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晉元興二年的七月,東南信風已然成勢。
一股強大的海流沿著海岸從南方而來,向著西北方向的滄海深處滾滾而去。
如此順風順水,正是一年當中駕船西歸的最好時節。
海船的建造順利完工,一個月前就已泊在靠近滄海的河口邊上,坐等著信風的到來了。
擺上酒肉祭祀海神天神、各路神仙之後,林兄親自上陣拉起了主帆。
「諸位兄弟!夥計們!回家咯!」
他站在船頭鬚髮飄揚,鼓足了全身的力氣,狂獅咆哮一般的吶喊道。
這一聲嚎叫真是驚天地泣鬼神也!似乎把三年多來所有的思鄉之情,所有用語言難以描述的苦楚和悲愴全都發泄了出來。
海船緩緩離開河口,駛入了烏黛色的南荒滄海。
那一刻我們的心中百味雜陳,滾燙的的熱淚無聲的流了出來。
向著西天追日而行回到故鄉的土地,已是我等餘生最神聖的使命。
儘管前路茫茫生死莫測,但再也無法阻擋遊子們歸去的腳步了。
太陽女王率領數千子民,站在海岸邊上為我們送行。
「轟天烈」、「草上飛」、「雲中鶴」這三匹寶馬,本想留給女王陛下作為出行的坐騎,但是無人能夠駕馭。
只能除去韁繩轡頭、馬鞍鐵掌等所有的羈絆,讓它們重歸山野了。
一年多來的朝夕相處,彼此早已結下了深深的情誼。
三匹野馬沿著岸邊的海灘踏浪狂奔啾啾嘶鳴,似乎是在向我們道別,亦或是在宣洩滿腹的怨屈。
原本約好生死相守永不相負,我們三位主人卻首先拋棄了它們。
雖然人獸有別,但萬物皆有靈性。
儘管出於好心,也非君子之道矣。
一時之間海浪喧囂戰馬嘶鳴,明明是赤日當空,甲板上酷熱如火,我卻有一種痛徹心扉的悲秋之感。
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
蠻荒純善的南荒大陸,今生不管生死與否,我都不會再回來了,就此別過吧。
也許人世間的磨難自有定數,所有的苦難全部走遍之後,自會得到佛祖上天的垂憐,今生的福報也就來了。
此趟西行分外順暢,無邊的滄海平靜的如同處子一般。
除了因季節變換信風轉向,在一座無名的海島上停歇了半年之久外,我們在海上沒有一天的耽擱。
就這樣向著夕陽落山的西天鼓帆前行,日出日落、日落日出,時光似乎都停止了下來。
東晉朝義熙元年的十月,在我們離開南荒大陸兩年之後,西海的地平線上,一條南北走向的連綿列島出現在我們的眼前。
「賢弟!前方便是扶桑國的東瀛列島了!我們平安啦!蒼天不負我也!」
我和林兄、田伯等人正在船頭對弈品酒,林兄忽然站起身來涕淚淋漓,指著遠方的列島振肩高呼了起來。
船上眾人聞聲一片歡騰,全都擠了過來,宛如久別的家園近在眼前。
「飲余馬於咸池兮,總余轡乎扶桑!哈哈哈!大哥,這扶桑國是否就是曹魏明帝賜給丹書鐵劵的那個東瀛倭國?」
我端著陶盞已是微醺,聽了林兄所言不禁好奇問道。
「倭國是對於這個列島邦國的統稱!其實如今島上邦國林立,大小諸侯不下兩百多個!西南海角的那片群島便是日向國的領地!呵呵!過去我家海船每隔三五年都會來一趟扶桑國,接的全為官家的差事!先是吳國後是魏晉,從來都沒有間斷過!」
林兄近鄉情怯,談起家國前事不禁感觸良多,破涕為笑的嘆道。
「都是些啥樣的官差?」
作為朝廷的官船前來扶桑海國,我還是第一次聽林兄說起過。
不過林兄家族是東南閩越一帶屈指可數的海商,朝廷有事徵召民間的海船以作官用,第一個既然會想到他家。
「都是些不賺錢的買賣!哈哈哈!十年前為兄曾送過東晉使臣王度王大人和朝廷賞賜的兩千匹越錦,前來這日向、九州諸國。返程時還帶回了倭國國君進貢的暢草,還有十位美貌的女奴!」
林兄捋著髯須暢想前事,不禁開懷的長笑了起來。
「何為暢草?」
第一次聽說過用蒿草作為邦國相交的貢品,我很是好奇的問道。
「暢草是一種制酒的材料,為倭國特產,濁酒沉澱之用。上島之後為兄帶你前去找找,呵呵!我們的薯酒用這暢草過濾一遍,定可清澈如玉甘爽百倍,哈哈哈!」
「大哥!這倭國的野女是何模樣?與南荒海國的土著女子相比,二者有何分別?」
「賢弟有所不知啊!這扶桑國的男人真是不咋地,個個形如侏儒、紋身獐目、滿嘴黑牙,所以我們過往的海商有稱此地的邦國為侏儒國或是黑齒國!但該國的女子卻是另一番模樣,不論豆蔻少女還是半老徐娘,全都各有風韻!身形嬌小玲瓏,秀髮如雲肌膚勝雪,嫵媚多情美不勝收也!哈哈哈!」
想起自己年少那會在這東瀛扶桑的風流前事,正值壯年的林兄仍然回味無窮。
所有的艱難都已過去,林兄完全鬆弛了下來,往日豪邁不羈的遊俠本色重新附體,滿臉的憧憬和回味,令人不禁側目。
我們這一船的好漢全都兩年多的時光未見女子了,個個皆為色中餓鬼。
聽了林兄的渲染,恨不能馬上插上雙翅飛上島去。
擁一扶桑野女入懷,了卻多年以來的思鄉之苦。
「日向國向南百十海里有一孤島,島上遍布熱泉湯池,終年紫煙繚繞,過往的海商因而稱之為紫煙島,是個過冬的好去處!如今這北地已經進入了冬季,信風和海流都已轉向,年內回不去啦!接下來幾個月我們就去紫煙島過冬,明春再行上路!正好能夠趕回南安郡的老家過端午!哈哈哈!」
這片海域林兄走過多年,閉著眼睛都能把我們帶回漢地,所以他身上蟄伏已久的自信也再次歸來。
扶著我的肩膀手指前方,如在自家的庭前信步一般
這些天大夥能明顯感到海上的地氣冷了下來,全都穿上了寬厚的裘衣。
東南信風和西北信風的此消彼長如今正是勢均力敵的時候,原本疾行如飛的海船也開始在海面上打起了轉轉。
「老爺!那紫煙島上有你所言的扶桑女子吧?」
林鶴不好意思的問道,看來林兄當年來扶桑時此君還不在船上。
「有啊!就怕你小子到時候忙活不過來!哈哈哈!」
林兄心情暢快至極,盡然和晚輩們開起了玩笑。
「夥計們!調整帆向,抄傢伙!向紫煙島進發!」
說話之間,海船已經開始向著東南方向頻頻後退了。
凜冽的西北朔風帶著尖銳的嘯音凜冽刮來,使人不禁連打了幾個冷戰。
多麼熟悉的鄉音啊!
我的心中充滿了溫暖,跟隨著田伯鏗鏘有力的船工號子,和眾人一道,奮力搖起了船舷邊上的划水木槳。
人力代替了長風,海船慢慢轉向,向著西南的天際緩緩而去。
「阿大!阿大!」
在船尾海釣的印加看來又有獵物上鉤,向我這邊親昵的呼喊了起來。
這個小娃轉眼之間已經六歲了,是全船所有阿叔、阿公們共同的寶貝。
能在茫茫苦海中風雨前行,沒有崩潰和沉淪,全是柔弱的印加小女救贖了我們。
她的純善、還有明媚的童音,就如佛陀菩薩的福音一般。
百聽不厭,給人帶來了無限的力量還有希望。
「易子!孫女喊你唻!快點過去吧!」
田伯見我沒有回應,停下了喊號指揮,大聲的斥責道。
「在下遵命!哈哈哈!」
我放下木漿站起身來,向著船尾蹣跚而去。
印加小女正在她秦沖阿叔的幫忙下,把一條肥大的鱈魚拖上了甲板。
夕陽如火,海天生輝。
吾生而有涯,能有如此際遇,禍兮?
福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