許肅寧、戴明月,她們拿什麼耀武揚威!」威廉近乎癲狂,渾身上下都透著一股陰森的血紅,他臉上那道疤痕隨著臉部肌肉的顫動扭捏,傅鳴瀛光是看著都替他覺得生疼。
傅鳴瀛無奈的搖搖頭:「你不會明白的,老爺子這個人,看上去豁達,實際上比誰都心胸狹窄,陰險狡詐,你真的覺得他會縱火燒死他兩個孩子?當初恆恆的死雖然是個意外,可我畢竟真的沒有不在場證明,老爺子當然不信我,在他心裡,恆恆雖然不重要,但也給他提了個醒,如果我再做一次,沒有人能擋在鳴延前頭,你說這損失大不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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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呢?」威廉戰戰兢兢的問。
「所以,老爺子是在試探我,可惜我早就知道堂中那道風景畫之後有一條暗道,如果我不去救人,老爺子喊一聲,鳴堂和鳴延有手有腳的,當然能衝出火海。」傅鳴瀛沉聲道,眼前仿佛又是當年的火場。
「那我呢?」威廉一顆淚珠劃破臉頰,襯得臉上疤痕更加深重,「我叫你,我拼命的叫你,你分明是看見我了,為什麼停了停又繼續往前跑了?你去救傅鳴堂,傅鳴延,卻連順手都不肯拉我一把,可就在我絕望的時候你又要分給我半床被子,為什麼!」
「盡人事,聽天命。我那時還不是掌家,一應事務還是要以老爺子的想法為重,可我又不忍心看你被活生生燒死,幫你一把,剩下的就只能看你的本事了。」傅鳴瀛撥弄著手中的佛珠郁然道:「再說了,你不還是活著出來了麼,還有什麼好說的,我不欠你,你要是還覺得委屈,那就趁這個時候把話說清楚,要什麼,我還要忙著回去操辦我女兒的婚事。」
威廉的神色忽然變得失落至極,他癱下去狠狠冷笑了兩聲,一把抹掉臉上的淚,忽然想到什麼,他才恢復了生氣,猛地抬頭伏在傅鳴瀛膝上,滿眼貪婪的看著他:「哥!你留下我,留下我,你殺了傅鳴堂和傅鳴延,毀了傅家!從今往後,我幫你!你想要什麼我都能幫你得到。」
「你瘋了吧!」傅鳴瀛驚出一身冷汗,甩開威廉的手後退數步。
威廉緊追不捨,他兩膝跪在地上不肯抬起,掌心覆在地下一點一點爬過去,他雙眼含著淚抓住傅鳴瀛溫熱的手:「哥,哥!你不是恨他們麼?為什麼要救他們?為什麼不是我啊?沒關係,沒關係!我不怪你,我原諒你了,現在換我陪著你好嗎?我可以,我可以幫你,我可以幫到你更多!你看我現在,我可比他們厲害的多了,傅鳴堂,傅鳴延,他們加起來都比不上我!你知道現在外頭人對我都是什麼樣子的嗎?哈哈哈!哪怕只是跟我說幾句話、幾個字錯了,都要跪在地上深刻懺悔,他們都怕我!」
傅鳴瀛痛心疾首,他猶記得威廉幼時為人平易遜順,就算是被兄弟欺負了,打的遍體通紅,他依舊一聲不吭,暗暗躲在角落裡讀書,甚至在兄弟受傷或生病時候不計前嫌的去照顧。除此之外,夏日無冰、冬日無碳,好好兒的一個少爺過得比家僕還貧寒,連老爺子見了也不免動容,雖說對他的喜愛定然是比不上鳴堂和鳴延、但時常也喚他進屋喝兩杯熱茶——反正他坐在那裡也不會說話,跟不存在沒什麼區別。
傅鳴瀛自己不得父親喜歡,礙於原配妻子所生長子的身份才被全府上下不情不願的尊敬著,看見威廉這樣子難免幻想到未來的自己,同病相憐,所以才稱著長兄的名分按時節把自己的東西分一半給他,威廉不敢受,最多在實在吃不上飯的時候腆著臉到他院裡要一點殘羹剩飯,衣服也一定要自己穿過了剩下的他才肯要,時間久了,對這個安靜謙遜的弟弟多少也有些憐愛,可誰能想到他有一天會變成這個樣子。
早知如此,便想著當初的自己不如更好一些,給他吃飽,給他穿暖,給他撐腰,讓他過上和其他少爺一樣的生活;或者更狠一些,從始至終都不要管顧他,在大火燃起時,毫不猶豫的將他拋棄。
給人希望又讓人失望,這確實是一件生不如死的事。
傅鳴瀛拍了拍胸口:「作為兄長,我沒教好你,是我不對,今天的話我就當沒聽過,如果還有別的要求就趕緊說,過了今天,我不會再以私情見你。相安無事,我讓臨江和津海容你,惹是生非,別怪我不顧兄弟情分。」
「為什麼?為什麼要這麼對我……」威廉呆呆的說著,形同痴傻一般慢悠悠的站起來,「你恨的應該是他們,不是我啊。大哥,你跟我說過的,沒有能力報復的時候便韜光養晦,等到來日再一併尋仇,到時候你也會幫我的,現在我回來了,你怎麼又後悔了呢?」說著說著又行跡瘋魔,大吵大鬧起來:「傅文柯、傅文柯害慘了我!你說過你會幫我的!」
「你恨他,你可以毀了他,但你是要以一己之私毀了全家!傅家上下那麼多無辜的老弱、孩童,難道手無縛雞之力如他們也曾傷害過你嗎?你帶給他們痛苦,叫他們去何處尋仇?我是痛恨鳴堂和鳴延的出身,可比起你,拎出他們任何一個來都是仁善至極!」傅鳴瀛捂著心口怒吼:「你別忘了,我們並非一母同胞,你母親亦是老爺子的情人,跟三太太四太太又有什麼不同!我可憐你,但不代表我可以縱著你胡作非為!」
「仁善!傅鳴瀛你好慷慨!他們當初怎麼對你母親,你都忘了嗎!」威廉尖叫道。
「可傅家並非人人都虧欠我母親!誰有恩,誰有恨,每一筆賬我都明了的記在心裡!」傅鳴瀛沉聲道:「老爺子冷血無情,把她逼上絕路,所以回過頭來我也毀了他,人到老年眾叛親離,許肅寧一病不起,癱瘓在床十餘年,戴明月至今一年到頭都見不到子女孫輩幾面,我已經心滿意足,傅家其他人就算做錯事也是形勢所逼,母親臨終前對我說了,凡事,適可而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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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鳴瀛淚水氤氳,模糊間仿佛還能看到母親躺在床榻上、粗糙的指腹撫摸著他的臉頰,柔聲對他說:「凡人在世,皆要求一條活路,人非生來為惡,不是俗世逼迫,誰也不想做一個遺臭萬年的惡人,兒啊,他們是害怕,只是你性子倔強,隨了娘,所以大概一輩子不會懂得做使喚人的苦衷。娘知道,你心裡的火燒起來了,無論娘再怎麼說,你是放不下了,娘只告訴你一句話,你是要做大事的人,論身份,你是你父親的長子、你弟弟們的長兄,將來必要繼承家業,哪怕不是為了娘今日不合時宜的善心,只為了不跌落自己的身價,不要去跟使喚人計較是非,其他的,都要適可而止,古今成大事之人都不是隨心自在的,你也一樣。」
「我傅鳴瀛二十四歲掌家,守家規,淡名利,上孝父母長輩,下養兒女子侄,帶領傅家雄踞一方,後又以身作則,做開路先鋒將傅家生意做出津海,或許我比不上老爺子當年,但我盡心盡力,多年來問心無愧。老爺子癱了,可我要撐起偌大的家業!對於他,我沒有落井下石叫他生不如死,等價交換是我保全全家的計策!」
先殘後殺,傅鳴瀛想,這已經是他能做到的最大的讓步。
「可是我不行!你們在享受榮華富貴的時候,我去住了三年的精神病院!」威廉連連跳腳,那副樣子,似要把自己憋死。
「鳴棋,作為兄長,我沒救你,你可以恨我,但你不能把全家都拖進去,這個家裡不是所有人都欠你的,如果你真要如此,那我只能逆天地之大倫,殺父之後還要弒弟了。」
傅鳴瀛甩下這話,頭也不回的離去,任憑威廉在身後怎樣哀嚎大哭著挽留,他也再不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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