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敬之看得分明,腳邊不遠處的地上,胡亂扔著一根牛馬之類大牲口的肋骨,想來就是先前狐狸們用來「鋸樹」的玩意了。
他身前大約三丈遠的地方,站著一個矮小的赤紅色身影,估摸著還沒一尺高,竟比昨晚那隻還要瘦小。
然而齊敬之在看到對方的一瞬間,就已經斷定這就是那隻老狐狸,只因對方從裡到外都透著一股衰老腐朽的氣息。
它通體赤紅,唯有額頭正中長著一簇很是顯眼的白色絨毛,比周圍的紅毛都要長出一截,被林間的威風吹得輕輕搖動。
見到少年,老狐狸一聲不吭,只是用那雙飽含仇恨的褐色狐眼死死盯著眼前這個殺子仇人。
一人一狐的目光才一對上,齊敬之登時眼前一花,只覺漫天五光十色、一片迷濛混沌。
幾乎同時,一道勁風向著他的脖頸右側猛烈襲來,令人作嘔的騷臭之氣也隨之沖入了他的鼻腔。
此時,齊敬之的雙眼已經無法視物,當即低眉垂目,毫不猶豫地踏前一步、屈膝蹲身,兩腳立地如生根。
緊接著,他腳下借力,四肢又猛地舒展開來,以右腳為軸,整個身軀向右後方側轉,帶動著右臂狠狠向後揮刀,嘴裡更是將一腔惡氣狠狠吐出,同時發出一聲短促而激烈的呼嘯。
「小心!」
直到這時,赤色老狐的尖叫聲才傳入少年的耳中。
它提醒的自然不是齊敬之,只可惜為時已晚。
電光火石間,方才那道勁風一擊落空,在古木樹幹上一折,已經再次朝著齊敬之的後背撲來,竟像是自投羅網一般,恰好迎頭撞上了少年來勢猛惡的刀鋒。
悽厲的慘叫聲中,鮮血當空飛濺,一隻雪白的狐狸爪子掉在了地上。
齊敬之吐氣開聲之後,蒙住雙眼的雜亂色彩忽然就消散了。
他倏然抬眼,眼角餘光正好捕捉到了一抹雪白色的身影。
「聽聲音是那個二姑娘,沒想到竟是只白狐……也不知它是瞞著老狐狸去而復返,還是原本就是這陷阱中的一環。」
齊敬之心裡轉過這個念頭,看都不看赤色老狐一眼,當即邁開大步,徑直追向那隻斷了一爪的白狐。
奔跑縱躍之間,少年的呼吸自然而然按照鳴鶴法運轉,落地為沉、沉則吞氣,抬腳為浮、浮則吐氣,如同一隻貼地滑翔的大鳥,看似足尖只是輕輕一點,整個人就向前猛地躥出一大截,幾個起落就追到了近前。
感覺到身後惡風襲來,正用三隻爪子艱難逃竄的白狐瞬間意識到了危險。
匆忙間它猛地回過頭來,一雙嫵媚的大眼睛裡蓄著淚水,滿是痛楚和哀求。
山野少年不為所動,一腳踏住狐身,當即手起刀落!
牛耳尖刀自上而下瞬間扎穿白狐脖頸,乾脆利落地將其釘在了地上。
「二姐兒!」
赤色老狐眼睜睜看著這一幕的發生,嘴裡發出了一聲絕望的哀鳴。
齊敬之在白狐屍體上一蹬,順勢拔出刀來,轉身朝向赤色老狐的方向。
他的眼帘低垂著,打定主意不再去看對方的眼睛。
赤色老狐再無半點兒猶豫,立即轉身逃竄。
齊敬之也是二話不說,一矮身從地上拎起狐屍,提著刀就追。
這老狐狸歲數不小,速度竟是極快,猶如一道赤紅色的電光,往往在草叢裡、樹身上一個借力,就能倏然轉向、忽東忽西,換作尋常獵戶,只怕眨眼間就會追丟。
好在齊敬之同樣速度驚人、五感亦是敏銳,這才能始終綴在後頭,不至於被對方甩脫。
這一追一逃,就足足過去了一盞茶的功夫。
齊敬之躥高伏低、披荊斬棘,在一處密林里奔跑良久,忽覺眼前天光一亮,視野陡然開闊。
只見前方那荒山野草之間,赫然立著一堵塌了一半兒的黑瓦白牆,一條赤紅色的尾巴在牆的缺口處一閃而逝。
齊敬之神色一變,當即放緩了腳步。
他抬眼看去,就見前方的斷壁殘垣之內古樹參天,樹葉縫隙里隱約可見一截鋪著青黑色瓦片的房檐,高聳的房檐上還有幾隻殘缺不全的屋脊獸。
這種樣式的房檐,齊敬之只在縣衙和城隍廟裡見過,只是那兩處的屋檐都沒有眼前這麼高,屋脊獸的數量也更少。
齊敬之看在眼裡,心中忍不住生出疑惑。他家就住在小松山外圍,竟從沒聽說過此山深處還有這麼一處所在。
「小松山可不是什麼名山,這座殿宇如此宏大,規格又是極高……若此處是一座神廟宮觀,恐怕絕非孟夫子提到過的山神能夠享有……而且無論其中供奉哪位神靈,把神廟建在這裡,勞民傷財不說,當真會有人來祭拜?」
「此地看上去已經廢棄多年,怕是早成了那窩狐狸的老巢,又或者……正因為有這座香火斷絕的廟宇存在,才滋生了那麼多狐狸精?」
齊敬之心中愈發警惕,卻沒有因此止步不前。既然尋到了對方老巢,就絕沒有過門而不入的道理。
他提著刀,小心翼翼地從院牆缺口處走了進去。
庭院幽深、荒草遍地,一株巨大的月季花樹肆無忌憚地生長著,占據了小半個院子,粉紅色的花朵成百上千,開得正艷。
這庭院似乎曾經是個小花園,只是除了月季,已經完全看不出還種過哪些花草。
月季花樹後方不遠處,一條曲曲折折的抄手遊廊自院中穿過,廊上的紅漆碧瓦都已褪去了顏色。
從走向來看,這條遊廊似乎正是通往那座高大的青瓦殿宇。
齊敬之默默環視一圈,見這座小花園裡並無赤色老狐的身影,當即用刀撥開草叢,繞過月季花樹,跳進了抄手遊廊。
這條遊廊的內頂和樑柱上還殘存著一些模糊的彩色繪畫,少年抬頭仔細端詳,發現其中絕大多數所描繪的都是同一位女神。
這位女神披散著頭髮,只穿了一件輕薄的白色紗裙,曼妙身姿若隱若現。
她有時被許多個懸浮著的發光圓球籠罩,有時又把這些圓球穿成一串掛在脖子上,有時又站在水中、似乎是在給圓球們洗澡。
齊敬之細心數了數,各幅繪畫中的圓球不多不少,都是十二個。
「這是代表了一年中的十二個月?」
眼見畫中的圓球們光芒柔和、色澤淺淡,很像是天上的滿月,數量又恰好是十二個,齊敬之心裡不免就有了個猜測:「畫中這位女神難道是八主里的月主?」
想到這裡,少年又暗暗搖頭:「大齊百姓皆知,月主又稱月御之神、廣寒清虛天尊,每逢入夜便會御月巡天,所駕馭的月車上也從來只懸掛著一個月亮,何曾有十二個之多?」
念頭轉動間,齊敬之忽然想起孟夫子提到過的聖王封神傳說,心裡便有了個猜測:「畫中這位的打扮如此簡易高古,難不成是上古之時的月神?武成聖王敕封八主之神後,這位古神被月主取而代之,絕了香火供奉,所以才漸漸湮沒無聞了?」
念及於此,齊敬之的神情立刻變得嚴肅起來。
若此地真如他猜測的那樣,那這位古神毫無疑問便是邪神,祂的神廟當然就是淫祀,一旦被官府發現,必定要搗毀神像、夷平廟宇、誅盡巫祝,也難怪這神廟要藏在深山老林之中了。
至於那些在深山中興建廟宇、供養邪神的秘教信徒,雖未必都是壞人,卻也絕稱不上良善。
畢竟大齊官府早有明令,各地州郡縣官衙每年都要張貼告示重申:「凡奉邪神、造厭魅、妖言妖書及傳用惑眾者,皆斬!」
想到這裡,齊敬之不由愈發警惕:「此地恐怕不是什麼善地,看似廢棄已久,說不定暗中還有餘孽潛藏,又或者留下了一些防備外敵的機關,我須得慎之又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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