嚼龍 第186章 天生犯沖

    「這些稱呼都是鄭某,卻又都不是鄭某,你們隨意叫哪個皆可。」

    自稱鄭仙、鄭安期的青年說話之時,語氣自始至終平平淡淡,更是一直以「我」和「鄭某」自稱,全無盛氣凌人之意,但聽在三個年輕人耳中,反而比張口閉口都是「本侯」的丁承淵更有高人風範,也更加值得敬重。

    至於他口中一宗之主、大齊封君的身份,單憑天上那頂遮雲蔽月的金色樹冠,便知此人修為深不可測,自然沒有虛言哄騙三個年輕人的必要。

    因為方才齊敬之開口請求將煎人壽賜還,這位琅琊君的目光自然而然又落回到了這柄長刀之上,口中輕吟道:「飛光飛光,勸爾一杯酒。吾不識青天高、黃地厚,唯見月寒日暖,來煎人壽!」

    聞言,齊敬之的眼眸就是一亮,當即全神貫注傾聽起對方的吟唱。

    「食熊則肥,食蛙則瘦。神君何在,太一安有?」

    「天東有若木,下置銜燭龍。吾將斬龍足,嚼龍肉。使之朝不得回,夜不得伏。」

    「自然老者不死,少者不哭。何為服黃金,吞白玉?誰似任公子,雲中騎碧驢……」

    吟唱至此,琅琊君鄭仙忽地停下,輕笑道:「說起任公子……」

    「天下任氏源流有三,一為帝鴻氏之後,姬姓;二為東夷祖君太昊之後,風姓,已為聖姜所滅,至今仍在包括齊國在內的諸姜禁冊之列……」

    「三為帝夋之後,乃是真正的天庭遺族、日月所生,這一脈任氏曾建立有儋耳之國、牛黎之國以及無腸國,比之天衣教里那些自稱上古天庭後裔的傢伙可要正統得多了!」

    這位琅琊君沒頭沒腦地講述了一番任氏源流,旋即目光落在齊敬之身上,饒有深意地一笑:「上古天庭一系的任氏想著復甦帝夋道統也就罷了,仙羽山鳳氏源出鳳鳥氏,不過是上古天庭掌握曆法的歷正而已,就不要再為了這等妄念奔波勞碌了。」

    齊敬之聽得心頭一動,想了想便開口問道:「前輩的意思是,那位雲中騎碧驢的任公子乃是上古天庭遺族,帝夋之後、日月所生,才是這柄煎人壽的真正主人,終有一日,晚輩也需要物歸原主?」

    「煎人壽?」

    琅琊君鄭仙聞言一愣,旋即反應過來,頗有些哭笑不得地道:「這名字是你起的?」

    齊敬之罕見地有些赧然,不由得訕訕一笑:「前輩方才所吟唱的詩歌,晚輩孤陋寡聞,當真是頭一次聽到。這柄長刀上攏共只刻著那麼幾個字,晚輩挑來揀去,也就「煎人壽」聽上去還霸氣些……」

    「哼,不學無術!」

    琅琊君鄭仙笑罵了一句,語氣倒是溫和依舊:「這首詩名為《苦晝短》,你這刀本應叫這個名字,只是刀中似乎曾經內蘊月母一系的神力,晝短則夜長,月母對此只會歡喜,無論如何都談不到一個苦字,這名字卻是用不得了。」

    他略作沉吟,又開口道:「套用詩中詞句,當屬「飛光」最為醒目,此外若是不怕風大閃了舌頭,叫「斬燭龍」最為貼切,至不濟也該叫「斬龍」「嚼龍」,哪個不比……」

    話說一半,琅琊君鄭仙忽地一頓,旋即就改了口:「縱使你臉皮極厚,可既然身處這東夷故地,旁的名字也就罷了,這「嚼龍」二字卻是叫不得的,切記!」

    至於為什麼不能叫「嚼龍」,他沒有說原因,齊敬之也就識趣地不問。

    「飛光刀?斬龍刀?」

    少年想了想,搖頭道:「前者太文,後者太俗,至於「斬燭龍」,雖然與「煎人壽」算不上對仗,意思卻是差不多,可以權作備用,只是在晚輩遇到燭龍之前,還是接著叫「煎人壽」吧!」

    「嗯?」

    琅琊君鄭仙聞言,再看向長刀煎人

    壽的目光里就多了一絲嫌棄,當即抬手將這柄長刀扔向齊敬之,笑著呵斥一聲:「真是有辱清聽,更白白浪費我許多口舌!」

    齊敬之順利拿回長刀,心情立時大好。

    他掃了一眼刀身上的銘文,不由想起了小松山神廟裡那尊不知名的白衣女神,忍不住好奇問道:「前輩,我大齊百姓皆尊奉月主,也就是月御之神、廣寒清虛天尊,不知您方才提到的月母,又是何方大神?」

    琅琊君鄭仙瞥了少年一眼,語氣里兀自帶著嫌棄:「你打聽這個,是怕任公子來尋你索要寶刀吧?你這柄刀雖然被月母的神力祭煉過,只可惜半途而廢、未成氣候,人家任氏才不會放在眼裡!」

    「至於月母麼,其名常羲,傳說乃是帝夋之妻,生育了十二輪大月,更據此創製了時歷,亦即一年十二個月的由來了。」

    「這都是遠古神話了,無論月母還是帝夋,皆已與上古天庭一道湮沒於萬古風煙之中,你們聽聽就好、莫要深究,以免招來禍端。」

    齊敬之聽了若有所思,嘴裡嘀咕道:「月母創製時歷,鳳鳥氏則是掌握曆法的歷正……」

    琅琊君鄭仙耳力頗佳,當即含笑點頭:「你想得不錯,月母正是鳳鳥氏的頂頭上司,祂們這一系皆有觀天之道、執天之行的神職,你是仙羽山的傳人,能得到這柄刀,說不得也是因緣際會,冥冥之中自有天定。」

    齊敬之聞言心中一緊,雖是半信半疑,但也不得不承認,若非自己得到了《仙羽經》殘篇,又為了獲取修行所需的肉食深入小松山,還因此與一窩狐狸精起了紛爭,只怕還當真碰不上這把刀。

    他委實不喜歡這種巧合,更不想將自身際遇皆歸於天定,見琅琊君鄭仙的心情似乎頗佳,又想到對方已經多次提及仙羽山,雙眸中便有光芒閃動。

    齊敬之想了想,當即試探著問道:「然而晚輩聽說,鳳鳥氏乃是東夷少昊金天氏曾使用過的名號,怎麼又成了上古天庭的歷正,還牽扯到了仙羽山鳳氏?」

    鄭仙瞅了一眼金色樹冠上的穢海和鳥巢,見裡頭依舊不曾消停,就收回目光,朝齊敬之搖了搖頭:「東夷少昊的血脈在根子上只是玄鳥,所謂五鳳來儀的鳳鳥氏,包括後來以金烏為圖騰的金天氏,都不過是往自己臉上貼金罷了!」

    「故而東夷的鳳鳥氏與上古天庭的鳳鳥氏絕不可混為一談,否則你這個仙羽山傳人如何能在齊國自由行走,還不早被當做東夷餘孽料理了?」


    說到此處,這位琅琊君已是反應過來,啞然失笑道:「你剛才真正想問的便是這個吧?好好一個少年人,竟是恁多的心眼,心腸比我這個幾百歲的老傢伙還要九曲十八彎!」

    他雖是這樣說,看向齊敬之的目光里卻帶著笑意,顯然對於少年的聰慧和謹慎很有些欣賞。

    「只不過麼,上古天庭的後裔、道統也沒強到哪裡去,武成聖王敕封天主、日主和月主,就是不許帝夋乃至日母、月母死灰復燃。你們三個都是生在聖姜之國,應當知曉自己該站在哪一邊吧?」

    鄭仙看向齊敬之,見他神色依舊如常,便微笑道:「你身為姜齊血脈,拜入仙羽山倒也無礙,只是莫要跟著鳳氏一起犯傻。」

    「今日是你運氣好遇上了鄭某,若是換個脾氣暴烈的,譬如蚩尤司司正冀安世那等聖姜門庭里出了名的凶人,單憑你背著這柄由月母神力蘊養過的長刀,又恰好出現在此時此地,除死之外再無別的下場!」

    對於琅琊君能一眼瞧出自己是姜齊血脈,齊敬之並不意外,或許正因如此,對方才只是奪去煎人壽把玩了片刻,而不是將他當做居心叵測的上古天庭後裔,順手一刀給宰了。

    「至於琅琊君口中的冀安世,大概與出身渤海冀氏、如今已經殉職的九真郡鎮魔都尉

    沾親帶故,若是那位脾氣暴烈的蚩尤司司正因為冀都尉之死,遷怒到我這個城中碩果僅存的緝事郎中身上……」

    齊敬之原本就不貪圖這頂官帽子,在惡意揣測了一番丁承淵贈送腰牌的用心之後,事了拂衣去的決心愈發堅定。

    與此同時,他忽然意識到,一直以來因為琅琊君鄭仙似乎無所不知,自己竟是始終不曾自報家門,屬實有些失禮了。

    面對這位溫文爾雅、頗有君子之風的前輩高人,齊敬之沒有抱拳,而是再一次拱手為禮:「晚輩齊敬之,祖籍大齊麟州懷德郡,多謝前輩賜教!」

    他又朝身旁兩人略一示意:「這是九真魏氏的魏豹,前輩已經知曉,這一位是哥舒大石,在安豐侯府中當差。」

    齊敬之沒有介紹哥舒氏的源流,一來琅琊君應當知曉,二來天狗老道曾經鄭重勸告過哥舒大石,要他將「山戎殘種、觚竹遺族」的身份徹底拋棄,時刻以聖姜道統為尊。

    琅琊君的目光落到哥舒大石身上,輕輕頷首道:「哥舒氏的紫髯碧眼兒,的確是一副好刀鞘!」

    說罷,他忽地探手一抓,手裡立時多了一柄黑漆漆的三尺長刀,刀身上黑氣繚繞,淒悽然猶如哀戚鬼哭。

    鄭仙看著這柄黑刀,臉上竟露出了追憶之色,半晌才嘆息道:「數百年忽忽而過,再次見到這柄刀,才是當真一場大夢,轉眼物是人非!」

    聽琅琊君發出了與齊敬之相同的感嘆,哥舒大石也是個看似粗豪、其實頗為內秀的人物,當即上前一步,抱拳恭敬問道:「敢問君上,此刀何名?又有什麼來歷?」

    聞言,鄭仙屈指在刀身上一彈,引得顫鳴聲聲,更有刀鬼虛影浮現。

    這頭刀鬼並不敢朝琅琊君張牙舞爪,反而俯首帖耳,瞧著頗為乖順,不見半點擇人而噬的凶威。

    琅琊君看了幾眼,同樣將這柄刀扔回了哥舒大石手中,搖頭道:「比起先前那個有著八百年道行的刀靈,這一頭刀鬼就太過稚嫩了,想來是重新孕育不久,不過正因如此,倒是正合你修行所用。」

    他略作沉吟,復又繼續說道:「這柄刀我也不知原本何名,倒是數百年前曾落在丁令威手中,被他喚作陳太丘刀。」

    「陳太丘?」

    哥舒大石一愣,旋即問道:「君上,這陳太丘是個人名?」

    琅琊君點點頭,耐心解說道:「大約是千年前,相距姜齊不遠曾有一個媯姓陳國,因為遭了妖禍,竟而舉國覆亡。陳國有一支宗室出逃到齊國,其後仍以故國為氏,稱媯姓陳氏。」

    「這個陳字本是陳列之意,凡有行列者,譬如軍旅,亦可謂之陳,故而陳氏頗為擅長統兵布陣。後來齊國媯姓陳氏有一分支田氏,更是接連出了好幾位英才,一時間風頭之盛,連持戈世鎮東海的姜姓丁氏都蓋了過去。」

    聞聽此言,齊敬之三人都是默默點頭。

    對於姜姓丁氏的手段,他們方才已經親眼見證,這媯姓陳氏能壓過世代擔任虎賁氏、修行《虎鈐經》的姜姓丁氏,確有非常之能。

    就聽琅琊君繼續說道:「想必你們也猜到了,陳太丘便是媯姓陳氏的一位傑出人物,無論是刀法還是戰陣之學,俱是一時之選,只可惜英年早逝,不過兩百餘歲就暴斃而亡,被陳氏風光大葬於族中墓地。」

    「也正是在陳太丘死後不久,媯姓陳氏、田氏達到鼎盛,自覺羽翼豐滿,竟於五百餘年前悍然舉兵反叛,想要鳩占鵲巢、篡齊自立,結果便是身死族滅、瓦解冰消,只有一些不曾參與作亂的遠支以及奴僕之流僥倖活了下來,陳、田二氏也因此上了姜齊的修行禁冊。」

    「當時丁令威親率虎賁,前去搗毀陳氏的家廟和墓地,因他向來酷愛碑帖書法,在陳太丘的墓碑前駐足良久,

    始終不捨得出手毀去,竟因此得了刀靈認可。此刀自行破墓而出、甘願認主追隨,丁令威卻是不甚在意,隨口就將其命名為陳太丘了。」

    提起丁令威時,這位琅琊君的心緒明顯有著起伏,臉上亦有幾分黯然顯露。

    他輕輕搖頭嘆息一聲,忽又朝齊敬之笑道:「旁的不論,單說給佩刀取名字時的糊弄和隨意,你和丁令威倒是半斤八兩。」

    聽到這裡,饒是齊敬之養氣功夫頗為不俗,臉上也禁不住露出古怪之色。

    倒不是因為被琅琊君打趣不會取名字,而是他聽對方說起媯姓陳氏的叛亂,方知原來自己和陳二竟然還是世仇,難怪天生犯沖、相看兩厭……

    「不只是媯姓陳氏,以後遇上姜齊修行禁冊上的那些姓氏,譬如作為東夷太昊後裔的風姓任氏,極可能是少昊金天氏後裔的金氏,以及出自媯姓陳氏的田氏,都要多加幾分小心!」

    「對了,朱衣侯曾提及有一脈鄧氏,尊奉的同樣是東夷舊主、少昊金天氏……」

    「除此之外,上古天庭後裔也需多加留意,天衣教之流自不必說,便是帝夋後裔的任氏、仙羽山鳳氏,這可都是與我結下了因果的,今後遇上了可得多長几個心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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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6章 天生犯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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