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濯大笑不止:「這不是見咱們侍郎沒去上朝, 來望一望?我瞧你氣色不錯, 怕是嫌昨日那茬丟臉皮, 才躲起來了罷!」見他意欲起身,他忙打個手勢攔了,「你我間就不必多禮了,坐著吧。這樁事, 還得我給你賠不是。」
時卿便沒拘禮,輕飄飄覷他一眼:「下回再碰上與那瀾滄縣主有干係的事,勿再拖了我一道。」
昨日一早, 他從宣政殿出來,原是要回府的, 愣是給鄭濯拉去了芙蓉園,結果便碰上了倒霉事。
鄭濯握拳咳嗽一聲:「恐怕不成,今日我還真就是為此女來的。」
「怎麼,你二人昨日不曾談妥?」
「此女七竅玲瓏, 並非可隨意糊弄的主。」
他嗤笑:「怕是你這副皮囊不夠人家瞧吧。」
「你行,你去?」
換來時卿一個眼刀子。
鄭濯也就不說笑了,問:「你看,可是元世琛將前因後果告訴了她?否則她何以一上來便質問我是否真心求娶。」
「世琛」是元鈺的字。
時卿搖頭:「不像。」他沉默半晌,扯了下嘴角, 「她此番進京,曾有滇南王親信隨行, 但這批人卻被半道遣返了, 你可知為何?」
鄭濯深想一下, 大約明白了他的意思。
「她之所以如此,是因她清楚,一旦滇南王的親信踏入這座皇城,必將給朝臣落下話柄,參到聖人跟前去。由此看來,此女心思並不簡單,又恰在你爭取到元世琛支持的節骨眼進了京,當有所圖謀。」
鄭濯起先頻頻點頭,聽到最後卻忍俊不禁:「一個小丫頭能圖謀什麼?」問完又皺了下眉,「或者,是滇南王的意思?」
時卿搖搖頭,示意暫且不好說。
「不論如何,總得再聽聽元家的意思。我與她有個三日之約,到時,你如前次那般,再替我做一次說客。」
時卿一時沒應,抬眼道:「聖人令你結這門親,乃是一石二鳥之計。你欲將計就計,我不攔你,但你須得清楚,這條路很危險,對你,對元家,都很危險。」
他不以為意一笑:「怕什麼,這不是有你把控周旋?」
時卿瞥瞥他,到底沒再說別的,應下了。
……
後日一早,府收了一摞厚禮:一對成色上佳的玉玦,一對玲瓏秀致的香囊,一對巧編細織的同心結……像是誰家小娘子將能夠表意的信物一股腦倒了來,且不知何故,還都是一雙一雙的。
老夫人宣氏和小娘子霜妤望著這堆信物陷入了沉思。
宣氏鳳眼微眯,靜靜審視著它們。
她只有一個兒子,這些東西是給誰的,不言而喻。但曾經收禮收到手酸的府已有一年多不曾見過這等場面。
原因是,昨年初春,她的好兒子非常不留情面地拒絕了當朝嫡公主的示愛,一時鬧得滿城風雨。此後,長安的小娘子們個個有賊心沒賊膽,生怕與她兒成了,便給貴人惹了不痛快,小命難保。
她打量半晌,越想越奇,問僕役:「哪家小娘子如此有膽氣?」
僕役答:「回老夫人的話,這些都是元家送來的……」
「啊?」霜妤一張嘴張成棗兒大。
「元家人說,前頭有一回,瀾滄縣主的家犬咬壞了郎君的一對玉玦,故來賠個不是。」
霜妤鬱卒了好些日子,茶飯不思的,好容易緩了過來,聞言又勾起了傷心往事,咬咬唇道:「她想給阿兄賠不是,送對玉玦來就是,這香囊和同心結算怎麼回事?」說罷去扯宣氏袖子,「阿娘,這個瀾滄縣主必是瞧上阿兄了!」
這麼簡單粗暴的事,不是明擺著的?
宣氏覷她一眼:「那是當然。人家不瞧上你阿兄,還瞧上你?」
霜妤嘴一癟:「阿娘——!」她究竟是不是親生的啊!
宣氏這會兒沒工夫搭理她。她想了想問丫鬟:「前頭你們與我說,子澍從芙蓉園回來時,身上揣了方錦帕,看樣式似乎是女子的。那方錦帕眼下何處?」
「回老夫人,郎君當場便叫人丟了。」
宣氏眉頭一皺:「那錦帕上邊可繡了什麼字樣?」
「這個婢子就不清楚了。但婢子聽說,當日在芙蓉園裡頭的娘子,除了已為人婦的元夫人,便是瀾滄縣主。」
宣氏眉頭舒展開來,妙啊,妙啊,偏頭小聲吩咐:「你們去查查,這錦帕是否確實出自元小娘子之手。」
她話音剛落,便聽見個男聲:「不必查了,就是她的。」正是聽聞送禮人動靜,來了正堂的時卿。
他眉頭深蹙,進屋就道:「阿娘,您無緣無故的,又想亂點什麼鴛鴦譜?」
宣氏覷他:「什麼叫無緣無故?你瞧瞧這些物件,可都是元小娘子送來的。若非阿娘想的這般,你倒給我說出個清清白白的緣故來?」
時卿腳步一滯,低頭看向案上的匣子。雞翅木製,品類不俗,紋路完整,未有拼補,蓮瓣圖樣對稱,看著……倒不難受。
但他望見裡邊物件後,卻將眉蹙得更厲害了:「你們幾個趕緊的,拿下去驗毒。」
宣氏面露驚色。
他上前解釋:「阿娘,事出反常必有妖。元將軍與我素來不對付,此物或是他借了瀾滄縣主的名頭,拿來調侃我的。兒尚有要事在身,先不陪您了。」說罷告了個退,還跟丫鬟補充一句,「等等,也別驗了,直接丟了就是。」
宣氏攔不住他,只好由他去,心裡道一聲可惜。
時卿疾步回房,來去踱了幾趟步,記起前日鄭濯的交代,終是從箱櫃裡取出了一張銀色面具,又拿起案上一塊玉筆枕,嵌入牆內凹槽,等暗門緩緩移開,彎身下了密道。
……
元府裡頭,元賜嫻得小廝回報,聽說禮已送到,便給他們打了賞,完了撐腮坐在妝鏡前,不知在思量什麼。
拾翠和揀枝瞧她這陰測測的神情,都心生懼意。一個道:「小娘子,您還想做什麼,不如及早與婢子們講,這趕出來的活兒終歸不夠精細。」
她偏頭見兩人眼周好大一圈青黑,笑道:「這回的香囊與同心結做得不錯,暫且不需別的了,你倆好生歇息,晚間不必服侍我。」
拾翠點點頭:「可這法子行不行啊?婢子聽人講,侍郎壓根不近女色,興許好的是男風呢!」
「哪來的傳言?我怎麼沒聽說。」
揀枝接話:「傳言大抵添油加醋,卻也是無風不起浪。您瞧這侍郎,二十有二了,正房空置,姬妾也無,這些年,長安多少小娘子前仆後繼,趨之若鶩,一個都沒成。婢子昨日替您出去打探,還聽說了一樁厲害的事。」
元賜嫻來了興趣:「說來聽聽。」
「小娘子可知韶和公主?那是當朝皇后獨女,出了名的相貌標緻,可惜十六歲下嫁侯府,沒幾日便守了寡。十九歲時,也就是昨年,韶和公主瞧上了侍郎,有意再嫁。結果您猜侍郎怎麼回絕她的?」
她歪著腦袋想了想:「聽聞他十九喪父,該是拿守孝作了藉口吧。」
揀枝搖頭:「若是如此,倒還算留了情面。小娘子有所不知,韶和公主左眼下邊生了顆美人痣,但右眼下邊卻沒有,侍郎說,他瞧了渾身難受,一眼都不能多看,實在無法與貴主共度餘生。」
後來,京中便漸漸生出了時卿不好女色的傳言。畢竟連天仙兒似的韶和公主都不愛,估計這輩子是瞧不上哪個女子的了。
元賜嫻哭笑不得。
拾翠愁容滿面:「侍郎連如此貴人都不放在眼裡,小娘子當真要迎難而上?」
她話音剛落,便聽房門被人叩響。僕役來報,說郎君請小娘子去一趟書房。
元賜嫻記起與鄭濯的約定,想是上回那位先生到了,連忙過去,到後與元鈺講:「我就躲在屏風後邊,阿兄切記照咱們昨夜商議的來。」
元鈺聽外邊腳步聲漸近,點頭示意她放心,推她躲了進去。
來人正是時卿。
元鈺心虛,見他坐下後似有往屏風那頭瞧的意思,搶先拉回他的注意力:「先生因舍妹兩度奔波,有勞了。」
時卿心道可不止兩度,這都四度了,聲音則偽裝得十分到位:「將軍客氣。」
見他未再企圖偏頭,元鈺鬆口氣:「殿下意圖,實則元某已十分清楚,不必勞您重複。倒是您與我數次相交,我卻始終不知您姓甚名誰,一直以『先生』稱呼……」
他話只說一半,料想對方能懂。
先前一來出於禮貌,二來因知曉這等幕僚向來身份隱秘,他從未探究過此人。今日這一問,是元賜嫻的交代。
時卿不卑不亢地答:「鄙姓徐,名善,您隨意稱呼即可。」
元鈺聽見這名字怔愣一下,訝異道:「您莫不是……莫不是潯陽居士徐從賢,徐先生?」
「幸得將軍聽聞賞識,徐某受之有愧。」
屏風後的元賜嫻也很意外。
徐善的名號,她身在姚州也略有耳聞。聽說此人擅弈,十幾年前,在江州潯陽大敗彼時的國手許老先生,從此一戰成名。因過後行事低調,幾不露臉,且寄情山水,常年隱世,故而被世人稱作「潯陽居士」。
她雖囑託了兄長詢問此人身份,起先卻並未對其坦誠相待抱多大希望。但很顯然,倘使對方意欲造假,就該選個名不見經傳的來,而非潯陽居士這樣的角色。畢竟如要辨別真偽,很可能一盤棋便夠了。
看來這一次,鄭濯是抱了誠意來的。
只是話說回來,像徐善這樣的清白隱士,究竟是如何被請出山的?
元鈺的小心肝顫了好一會兒才得以平靜,原先的氣勢一下弱了一截:「徐先生撥冗前來,元某便開門見山地答覆您了。」
他清清嗓子,將事前背好的說辭倒了出來:「觀今之大周,儲君之位空缺日久,而聖人卻因先太子前車之鑑,久未有新立打算,只一味鑽研製衡之術,猜忌無常,愈加劇了朝野動盪,以至黨派林立,人心不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