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奇譚 第一千一四十九章 驚心

    於是,小半個時辰之後,一身道童的打扮,猶自有些不明所以的女孩兒;就在幾名宦者、衛士的簇擁引領下,出現在滿臉倦色與疲憊的高宗面前。只見她一雙眼眸滴溜轉動著,卻乖巧異常的回答道:

    「回父皇的話,孩兒,確實在東宮,見過這些什物。不過,那還是在長安時的事了。」小太平的此話一出,頓時在殿內引起了一陣低抑的驚呼和嘆息;但是原本輕晃不已的珠玉簾幕,反是平靜下來。

    「太平吾兒,你可知,這些……物件的來歷和出處麼?」高宗也有些意外的按了按額頭,卻又緩聲問道:就見女孩兒毫不猶豫應道:「當然曉得,此乃是太子大兄門下一項特產,東宮所出的玩偶。」

    「什麼……玩偶?」高宗卻是略顯困惑道:「難道不是什麼祭祀,禱告的器物麼?」女孩兒卻是噗嗤一聲笑了:「回父皇,這可不是什麼祭品、供物;乃是孩兒家玩耍的小玩意兒,也是一項營生。」

    「最初只是大兄開恩,為阿嫂(裴氏)門下的宮人們,賺點脂粉錢的小營生;後來在市面賣的好了,越發搶手和一物難求;就成了東宮內坊的長期進項了;要論起淵源來,孩兒其實也有一份子呢?」

    「父皇若想要驗證,也簡單的很。這些小玩意兒,在長安東西市上,可是有多處店鋪代為售賣,而西京的各家門第里,也早已流行開來了。就連孩兒的寢所,也有好些個專供日常賞玩的不同形制。」

    片刻之後,再度去而復返的內宦,也帶來一堆用彩色絲綢和皮毛,所縫製的毛絨玩具;其中既有圓滾滾、胖乎乎的動物造型,也有仕女、衛士和文人的形象;從用料、針腳、色樣上,顯然同出一轍。

    這一刻,高宗的眼神已經變得平緩和愈發溫和;然而他猶自還有寫不放心的,命人舉起那具查抄到的「清寶靈尊」神牌:「吾兒,那你又可曾見過此物?」女孩兒只撇了一眼,就不以為然的說道:

    「孩兒見過,這不就是供在東宮,那個狸奴小祠里的玩意麼?怎被父皇命人取過來了,可有什麼不妥麼?」高宗聞言,亦是有些內心無力道:「這狸奴小祠又是什麼因由;怎會又牽扯上吾兒太平?」

    「父……皇。」女孩兒卻是略有些拉長了聲線:「其實就是個養狸奴,並求平安祈福的所在;當初孩兒險遭不測,在東宮居養了一些日子;也喜歡上養狸奴,大兄就專為孩兒開闢了這處清淨之所。」

    「而這清寶靈尊的神位,就是宮人們私下供養的眾多狸奴之主;據說只要定期拜過,能夠讓狸奴的飼主,少些煩擾和困惑,乃至是諸事順遂一些。孩兒停居期間,卻也沒有見過什麼神異或是靈驗。」

    「寡人……明白了。」聽到這裡,高宗已經意興寡然,擺擺手道:「太平,你可先退下休息了。」然而,他收回眼神轉頭過來,就看見渾身顫抖著,匍匐在地上的許文思,冷聲道:「巫蠱?壓勝?」

    下一刻,那具小巧的神牌,被高宗抓起又重重擲在了他身上;用一種幾乎是擠出來的低沉咆哮聲道:「寡人何其不幸!險些聽信了爾輩,離間天家親倫,構陷東宮的一面之詞;說!究竟是誰指使!」

    「是誰讓你,放著清理東宮,加強護衛的職分不管;去專門搜查所謂罪證?又是誰告訴你,東宮暗藏詛咒君父的巫蠱詛咒;又是誰給你的膽子,拿著這些孩童玩意,當做指鹿為馬、控告儲君的憑證?」

    「……」這一刻,仿若是天崩地裂,人生絕望的許文思,也只能在地上叩首不已的發出哀鳴聲:「臣僕有罪……臣僕也被人,欺瞞……陷害了啊!」然而,高宗聞言卻是愈發怒不可遏斥道:「陷害!」

    「不錯,臣僕就是被……東宮那些別有用心之人,給陷害和利用了啊!」這一刻,恍然抓到救命稻草一般的許文思,卻病急亂投醫一般的,忙不迭將手指向一旁,背手而立的狄懷英道:「就是此輩!」

    「右丞,真乃好壯士也。」然而,此時此刻的高宗心中嫌惡愈重,看都不看他一眼,反而是對著狄懷英,微微頷首道:「東宮有此直義之臣,真乃儲君,也是天家、國朝的幸事也!還不快鬆綁賜座!」

    「君父當前,下臣不敢領受。」狄懷英解脫了之後,當即鄭重大禮拜謝道:「更何況,儲君在外而遭逢患亂,如今尚且情況不明;身為臣屬,又怎能安然端坐呢?」這話,卻讓高宗的臉色慢慢冷下來。

    「為何此寮尚在!」隨即他看向地上死狗一般,喃喃自語的許文思,對左右斥聲道:「拉下去,嚴加審問,不惜手段,勿使供出幕後的主使者!當初,誰保舉他的殿中侍御史;罷職免官,一併下獄!」


    「聖上。」這時,一直扮演看客和傳話筒的黃門侍郎裴炎,卻出人意料的站了出來:「罪人許氏,系出戶部許尚書(許圉師)家門,是否呈請八議之條。」高宗卻是遷怒的重重拍扶手道:「不准!」

    「許圉師教子無方,令其暗結朋黨,處心積慮攀誣儲君,如此大逆無道,安敢奢求寬赦!傳旨,將其奪職在家待罪。」「遵旨。」裴炎連忙躬身應道:陰得所求的他,順勢轉入偏殿與諸學士擬詔去了。

    「你說……儲君在外而遭逢患亂,是什麼意圖!」然而,轉回神來的高宗,卻眼神莫測的看向,滿臉坦然無畏的狄懷英:「你尚在東都,身受審刑之任,不思本職;反而妄言儲君有事,豈有此理。」

    「正因為,當下都城內有人,妄圖蒙蔽君父,隔斷大內與太子的聯繫。」狄懷英卻毫不畏懼的諍聲道:「後來更是假以皇命,封鎖了東宮內外,屢屢攔截、捉拿了太子的使臣,下臣才不得已站出來。」

    「狄懷英,你可知,自家在說什麼!」隨著黃門侍郎裴炎的離開,在場身份最高的另一位大臣,中書侍郎劉禕之當即喝聲道:「身為熟讀律令的司法之卿,卻憑空以妄斷之言,非議天家的聖斷明裁?」

    「讓他說!」高宗卻是臉色微微陰沉下來:「都到了此時此刻,寡人倒想聽聽,眾口一詞之下,還有什麼不一樣的內情麼?難道就憑一時的巧言令色,就能輕易的瞞過朕,蒙蔽在場諸位肱骨重臣麼?」

    「臣……不敢。」聽到這句話,中書侍郎劉禕之剎那間,額頭上汗水就冒出來了;只能欲言又止的看著高宗臉色,最後還是吶吶退到一旁;任由狄懷英有條不紊的敘述,這些時日的見聞和揣測、判斷。

    而高宗也從最初的陰鬱和猶疑,慢慢變得冷漠、淡然,又逐漸變得面無表情;最後甚至眼中閃過了,幾絲的失望之色。最後在一片沉寂當中,慢慢開口道:「你很好,是個諍直之臣,但也僅限於此。」

    「太多的捕風捉影、妄自揣測之言,實在不足以,成為真憑實據。」高宗再度按住了,突突直跳的額頭道:「更何況,有些非論、質疑之言,本該是太子親自秉明,不當由你這個臣下,輕易僭越的。」

    「念在一片忠心可嘉,竭力維護的份上,朕也不虞重重加罪!狄懷英,即日起罷除東宮職分,免去大理少卿,以白身留任戴罪效贖;好好鑽研你的律令大集;日後若是重修《永徽旅》,還有用處呢!」

    這一刻,狄懷英的臉色也不免暗淡下來。他已經做到了自己所能做到的一切,甚至還一度超過了預期;但垂老龍鐘的天子恩威莫測和喜怒不定。也給已經習慣太子李弘寬厚仁恕的他,好好的上了一課。

    接下來的一切,就只能付諸於天命。就當他在羽林衛士押送下,步履沉重的踏出甘露殿外;就見到一名面色驚疑不定的朱衣內謁者,小跑過曲折的廊道、重重宮門和宮台下的長階,頓步在殿外輕聲喊道:

    「稟報聖上,太子殿下……太子殿下……,已然返回東宮了。」「……如今,正使人在提象門外,請求陛見。」聽到這些話,狄懷英突然就腳下一軟,跌坐在了地上;心中既是驚喜莫名,又是駭然不已。

    他驚喜的當然是,回程受到重重阻撓的監國太子,此刻已經回到了,作為東宮的根本之地/大本營的既成事實;但更驚駭的是,太子殿下是在提象門外,請求陛見的。要知道,東宮可是在皇城東面的夾城。

    而提象門則是上陽苑的兩座東門之一。而且與東牆北段,連接外苑的星耀門不同,位於東牆南段的提象門,是上陽苑的諸多宮苑,直通皇城大內的唯一門樓;距東宮西面的延義門,隔了整整一個紫薇城。

    既然太子殿下的人,已到達了提象門外;這期間意味著什麼,自然不言而喻了。這一刻,跌坐在地的狄懷英,卻是心臟難以抑制的狂跳起來。而在甘露殿內,同樣被這個消息震驚眾人,也爭相跪倒在地。

    而首當其衝壓力最大的,毫無疑問是負責宮禁守衛,及調兵遣將平叛、定亂的右羽林衛大將軍李多祚了;在高宗冷冷的注視之下,他汗流浹背的跪倒在地,只是沉重叩首道:「臣有負聖恩,但請論罪。」

    然而下一刻,高宗卻在臉上露出了一個釋然的表情,對著他寬慰道:「鷹揚,無需自責,此乃非你之過;是朕令你專警上陽宮苑,以備萬一的;皇城大內的守備,自有左羽林將軍常元楷,分專其責的。」

    「聖上!」這時候,一直沒有動靜的珠玉簾幕後,也響起了一個沉厚的女聲:「難得儲君,如此勇於任事,何不宣其相見,以為明辨堂上呼?」然而,高宗卻是沉默了半響之後,才竭力吐出一個「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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