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眸大漢的嗓音渾厚雄闊,立時就壓過了街上的種種嘈雜之音。
聞言,盧敖輕輕用力掙脫了扯住他衣袖的母親,從人群中走出,迎著赤眸大漢的目光行了一禮。
他看上去還算鎮定,除了嘴唇沒有多少血色,臉上並無畏懼之意,反而隱隱有著幾分期待。
赤眸大漢抬起蒲扇一般寬大的手掌,朝盧敖的頭上指了指,再次開口道:「驗明正身!」
這話一出,齊敬之身後傳來的力道立刻又大了幾分。
眾目睽睽之下,只見盧敖深吸了一口氣,抬手緩緩將頭上的軟帽摘下。
四下里立時又是一片驚呼。
齊敬之看得清楚,在這位同窗額頭靠上的位置,赫然長著兩支玉色的彎曲小角。
或許是那對玉角生得太過精緻小巧的緣故,眼前這位盧家二郎半點兒沒有傳說中妖魔的猙獰兇惡,反倒顯得越發的俊秀了。
赤眸大漢盯著盧敖頭上的玉角看了半晌,終於滿意地點了點頭。
他竭力壓低嗓音,用僅有他們二人能聽見的聲音說道:「果是炎皇血裔、聖姜嫡宗,還是極為罕見的神農氏玉角一脈,不出意外,可直入鎮魔院蚩尤司。」
不等盧家二郎回應,赤眸大漢又看向他身後店內眾人,揚聲道:「本官乃大齊鎮魔院五雲巡檢司縉雲使者董茂,今次公幹途徑本郡,不日就要返程。今後盧家有事,可來都城尋我。」
說罷,董茂也不去看那一眾人等的反應,牽過身旁駿馬翻身而上,朝著盧敖一伸手,說道:「上來!」
「是!還請大人稍待片刻。」
盧敖應了一聲,復又將軟帽戴上,仔細整理了一下衣冠,轉過身面朝店中跪下,向著父母恭恭敬敬磕了三個頭。
抬起腦袋時,少年已然雙眼發紅,哽咽著說道:「兒子不孝,不能再侍奉堂前,今後天涯路遠、歸期難定,萬望二老善加保養、勿多牽念。」
盧老掌柜含淚點頭,勉勵兒子道:「休做小兒女姿態,家中自有你大哥照應。我兒此去,當盡忠國事、效命君王,他日功業有成、衣錦還鄉,再來你母親膝前盡孝不遲!」
聽到父子這一番對答,一旁包括縣令在內的諸多陪客不由得連連點頭。
唯獨盧敖的母親終是忍不住痛哭出聲,想要衝出來,卻被盧老掌柜和盧家大郎死死拉住。
到了此時,那些有身份的陪客自不必提,街上圍觀的眾人也大抵都明白了,這盧家二郎不僅不是妖孽,反而是得了天大的奇遇。
眼前這個氣焰煊赫的董茂,也不是所謂郡里派來捉妖的高人,而是都城出來公幹的大人物。
雖不知鎮魔院五雲巡檢司是個什麼樣的衙門,縉雲使者又是個什麼品級的官兒,可只看縣尊老爺等人的態度,盧家二郎這一去,必定是要青雲直上、飛黃騰達了。
整個盧家跟著水漲船高,一躍而成本縣的新貴,同樣也是確定無疑的了。
在無數艷羨乃至嫉妒的目光注視之下,盧敖站起身走下台階,才一伸手,就被董茂一把給拎上了馬背。
洪亮如龍吟的嘶鳴聲響徹長街,頓時惹來一片兵荒馬亂。
圍觀眾人你推我搡,趕緊讓了一條道路出來。
出人意料的是,董茂卻沒急著走,反而猛地一勒韁繩,任由那匹異常高大的紅鬃白馬原地轉了兩個圈子。
緊接著,這位騎在馬背上的縉雲使者猛地轉頭,駭人的赤紅眸子徑直看向了就站在不遠處的齊敬之。
有如實質的灼熱目光在少年身上掃視了兩個來回,最後死死盯住了他的左臂袖口。
齊敬之抿起嘴唇,心裡既慶幸又緊張。
慶幸的是,對方看的是袖口,顯然並未發現靈魄面具。畢竟路雲子可是有案底在身的,雖說面具已經變成了他自己的模樣,裡頭的殘念卻瞞不了人,同時這東西還是什麼靈材,想必價值不菲,難保董茂不會見財起意。
緊張的是,牛耳尖刀先殺人再斬邪,已經生出幾分說不清道不明的靈性,如今似乎被董茂發現了端倪,同樣是禍福難料。
偏偏這兩樣東西他都不敢留在家裡,萬一傷到了阿爺,那才是萬死莫贖、悔之晚矣。
「有點兒意思!」
董茂的聲音響了起來,相比之前多了幾分殘忍和戲謔:「才聽說南崗上出了頭虎精,轉頭就看見了你。這松齡縣不過是屁大點兒的地方,亂七八糟的玩意兒倒不少。」
他胯下的紅鬃白馬忽地打了一個響鼻,邁開步子緩緩朝著齊敬之踱了過來。
高坐在馬背上的董茂緊緊盯著少年,眸子裡的赤色焰光仿佛又盛了幾分。
他將斗篷下擺向後一撩,露出了掛在腰間的一柄銅柄短刀。
擋在白馬身前的眾人瞬間作鳥獸散。
齊敬之獨自站在原地,首當其衝、避無可避!
他深吸了一口氣,仰頭看著董茂,露出一張天真爛漫的笑臉。
「董大人何出此言?五雲巡檢司是大齊官衙,縉雲使者是朝廷命官,一定最重法度規矩,絕不會不教而誅。小子無知,實在不知犯了什麼罪,竟惹得大人動怒,幾欲對一個十五歲的少年人拔刀相向?」
「嗯?本事不知如何,口齒倒是伶俐得很。」
董茂勒住韁繩,居高臨下看著少年,面罩下傳出一聲冷笑:「你袖藏利刃、內蘊血煞,不是剛殺了人,就是練了以血祭刀的邪門功法,竟有臉在此跟本官妄談什麼朝廷法度?」
聞言,齊敬之提著的一顆心徹底放了下來,暗忖道:「我終究見識有限,竟是高估了此人。這董茂與路雲子半斤八兩,都以為是什麼勞什子的血祭法門,可惜我是真不會。」
齊敬之臉上的笑容越發燦爛,從容不迫地向對方展示了一下手裡的竹籠,一字一句地認真說道:「大人,我是獵戶,隨身帶著把剝皮刀,不小心沾染些許血腥氣,實在不足為奇。」
萬沒想到眼前這個少年竟說出這麼一句話來,董茂當即就是一愣,氣勢也隨之弱了幾分。
見到這一幕,街上原本噤若寒蟬的眾人禁不住竊竊私語起來,宛如千百隻扇動著翅膀的蜜蜂一般嗡嗡作響。
坐在董茂身後的盧敖忽然開口了:「大人,他叫齊敬之,曾是我的同窗,家裡確實是獵戶。」
還沒等董茂反應,又有一人越眾而出,走到這位縉雲使者的馬前,拱手道:「董大人,這孩子是孟某的學生,絕非奸惡之徒,還望大人明察。」
董茂看到來人,竟是罕見地抱拳回禮,瓮聲瓮氣地說道:「若是往日,本官遇上這等人,定要拿回衙門細審嚴查。今日既是孟夫子作保,本官就給個面子,繞他一回!時辰已是不早,告辭!」
他說罷一提衣擺,蓋住了腰間短刀,隨即掉轉馬頭,向著城門的方向奔馳而去。
見狀,齊敬之放下竹籠,朝著盧敖拱手行了一禮。
盧敖在馬背上扭過身子,遙遙地回了一禮。
匆匆一顧間,兩個少年相視一笑,就此別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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