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婉真在桑梓的服侍下換了喪服,除下所有釵環配飾,將玉鐲慎之又慎的鎖在梳妝匣中。發間僅插一朵白花,一身白色衣裙襯的她益發瘦削清雅,惹人痛惜。吩咐了桑梓將室內鮮艷的擺件飾品換下,便隨著玉露往老夫人接待客人的花廳走去。這是她甦醒後的首次出門,這個她生活了十五年的宅院雖然存在她的記憶中,但親自走一遍,感受愈發清晰。
一行人走出「映雲閣」,拐上一條鵝卵石鋪就的小路,路旁翠綠的芭蕉葉映襯得各種花卉分外嬌艷。再往前行,聽得潺潺流水聲,一座太湖石造就的單孔石拱橋出現在眼前,橋欄板內側雕刻精美生動的圖案。在橋上放眼望去,整個宅院以溪水布局,各色小橋連接其中,遠處的竹塢若隱若現地露出八角亭的飛檐。溪水碧波蕩漾,偶見活潑的金魚在水藻中調皮的遊動,一座形如如意的奇石臥在水邊。端的是一步一景,賞心悅目。
可惜因最近連接出事,主母新喪。下人們在院內各處掛上白燈籠,來往匆匆面帶愁容,無心賞景。主家若是衰敗,他們的前途更是慘澹。
徐婉真邊走邊思忖,這孫家乃是她去年十二歲時就定下的親事,今年兩家已經開始籌備親事。雙方換過了庚貼,納采已過,正在問名,準備合婚儀式,自己也開始親手繡嫁妝。高芒王朝的婚禮儀式極為繁瑣,且耗時長。講究三書六禮,而「納采、問名、納吉、納徵、請期、親迎」這六禮越是殷實的富貴人家越是講究,往往耗時兩三年,那些權貴人家的儀式更為隆重。
不同於徐家經營布料繡莊,錦繡記遍布江南開到京城,在蘇州城是人人知道的豪富之家。孫家耕讀傳家,祖上出過三品大員,是為書香望族。和徐家結親是的孫家三房的二少爺。三房孫老爺是永隆二年的三甲同進士,幾經輾轉,年前剛謀得實缺外放縣令。
既然是未來的親家,徐家夫人新喪,理應派人前來問候。可徐婉真敏銳的感覺到,事情恐怕沒那麼簡單。
來到花廳,玉露打開帘子,屈膝稟道:「老夫人,大小姐來了。」
徐婉真抬頭望去,徐老夫人面容慈和,眉間雖有疲憊之色,但神色間透出剛毅。頭戴一條貓眼石抹額,身著松鶴紋繡的灑金衣,端坐於主位上,神色不豫。孫老夫人是京城人士,在家中都按北方的稱呼習慣。到孫輩,才按蘇州的習慣來稱呼。因此,徐婉真管孫老夫人叫祖母,管徐大夫人叫阿娘。大丫鬟碧螺侍立其後,見徐婉真看過來,給她打了個眼色。
順著碧螺的目光看過去,下首坐了一個端莊的婦人。她裙裾一絲不亂,妝容淡雅,只是此刻眼圈微紅,正是孫家的三房夫人。
徐婉真朝她從容施禮:「孫夫人好。」
徐老夫人見了,不禁心生安慰。家中連遭變故,大房現下一個主事的人都沒有。大孫女作為大房唯一的女兒,一向是全家的心頭肉,金嬌玉貴的長大,性情天真羞怯。眼下看上去倒是沉著懂事了許多,可越如此,越讓人心生憐惜。
孫夫人拉過徐婉真的手,道:「好孩子,是我們對不起你。」掏出手帕拭了下眼角,面色愧疚:「我先告辭了,實在是沒臉在這裡多呆。」
徐老夫人見狀也不多留,吩咐玉露送孫夫人出去,喚徐婉真到身旁坐下。
碧螺呈上禮單,徐老夫人看完冷哼一聲:「孫家倒是乖覺,知道這事理虧,送的全是難得的珍品。」
說罷看向徐婉真:「真兒,你方知孫夫人所來何事?」
徐婉真暗忖,如今大房無人主事,徐老夫人詢問她的想法,應是要培養她多思慮多歷練。古代的女子可沒大多自主權,為了自己的目標,獲取一定的行動自由,眼下可不是裝怯的時候。當下答道:「祖母,看孫夫人的意思,可是孫女的婚事有了變故?」
在高芒王朝,雖然男尊女卑,女子地位低下,但沒有「七出」的條例,女子有一定的婚姻自主權和行動自由。世人對閨閣女子的清譽分外看重,在出閣前少女長年居於後院。但逢節慶戴上帷帽便可與家人一道參加歡慶,春日秋日好時光也可相約出遊。在蘇州城中,有女子當家做掌柜的,還有自立女戶招贅的。
在婚事上,雖然也奉行「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也會參考子女的意見,通常會在婚前安排男女雙方見面。因此,徐婉真才能與徐老夫人坦言討論自己的婚事。
徐老夫人嘆一口氣:「真兒想的不錯,孫夫人是來退婚的。廣仁寺的高僧說,從孫少爺的八字看,須得兩年內成親,否則前途堪憂,是等不了真兒除服了。」眼中有怒火:「這擺明了是託辭,不過是怕牽連。」
徐老夫人對己的疼愛歷歷在目,徐婉真不禁靠向她道:「祖母不必生氣,人之常情罷了。孫女也想好好為阿娘守孝,這樣倒也便利。有祖母在,孫女就安心。」
看著孫女孺慕的眼神,徐老夫人心下憐惜,道:「只是苦了你。還好孫家顧惜名聲,沒往你的身上推。雖說婚事退了,倒是對你的名聲妨礙不大。孝期結束再議親便是。」
祖孫兩人正說著話,外面傳來一陣風風火火的腳步聲。徐老夫人眉頭皺了一下,聽腳步她就知道是三房那個潑辣媳婦牛氏到了。徐家三房乃是庶出,徐老夫人一直頗為厭惡。庶子徐昌吉唯唯諾諾,性情懦弱,徐老太爺在世時便為他討了這麼個媳婦,支撐三房。
不待屋外的小丫鬟通稟,牛氏一撩帘子進來,「喲~大小姐也在呢。」
徐婉真施禮:「三伯母。」
徐老夫人見她期期艾艾,想是有話要說,又礙於徐婉真在的緣故不方便講,便道:「碧螺,你帶真兒去我那歇歇。剛熬的燕窩粥應該好了,喝一碗養養身子。」
徐婉真施禮告退。
見兩人退出,徐老夫人面色一冷,「你有什麼話就說。」
牛氏見狀心裡腹誹,這死老婆子,對自己就從來沒有好臉色過。面上堆笑:「母親,相公和我商議了一事,來找您討個主意。」
徐老夫人心道,你那相公還能商議什麼事情,分明就是你的主意。
見徐老夫人不語,牛氏硬著頭皮往下說:「母親您看,錦繡記出了這事,好歹也要多想想。我們經營的繡坊本小利薄,經不起這風浪。再說,也要給徐家留個產業不是?」
這是要分家啊,徐老夫人冷冷的看她一眼,道:「這話你還沒資格說,叫老三來見我。」
牛氏忙道:「媳婦自是知曉,只是相公這幾天出門談生意去了。」徐三爺對嫡母一向是老鼠見貓,被吃得死死的。這主意也是她和劉姨娘商議的,大房吃香的喝辣的,三房就只有個繡坊苦苦經營。大房吃官司了,待罪狀下來自家還得被連累。憑什麼呀?趁早分了,自家關起門來過小日子。好不容易說動相公同意,可不敢讓他來見嫡母。
說罷偷看徐老夫人的神色,老夫人不愧是官宦千金,心中雖怒,面上是一點表情不露。僅是氣勢,就壓得牛氏喘不過氣來。只聽得徐老夫人道:「那就等他回來。」竟是一點口風不松。
牛氏聞言不敢多說,只得回去再想辦法。
三房鬧分家,對此徐老夫人並不意外。徐家豪富,但家風嚴謹。以往跟著大房蹭吃蹭喝都仍有怨言,如今大房出了事便迫不及待撇開關係,也在情理之中。三房不足為慮,只是眼下大房出事,二房徐昌榮一家又遠在任上,家裡連個能用的媳婦子都沒有。馬上要料理徐大夫人的喪事,原本還想著讓牛氏協力來辦,如今看來指望不上了。徐老夫人思及徐婉真剛才的表現,進退有據,被退婚也沒有軟弱哭泣,反倒過來安慰自己。再看看。如果可用,倒是解了眼下的燃眉之急。
徐老夫人迴轉正房,與徐婉真說了三房鬧分家的事。徐婉真心下詫異,這事不管怎麼著也輪不到自己過問吧?只聽徐老夫人道:「說這事,只是讓你心裡明白些。今天你且回去養著,這節骨眼上,身子可不能垮了。明日你再過來,議一下眼下這幾件事。」
徐婉真道:「孫女想再去看看阿娘。」徐老夫人允了。
徐夫人尚未裝殮,停靈在東廂房,待前院的靈堂布置好後,次日進行小殮,徐老夫人已備禮請到了蘇州城裡「茶師傅」。茶師傅專司老百姓的紅白事,屬於府城治下。只要接到死者家人送信,就會知會槓房、棚鋪、賃貨鋪、扎彩等行當,為死者準備治喪用具,幫助死者家人料理喪事,直至下葬為止。而徐家的下人正奔赴各處親朋報喪。
徐婉真守在靈前,見丫鬟們將阿娘收拾的極為乾淨。秀麗的臉見不到一絲痛苦,閉著眼睛好似熟睡,腦中不由自主的泛起阿娘對自己百般疼愛的記憶。阿娘就是集江南靈秀於一身的溫柔女子,從未見她大聲呵斥。用溫柔的手拉著自己蹣跚學步,衣不解帶地照顧生病的自己,在阿爹遠行時柔聲叮囑。可未曾想,這一次就是訣別!
悲傷的情緒在心中翻騰,這樣疼愛孩子的娘親,可惜徐婉真無福享受。索性不再壓抑,痛痛快快的哭了一場。將痛失親娘的悲痛,穿越到這個陌生朝代的無所適從,對未來的彷徨,統統都宣洩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