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師府內,趙寒煙房裡的燈已連續亮了兩夜了。
今夜,她又從皇城裡出來,然而,她仍然沒有見到她想見的那個人。
「已經一個時辰了,真的不進去看看她麼?」遠處,一個武者裝扮的青年站在聶楓的身後,淡淡詢問。
聶楓沒有回答,也沒有回頭,眼睛盯著前方的窗紙。窗紙上映出一個人影,他的臉上則浮出一絲恬淡的笑意,仿佛只要看看那個人映在紙上的影子就已足夠。
「你不去見她,她明晚還會來的。」武者淡淡提醒,眼神也定在遠處,「如果你不想她這樣一次次冒險,就應該跟她去說清楚,告訴她永不要再來了。」武者說話的語氣平淡,完全不帶一絲的恭謹與敬意,甚至還有些許責備之意。
太師府內,敢用這種語氣和聶楓說話的人顯然已經沒有幾個了。
他卻算一個!
他叫吳川,說話雖然總是傲慢無禮,聶楓反而很欣賞他。畢竟對於現在官職已算不小的他來說,身邊敢說真話的人本已難得。
何況,他們還是兒時最好的朋友。
只不過,說是朋友,那也只限於聶楓六歲前而已,六歲之後,他已離開了他的故鄉——石牛村。
他的父親在他出生不到一年就死了,而在他六歲那年,一直孀居在家的母親又不幸病故。父親無兄無弟,堂叔伯們又見他家家境衰落,一個個袖手不理,所以當他母親去世時,聶家竟無一人出面幫他家處理後事,最後還是洛陽城唯一的姑父趙鐵鶴趕來,運來了棺槨,也不發喪,草草為其母親斂身了事。
後來不久,六歲的他便隨了他的姑父,來了洛陽。
然而,他雖離開,聶家人的絕情與無義卻在這個小孩的心裡烙下了不可磨滅的印記,他離開石牛村時就發誓要忘掉這裡的一切,並且永不再回來。
這麼多年過去,他確實沒有再回過石牛村——那個給了他生命,也同樣給了他不幸與痛苦的地方。如他所願,他也真的快要忘了童年時的一切,也包括他這位兒時的朋友。
一直到四年前,當他聽說有一位名叫吳川的武者投入太師府內時,他才猛然想起了這個名字,想起了他的童年。只是事隔多年,當他再試圖去回想兒時的一切時,他發現,那些兒時不愉快的往事居然早已如煙霧般消散,他即使想回憶都已回憶不上來,而留在他記憶里,永不會淡去的,唯有那些快樂與歡笑。
他這才知道,當初他發誓要忘掉的,並不是關於石牛村的所有。他需要忘掉的,只是那些不愉快而已。
近二十年過去,如今他看著這位兒時的玩伴,面上終於現出難得的笑容。
就應該是這樣吧?即使面目早已全非,即使孩童長成了青年,可名字總還是熟悉的,記憶總還在。
這就夠了!
「我記得你的左手背上有個不小的傷疤,是我們一起玩焰火時不小心被我燙傷的。」再次於太師府相遇時,他也曾這樣問他,不過,那也只是他閒聊時隨口問問而已。
「這麼多年了,你我的樣子都已變了,何況是一個小小的傷疤。」吳川當時這樣回答,一笑帶過。「我手上的疤,就像是當時我們心中的那一點點不愉快而已,傷疤好了,不正像你我之間的那點不愉快也早已消失不見了一樣麼?到如今,你可還記得為了這個傷,我們當時究竟廝鬥了一個時辰還是兩個時辰?不管你記不記得,反正我是忘記了,相反,我只記得那時候你陪我在一起玩了焰火。」吳川微笑,手拍了拍聶楓的肩頭,然後用力握緊。
「人生不就該這樣麼?忘掉以往的不愉快,人一輩子,記住快樂就好!」吳川接著這樣補充,嘴角的笑容如一彎新月,永遠淡然而陽光。
就仿佛多年前的那個孩子。
「對,記住快樂就好。」聶楓撫掌大笑,不料多年未見,兩個人的想法居然還能驚人的一致。
他想,這才像兒時的玩伴,心有靈犀的朋友!
然而到此時,他卻已笑不出來。記住快樂顯然是好的,但有些快樂,他現在反而想忘記……
不能再擁有的快樂,忘記最好!回憶幸福只能更加襯托出當下的不幸。
他緩緩轉頭,看著窗紙上的那個影子,但那影子不僅映在了窗紙上,也早已印在了他的記憶里。那些記憶便是那不能再擁有的幸福。
聶楓的臉容漸漸褶皺,變色,只聽他低聲喃喃道:「我不能,」他既然選擇忘記,又怎能還去見她?
聶楓突然回頭凝視對方,「我不能去見她,你明白麼?」
吳川不語,心裡也開始一酸。他進太師府之日,正是趙寒煙出嫁之時,在那時,他雖然知道趙寒煙的出嫁純粹是趙鐵鶴為了鞏固政治地位而,是趙鐵鶴與唐王府博弈的籌碼,卻不知那一次同時也生生拆散了一對戀人。
吳川的臉上也是苦色,皺眉。沉吟許久後,臉上轉為正色道:「現在看來,只有一個辦法可行了。」
「還有何辦法?」聶楓的眼裡終於閃現出光芒,但光芒里同時也帶著驚疑與不信。
吳川抬頭看了看他,居然露出狡黠的笑意,「禮部侍郎袁永年有個女兒,正待出嫁,依我看,你娶了她,既贏得美人歸,又能斷了太后的念想,豈不正好?」
——禮部侍郎的女兒。聶楓低低重複一句,開始回想,似乎前不久他已聽人提起過這件事。他甚至清楚地記得,為了這件事,他還和那個人大吵了一次。
原來,
他眼神終於一亮,隨即收縮,叱道:「你竟然偷聽我和她談話?」
話里的「她」自然指的是趙寒煙。因為那天,趙寒煙就曾威脅他要將禮部侍郎的女兒賣去飄香樓為妓。
看到對方的臉瞬間沉了下去,吳川卻只笑笑,「那還用得著偷聽麼?你倆那天晚上吵架,太師府里的每個人都聽得到。」
聶楓愕然,許久,眉目間的怒意才漸漸消失。他雪亮的眼神又開始黯淡,卻篤定,許久搖頭,「我不會娶的,即使她真的指婚,我也不會!」
吳川眼神變幻幾次,最終點頭,「你當然不會,」他沉沉一笑,說得很肯定,突然凝視對方。「因為,你不是他!」
「他?」聶楓不解,「他是誰?」
「柳千葉。」武者回答。「第一劍客,柳千葉。」
「呵,第一劍客……」聶楓喃喃,想起那個與自己齊名的劍術最高者,不自禁摩挲著手中的流星刀,眼睛也開始在刀鞘上流轉。
流星刀。
當流星划過夜空,那樣的速度幾乎已接近極限,那一剎那的爆發,沒有人能夠預測,也沒人能夠捕捉得到。
——正如他出刀的剎那!他的刀取名流星,意義就在於此。
如果柳千葉的劍法可當天下第一,那麼,聶楓的刀法亦可稱當世無雙。只不過,柳千葉劍法飄逸,招式靈動,一手流霜月影舞動出來,輕盈瑰美,無痕無跡。
而聶楓刀法剛猛,果斷利落,刀光一閃,天星曜日。
有人說:柳千葉出劍,弱柳扶風,羚羊掛角。
有人說:聶楓出刀,霜楓照血,傷人即死!
他出劍,劍術也成為一門藝術,而他出刀,傷亡與血紅便會隨之而來——那種如入秋楓葉般的血紅。
自古以來,習武首先便是為了制敵,其次強身,其次修身。如果誰企圖在某種武術中悟出點做人的道理,那一定不如去學習孔孟之道、老莊之理來得直接。而說到在決戰中制敵取勝,柳千葉和聶楓顯然已各自做到了完美。
其實,同樣作為當世技藝最高者,他們兩個實在有太多的相同點,但同時也有一些東西,是他們不一樣的。
至少,這樣兩個並肩處於巔峰的男子,他們對於「情」字的態度,看似相同,卻很有不同。
「不錯,你不是柳千葉!」吳川這時接口道,「如果換了是他,一定會毫不猶豫地答應,只因為事情是那個人讓他做的,不需要別的原因。」他知道聶楓聽得懂他的話,聶楓當然也知道,對於柳千葉,話中的「那個人」指的又是誰。
只有那位看似已病入膏肓,卻有著比男人更厲害的殺伐與決斷力的女人,才能牽動柳千葉的每一根神經。
未等對方開口,吳川忽然又接道:「但你卻不同,」
「哦,是麼?」聶楓側頭看他,眼裡似乎有了驚詫。
「你當然不同,因為你懂得拒絕,懂得對人說『不』——即使那個人是你摯愛的女人,只要,你認為拒絕是對她好。」
話語洞悉一切,吳川說話時的眼睛也緊緊盯著對方,居然有敬佩的光。「從這一點看,你已比柳千葉強。」
的確,只有柳千葉才會做那樣的傻事。這世上只有一個柳千葉,也同樣只有一個聶楓,所以他們對待某些事情的態度總會有所不同,也註定是不同的。
因為他們之間,誰都不原被對方影響,誰都不願成為對方的影子。他們只願以自已特有的方式活著,絕不與別人雷同。
聶楓嘴角笑笑,聲音卻已沙啞無力,「看來我和那個人的確是不同的,我還一直擔心自己會成為那個人的影子,擔心他柳千葉之昨日便是我聶楓之明日。」聶楓嘆了口氣,他嘆氣的樣子倒不像真是在擔心著什麼,吳川知道,他只是疲憊了而已,一種力量與靈魂同時被抽離軀體般的疲憊。
只可惜,他嘆氣的樣子,實在已像極了柳千葉。像柳千葉一樣,已習慣了疲憊。
難道,他真的要成為第二個柳千葉麼?
從現在來看,他的命運的確已越來越像那個人了,他走的路也越來越像柳千葉走過的路。
一條不斷背棄的路。背棄過去,背棄夢想,背棄所有,甚至最後連自已都背棄了。
背棄了所有之後就什麼都不是了,就像柳千葉那樣,成為權欲的奴隸,陰謀的走狗。
但那還不是最可悲的!
舍萬千而護一人,護一人而終不成。
如果捨棄了所有,到最後,連自己最在意的東西仍無法守住,那才是真正的悲哀!
現在,他只希望自己不要成為第二個柳千葉。
趙寒煙出嫁前,他守住了太師府,現在,他也必須守住那座禁宮!所以,他不能去見她,不能給她下次再犯險跑出禁城的理由。
他更不能答應她的指婚。答應自己摯愛的人去娶另一個人,那是柳千葉才會幹的事,他絕不要那樣做!
聶楓的眼神變成冰涼,寬大的袖袍在夜風中獵獵飛舞,袖子裡的手卻開始一分分握緊,仿佛想極力抓住些什麼。
手在顫抖,眼中已有了恐懼之色——他想抓住的東西,只怕已很難抓住。
為什麼他不惜背棄了過往,卻仍在懼怕未來呢?
「然而,你和他又是相同的,」也不知有沒有注意到對方此刻的表情,吳川只是自顧自接下這個對方不願提及的話題,繼續道:「你拒絕,是因為你覺得你的做法是對她好的。而柳千葉不拒絕,同樣也是因為他覺得他的做法是對他那個人好的,這就是你們的相同之處。在你們心裡,任何時候都只會愛一個人,因為那個人,你們甚至都忘了要愛自己。」
聶楓不禁想笑,笑容是苦的,他覺得這樣的話並不是讚美,也根本不值得讚美。他反而覺得可笑,覺得自已很愚蠢。更可笑的事,像他這樣愚蠢的人,世上居然還不止一個!
「沒想到你對我們兩個人倒還了解得透徹。」許久,聶楓側頭,只得這樣打趣。「不過,我一直很奇怪,對於我的事,你自然知曉,但對於那個人,你為何也會了解如此呢?」他的語氣突然像是變了,眼神也開始變了,變成了介於信任與猜忌之間的眼神。
難道他在懷疑對方什麼?
吳川倒並不在意對方這樣的眼神,他不在意,反而理解,畢竟近年來已廣有傳言:太師府內出了奸細。他投靠太師府門下又不久,聶楓會懷疑他也是在情理之中。
他展展眉,解釋道:「這其實很簡單,你是我的朋友,而柳千葉是我們的敵人,對於這兩種人,我都必須了解,僅此而已。」
「你說的不錯,朋友和敵人,我們都必須了解。」聶楓點頭,他不得不承認,敵人確實比朋友更需要我們去了解,特別是敵人的弱點。
而反過來,有時候,可能在這世上最了解我們的並不是我們的朋友,而恰恰是我們的敵人。因此,如果有一個人對關於你的事物突然產生了興趣,突然漸漸開始留意你的喜怒、脾性、乃至一個最不起眼的嗜癖,這決不是一件值得慶幸的事。
這個人要麼是你的朋友,但更有可能,他很快便會成為你的敵人。
世上最讓人疏於防範的敵人便是朋友。
那麼,吳川呢……
聶楓晃晃腦袋,似乎思維已達到某個禁區,令他不能再前進一步。事實上,很多次他的腦中都會莫名地浮現出這同一個問題,雖然連他自己都說不出為什麼會這樣,為什麼會去懷疑一個童年時玩得最好的朋友。
他所能做的,就是每次剛觸及這個問題時,他就馬上停止繼續往下想。
他不去想,或許是因為害怕。他害怕自己關於石牛村僅存的一點美好的回憶,那些本不該被否定的快樂,都要成為他猜忌的祭品。
時間是在月初,聶柳抬頭仰望夜空,西方的盡頭,一彎新月在落暮後才剛剛出現,又即將隱入山層背後。
月亮不是他的敵人,而是他的朋友。幾乎每一個有月亮的夜晚,聶楓都會來到這同一個地方,然後抬頭,久久凝視著當空的明月,有時一呆就是一晚。
他凝視月亮的眼神總是很特別,就像是凝視著自己的情人一般,因為他知道,在那皇城之內,一定還有另一個人也和他一樣,也在凝視著同一輪明月。
這天上的明月他已再熟悉不過,只因為他早已將它當作是他的朋友,他的情人。但直到今夜他才發現,月亮原來並不如他所想的那樣,總是在傍晚升起,在清晨落下。有時候它也會和太陽一樣,清晨從東方升起,傍晚才從西方落下,一整晚消失不見。
人生有時就是這樣,你認為再熟悉,再了解不過的東西,有時候,它會一下子讓你覺得陌生,讓你捉摸不透。
月亮尚且如此,何況是人?
「你說我們是朋友,所以你了解我,可為何我總不了解你呢?」看著那一彎新月漸漸隱入山谷,聶楓喃喃開口,他的聲音極輕,也不知他所問的究竟是月還是人。
「聶兄的意思是,」吳川卻皺眉,他已感覺話里的不對,隱藏在眉宇下的眼神不禁變幻。
不及聶楓回答,太師府里晚飯時的鈴聲已響。這是第一輪響鈴,只有太師府各房主人才有資格去前廳用餐,而下人都必須等下一輪響鈴,並且有專門為他們設的飯堂。
吳川卻是個例外,因為自從聶楓入了禁城,同樣身懷技藝的他便順理成章地取代了聶楓在太師府的位罝。
在太師府,能者總是能得到特別的尊重和優待的。
「你本可以和我們一起去前廳用餐的,為何你偏偏喜歡獨自一人,堅持要在自己的臥房用餐呢?我記得你以前可沒這習慣。」聽到搖鈴的聲音,聶楓本已向前廳的方向走出了幾步,但還是忍不住好奇,頓住腳,回頭第一次問了這個在心裡積壓已久的問題。
「我只是喜歡安靜而已。」吳川緩緩開口,像是在辯駁,卻又像是在陳述著一種事實。
「可我記得你以前總說我太過安靜、太過沉默,你還說太過沉默總歸不好。」注視著對方平靜得有些反常的臉,他不自覺得又加問了一句。
吳川一怔,看上去,似乎連自己曾說過的話都要想很久才能記得起來,不過,好歹還能記起:「我是說過,但我也說過人總是會變的,是麼?你了解昨天的我,不一定了解今天的我。你了解今天的我,不一定了解明天的我。」
「但我總希望,不管是今天還是明天,你都是我之前認識的那個吳川。」聶楓的話語總是這樣的隨意而直接,但任何人都不能否認他話語裡的那份真誠。
他需要這個朋友,因為他們兒時曾一起玩過焰火。
「會的!」吳川沒有遲疑,也說得很肯定,神情沒有半點勉強。
「好,吳川,我相信你!」終於大笑,聶楓再也不看對方,留下這樣一句,背影消失在夜暮里。
「謝謝,」確定對方已經走遠後,兩個極輕的字眼才從武者的嘴角吐出,「謝謝你相信我,只是很遺憾,我並不信你。」
話語說到後面幾個字,看著對方離開的方向,吳川的臉上終於現出一個無聲的謔笑,一向溫厚的武者突然像是變了個人。
他不信他,因為他只相信輝煌,只相信榮耀!
就像第一劍客、帝都刀隱!令所有人都炫目的輝煌與榮耀!
僕人很快送來了飯菜後,吳川卻並沒有急著進食。他走到書案旁,也不知他的手如何動作,書案的底部突然彈出一個暗格,裡面整齊地放著一大疊紙片,和一疊空信封。
吳川隨手取出張紙片,平放在案上,看樣子是準備寫信。
但紙是油紙,黑色的油紙!
油紙本就無法寫字,何況還是黑色。
但一身勁裝的武者提筆,沾了點墨,居然真的往那張黑紙上寫起字來。
字寫得不多,但一個也看不見,黑色的墨寫在黑色的紙上,本來就不會留下任何痕跡。
信寫好後,吳川就拿出一個信封,將那張油紙片裝好,取下案上的蠟燭,倒幾滴蠟油密封。整個過程簡單卻熟練,看來,他應該經常需要用這樣的方式與別人取得聯繫。
時間是十一月初五,他轉身在背後的某塊空牆上敲了五下。
牆突然就陷了進去,而且裡面居然還藏著一個人!
但兩人也不打招呼,仿佛根本就不認識一般,吳川將信送進那個缺口裡,那人接了信,按下機括,牆又重新合上。
僅僅幾個眨眼的工夫,信已送出。
四年多以來,吳川就是這樣通過密道與外界秘密聯絡,並且從未被發現!
因為機關是從裡面開啟,那敲牆的響聲便是口令,而躲在裡面的人只有在聽到正確的口令後才會從牆壁內部開啟機關。所以從房間裡看來,那面牆上確實沒有任何的異樣。
只是,那個秘密通道究竟通向哪裡呢?那封信上一定寫著太師府的秘密,而吳川又要將這些情報告訴誰?
——朋友和敵人我們都必須了解。
這是吳川說過的話,但這些情報自然不是送向太師府的朋友。
不是朋友,那就是敵人。
——趙鐵鶴那邊早已有了我們的人。
柳千葉曾這樣說。他還說——唐王府已有不下十次的機會將趙寒煙狙殺在皇城外。
原來,趙寒煙每次出宮的準確消息,唐王府都是從吳川這裡得到的。太師府原來真的出了叛徒,而且還是如此重要的一個人。
可是,
他為何要背叛呢?為何他不惜背叛昔日的好友?他可知道聶楓是多麼地信任他?僅僅因為一個名字,僅因為他叫吳川,聶楓就已毫無條件地信任他,將他舉薦到趙鐵鶴身邊,讓他成為如今太師府舉足輕重的人物,然而,他還有什麼不滿足?
難道絕對的信任換來的就只有絕對的背叛?
他想得到的究竟是什麼?
書案旁,吳川的神情冷淡而譏誚。不知為何,借著案上微黃的燭光,他突然伸出一隻手,居然在燈光下仔細地端祥起來。
一個武者,想要隱藏自己的武功是件很容易的事情,但要想隱藏曾練過武的那雙手,卻並非易事。
他的手看上去大而闊,手背上的肌肉厚實且勻稱,這樣的一隻手,只稍有點功底的練家便看得出,這一定是長期揮砍重物的結果。
只有掌大,才能將武器握得更穩,肌肉厚實,才能將手中的武器舞動自如。
所以,從吳川的這隻手來看,他平時所使的應該是重兵器一類。
可太師府的人都知道,吳川從不使用武器!
「但凡習武之人,在學習技藝之前都會選擇一樣適合武者自己的武器,怎麼你卻沒有呢?」
聶楓曾覺得好奇,這樣問過他,「要知道『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一件武器對於你我這樣的武者來說,總沒有什麼壞處。」
「練武本就講究以練體為本,不是麼?」面對好友的質疑,吳川反應卻平常,回答的也很隨意。「而且我認為,作為一位真正的武者,他身上的每一個部位都可以在決戰中成為武器。」
聶楓沒有反駁,事實上這個觀點,他自己也頗為贊同。
天下武學出少林,而在名揚武林的少林七十二絕技中,多有拳法、掌法、指法這類以體為兵,以手為刃的武功,甚至還有鐵掌、鐵指、鐵頭這樣的橫練功夫。
可見在少林這樣一大武學門宗裡面,練體已不僅是武學修習的途徑,也同樣是目的。
但,不可否認的是,少林武術中也同樣有棍法,甚至刀法!
其實,武學之道即是制敵之道,不管你用不用兵器,用何種兵器,殊途同歸而已。
吳川所說的身體即是武器,大概指的就在於此。
只不過,雖然所有人都知道吳川不使兵器,聶楓當然還是注意到了他的手,他當然也知道這樣的一雙手最適合使哪種兵器。
因為他正好有一雙和吳川一樣的手:大、闊,厚實且勻稱。
——只有長年使刀的人,才會有這樣的一雙手!
「我這把流星,長一尺兩寸,重一斤十三兩,是當年我學藝完成,曾西上崑崙向第一鑄劍師秦伯所討,吹毛斷髮,傷人即死。」
聶楓舉起手中的刀,有愛惜與得意。
「寶刀配英雄,流星刀的確配得上聶兄『帝都刀隱』四字。」吳川看著對方手裡的那柄短刀,淡然評語。「秦伯當年將刀贈給聶兄,看來也是沒有錯的。」
聶楓笑笑,確實,自他出道之日起,在所有人眼裡,流星刀就已經和「帝都刀隱」四個字成了一個整體。沒有人會去想帝都刀隱的手裡握的若不是流星刀將會是什麼樣子?也沒人去想,流星刀若出現在別的人手裡,又會是什麼樣子。
大家只是認為:流星刀本就該出現在「帝都刀隱」的手裡。
然而,只是他自己知道,刀畢竟是別人送給他的,既然是送的,就不是非送給他不可。
而且他總有一天會老去,他的手總會有握不住刀的一天,到那時候,就會有另一隻手來接替他握住。
翻轉著刀身,刀客的眼裡突然有了落寞,喃喃接道:「可是,幾年後我再上崑崙時,秦伯告訴我在我取走流星刀不久,又有一個少年也不惜千里來向他求刀,只不過秦伯一生鑄刀無數,得意者唯有流星一把而已,所以,」
「所以,只能怪那少年運氣不好。」不等對方說完,吳川臉色一沉,接口。
聶楓轉頭看他,對吳川的反應表示驚詫,不過他沒太在意,隨即笑了笑,搖頭。「那個少年可不這樣想。」
他手指輕彈,「錚」然一聲,流星刀出鞘一寸。清冷的刀光閃出寒芒,有一種稀世兵刃特有的壓迫力。
聶楓打量著這柄已跟隨他多年的刀,眼神猶如看著自己的孩子。
「那少年怎樣想?」不知為何,聽對方提起那個陌生的少年,吳川的臉上居然開始凝重,眼神幾次變幻。
或許他已在猜測聶楓找他說這些的意圖。
聶楓看著他,微笑著道:「那少年認為,所謂『刀隱』之名,多少是占了點刀的便宜。既是好刀,無論在誰手裡,都是好刀,都會出名。
——甚至,會比『帝都刀隱』更加出名。」
他撫摸著手上的流星,眼睛卻看向武者,看向武者本應該握刀的手。「你認為呢?」
吳川呡嘴,不語。
「這或許只是你的猜測而已,」他最後這樣說。
「這並不是猜測,」聶楓這時收刀,刀本就不長,他握在手裡,猶如一把大型的匕首。他隨後接道:「是那個少年告訴我的。」
「少年?」吳川驚詫,懷疑地看向對方。試探般:「你見過那個少年?」
聶楓搖頭,「那少年的脾氣很古怪,你若知道了那少年古怪的脾氣,也許你也會和我有同樣的看法。」
他說話時眼睛總是不離開吳川的臉,仿佛吳川的臉上有什麼古怪,古怪和就像他口中那個少年一般。這確實讓吳川感覺有些不自在。
他笑了笑,「所有人都知道,當世第一鑄劍師秦伯雖然一生所鑄刀劍無數,卻從未出售過其中任何一把。因為他的刀只送人,不賣人。」
「送應該也有送的規矩。」吳川蹙緊眉頭,細聲說破。
「不錯,他的刀只送給強者,寶刀只贈英雄,若有人看上了他鑄好的刀或者劍,他必須證明他的確配擁有它。」刀必須配得上人,但人也必須配得上刀。這同樣是聶楓所認可的。
吳川道:「如何證明呢?」
「當然是用能力證明,」聶楓爽口回答,淡笑如風。「一個人若要想得到自己想要的東西,總要付出一定的代價,而這裡的代價就是通過同在崑崙山上的九洲仙人無稽子的考驗。」
「而且秦伯自己越看好的兵器,考驗則越殘酷,通過了便可以將兵器拿走,通不過便是死。」聶楓語氣凝重,因為他知道,當今世上能通過無稽子考驗的人顯然不多。
何況是那個少年呢?
吳川卻反而像是鬆了口氣,淡淡道:「看來,那個少年很幸運呢,他看中的刀既然已被別人取走,他自然就不必再冒這個險了。」
「他的確不必。」聶楓一開始也這樣認為,就像他認為那個少年無法通過考驗一樣。但,後來他才發現自己錯了,
他的神色也隨之一變。
「怎麼?」捕捉到對方臉上一瞬間的變化,武者似乎也猜到了些什麼。「沒有刀,他還是接受了考驗?」
「我說過,那少年的脾氣古怪的很。」聶楓笑了笑,看定他。「而且,我沒想到的是,他居然還通過了考驗!」
在聶楓的注視下,武者的嘴角居然不易察覺地抽動了一下,「看來,那個少年的確不簡單。」
他話未說完乾脆已背過身去,難道他是想刻意掩飾些什麼?
聶楓冷冷地盯著武者的背影,良久,點頭道:「是不簡單!」他凝如寒霜的眉宇似乎暗示著他已猜到了些什麼,卻不說破。
他嘆了口氣,繼續道:「只不過那少年太過要強,他接受無稽子的考驗顯然不再是為了討要流星刀,而僅是為了證明他同樣也配擁有它!」
話說到最後,聶楓閃電般地轉向武者,問道:「你說,我說的對麼?」
「也許,」許久,吳川的回答像是沒有回答,聽上去就像是他對聶楓所說的這些絲毫不感興趣。
他依然背對著對方,但聶楓聽得出,他的聲音在一點點沉下去。
當一個人的秘密被別人說穿時,他說話時的聲音多半就會顫抖,因為他已經開始害怕,他只怕他的秘密可能已被別人知道了更多。
但有些人卻不同,這些人,心裡越是恐懼,他表現得就越鎮定。
吳川屬於哪一種?
聶楓不知道,他的眼神幾乎能看穿一切,唯獨眼前這個人,他看到的是一片空白。
——即使他早已有足夠的理由將他看得明白。
他的注意力又開始集中在吳川的右手上。大、闊、厚實且勻稱!那樣明顯的特徵,他本該一眼就看出來的。
他越來越堅信這一定是一位刀客的手!
至少,曾經是。
臉被埋藏在黑暗裡,吳川反而無聲地笑了。
他想他已知道聶楓找他說這些的意圖了。
聶楓猜得不錯,他就是那個少年!
…………
太師府寬敞的臥室里,吳川想起那一次談話,臉上掛著諷刺。
「我知道,你已猜到。」他打量著自己的手,自語喃喃。微黃的燭光照出他大而闊的手,也照出一張充滿快意的臉。
他嘴角一抽,「但你卻不能肯定,是麼?」
「所以你才和我說了這麼一大堆的話,就是想從我這裡得到驗證!你想聽我親口承認。」
「而我是絕不會承認的。」武者自言自語,臉上的快意更濃,幾乎就要對著虛空諷笑出聲來,仿佛當時被揭穿秘密的並不是他,而是他正在對話的彼方一般。
「你可知我為何這樣恨你?」他斂了笑意,繼續自語,眼睛裡射出惡毒,恍若修羅。突然眼神一緊,「你知道麼?我不僅恨你,就連柳千葉,我也一起恨!」
原來,聶楓雖然注意到了吳川的手掌,卻沒有注意到他的指尖。
他另一隻手的指尖!
燈光下,武者又緩緩伸出他的左手。左手與右手放在一起,吳川瞬也不瞬地盯著,幾如欣賞著剛得手的兩件藝術品一般。
細心的人也許會發現,燈光下的這兩隻手長得原來並不很協調,他右手的手掌稍大,而左手的手指要稍長些。
柳千葉如果見過他的左手,或許什麼都明白了。
原來,當年那個少年西上崑崙山,不僅僅是為了求刀而去的,同樣,他也是為求劍而去!
只是很不幸,刀與劍都已被別人取走!
「我這裡有很多兵器,你是想要刀還是劍呢?」
「隨便,」
「那好,就給你這柄劍吧。」秦伯從劍冢上取來一柄闊劍,遞給他看。「不過你若想將它從這裡帶走,接受的考驗可不會輕鬆。」
少年抬頭看了那柄劍一眼,皺眉,「這是你鑄過最好的劍麼?」
「不是,」秦伯看著少年,有一絲驚訝,但還是如實回答,「我最得意的一把已有人先你一步取走了。」說起那把他親手鑄好的劍,老者的臉上總飽含得意之色。
少年沉默片刻,沒有去接對方遞給他的劍,甚至連看都不屑去看了。
「那刀呢?」他只是繼續問。
「刀劍出一爐,我平生最得意的一柄刀也已被人取走。」
少年的手突然一緊,在第二次得到否定的答案時,濃黑的眉宇終於不自主抽動一下。
這一次他沉默得更久,木然立在台下,似乎已不知接下來該如何。他來之前,或許根本就沒有考慮過會有這樣一種情況。
因為不可能發生的事本來就不必考慮。
但事情卻恰恰發生了。
「很抱歉,讓你空跑一趟了,」秦伯微笑地看著台下默立的少年,雖然他和對方素未相識,又只是個不知小他多少歲的少年,他依然對他禮貌有加。
已年過六旬的老者低頭看著手裡的寶劍,自嘲著道:「說起來,這還是第一次有人看不上我秦伯鑄的兵器啊。」
少年卻沒有聽他說話,只是繼續沉默著。仿佛除了那已被拿走的刀和劍,沒有任何能再引起他的興趣。
「他們拿走刀和劍時,接受的考驗怎樣?」終於,少年又開口了,他抬起頭,明湛如精鐵的眼眸泛著一種只有草原孤狼才有的野性。
「應該不是你能承受。」秦伯粗略地打量一下少年,不想瞞他。他也相信他自己的眼力一向不會太差。
因為當年拿走刀和劍的兩人,現在,一個已號稱第一劍客,一個已是「帝都刀隱」。
而這個少年顯然……
「但我卻想要試試……」
出乎意料地,他聽到這樣的一句。秦伯這才在意,放下劍,一抬頭就看到了少年的眼睛。
光線本有些暗淡的劍冢大殿裡,只有數不清的兵刃的折光縱橫。
刀光和劍影本是最能令少年為之興奮的東西。想像著:當你一劍刺出後,那溫熱的液體從你的劍光下噴射而出,你收劍,看著那如火般的血柱在你的眼前展開成一朵霧花,那將是一種怎樣的快意!
那種奪目的炫麗與令人窒息的風彩足以讓每一位江湖少年為之癲狂!
那大概就是少年的江湖夢吧?
老者嘆息,在階下這位少年的眼裡,他已經看到了這種東西,看到了所謂的江湖夢。
他看到和這大殿裡那些森冷的刀光相比,少年眼裡射出的那一抹寒芒還要強上百倍,幾乎可以入骨!
他的眼神甚至比雪亮更亮!就如一隻惡犬突然看到了獵物一般,躍躍欲試。
這樣的眼神,連已飽經閱歷的第一鑄劍師看來都感覺一瞬的不自在,隨後是隱隱的擔憂,皺眉道。「你真的要接愛考驗麼?我勸你還是……」
「我只想試一試,」他低頭,態度堅決,不願聽太多。
「那好吧,既然你這樣堅持,我答應你。」秦伯無奈地擺擺手,「只是,你既然看不上我鑄的兵器,又要接受我的考驗,究竟想從我這裡帶走什麼呢?
或者,你若通過了我的考驗,我是否可以為你做點什麼?」
少年想了想,突然從背上取下一個背囊,俯身,將囊里的兩件東西遞至老者面前。
是一柄刀和一柄劍。少年道:「若我通過了考驗,請將我這刀和劍一併融入你的爐里。」
秦伯看著遞到他眼前的兩件兵器,不禁頷首,「想不到你年紀輕輕就已能刀劍雙用,倒是個難得的人才。」
他接過來其中的劍,「咔嚓」一聲,劍影閃動。「是把好劍,」淡淡評論從老者的嘴裡吐出,「你這把劍若放在我這裡已經算是上品,毀了豈非太可惜?」
秦伯號稱第一鑄劍師,一生鑄劍無數,他相劍的本領當也是一流。而對於名劍難求的那種無奈與渴望,他們這些鑄劍師或許比真正的劍客更加能體會。
因為要想鑄出一把絕世好劍,多少鑄劍師窮盡一生都無法如願。
所以他說太可惜了,這劍雖不是他鑄,但看得出,也已是嘔心瀝血的作品。
然而,少年顯然不這麼想。
——如果得不到最好的,那麼,他寧可不要!
原來,他眼中的得到,就是絕對的擁有。
「難道你以後都不再使用兵器?」看著沉默不言的少年,老者追問一句。
「當然用!」沒有半點遲疑,少年抬頭,「但不是這兩把。」他看著曾見證他一點點進步的刀和劍,已如看著兩塊廢鐵。
「好,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