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月過去,念奴山寨現任族長仍沒有消息。
這一月之內,洛陽城已連發四道密信催急,到這一次,已經是第五次了。
院子裡,葉雲捏著手中半卷小紙片,心一點點下沉,一點點凝重,仿佛手裡拿著的不是一張紙片,而是一塊重達幾斤的鉛石。
這已經是第五封信了,他希望這是最後一封。
但當他打開,——所有行動,延後再議。
又是這樣!
這幾封信當然都是出自那少年之手。
約定好兵分兩路進攻,沒想到,珞璃那傢伙居然會失約!
難道是寨子裡出了什麼變故?
葉雲將紙片捲入手中,默然吸一口氣,抬頭看向遠方的虛空,面色卻更加沉重。
「還要等麼?」對方這樣的表情,柳千葉不看信也已猜到了結果,略顯不滿。「整整一個月都沒有消息,再等下去還有何意義?」
葉雲沒有否認,箭已上弦,沒有不發的道理。
只是……
葉雲看向虛空的眼神突然一動,仍然強作說辭:「沒有足夠的誘餌從正面拖住御林軍,這次的刺殺任務將很難得手。」
柳千葉當然也知道這些,否則就不會等這一月之久,只不過,等往往也是有限度的。
他突然伸手,一片晶瑩的雪花便飄落在他的指尖,他接過來,雪花祔著他修長的手指,說不出的美麗。
但不到片刻,他指尖的雪花就開始融化,轉瞬變為一抹清水,消失不見。
柳千葉輕彈手上的水漬,悠然道:「你說的或許都不錯,但做事就和這賞雪一樣,都講究個時機,而時機往往稍縱即逝……」
趁趙寒煙出宮之際,將趙氏父女同時刺殺於太師府內,這就是時機。
皇城守衛森嚴,十死士根本無法順利攻入城內,因此,誰都知道這時機有多重要。
葉雲也不例外。
他突然將手中的紙條握得更緊,終於道:「再等三天看看……」
「三天之後呢?」柳千葉問。
葉雲道:「三天後,若珞璃的起義軍還沒有到,由我從正門破城!」
他說完,人已走開。
三天,可以發生很多事。特別是在這座局勢動盪、各方勢力相互制衡的洛陽城內,更是如此。
這三天裡,洛陽城內漸漸出現了一些流言,開始傳遍皇城內外的每一個巷子,而流言的矛頭直指當今龍座上那位少年皇帝的身世。
有人高調宣稱:大浩朝成帝呂正當年並未留下子嗣,呂浩皇室血脈實已斷絕!
流言一經傳開,就如被風吹散的柳絮一般,誰也找不到它的源頭,但誰也無法阻止它的擴散。
最可怕的是,這樣的流言看上去並非空穴來風。因為當年趙寒煙所懷的龍種的確來得蹊蹺。
中年無子的成帝呂正,居然能夠讓進宮不久的趙寒煙成功受孕,這本已是極大的疑點,更何況自那以後,不說別的妃嬪,就連趙寒煙自己也再沒能為成帝懷上一兒半女。
這其實已足夠說明問題,而在當時,也確實有不少類似的流言傳出。
只不過,久無子嗣的成帝實在太過興奮,因為他太想要個兒子了,他絕不相信這個上天賜給他的禮物會是別人的。
於是,流言也就被他壓了下來。
但現在,流言又起!
而且,比當年那一次流傳得更厲害、更迅速。
現在,流言已傳入趙寒煙的耳中!當然,還有趙鐵鶴,
可怕的是,還傳到了聶楓的耳中!
「荒唐!簡直荒唐!」趙鐵鶴怒斥,反手一個巴掌,將報信的家奴打得幾個踉蹌,口吐血沫。
趙鐵鶴的手在發抖,聲音也在發抖,「究竟是誰在散布謠言,一定要將他抓出來,抓出來亂刀剮屍!」
「是,是,」家奴的半邊臉早已被打得麻木、變成灰紫色,口齒雖已經不清,但還是連連應口。他眼見情況不妙,在主人再一次發難之前,趕緊連滾帶爬地溜出了房間。
聶楓站在旁邊,一句話也不說。
他了解趙鐵鶴的脾氣,知道他在發怒的時候,任何人都最好不要插嘴。
事實上,趙鐵鶴剛剛雷霆般的怒吼他似一句也沒有聽到,一點也不在意,但他握劍的手卻在發抖:
他不相信,一定是謠言!
寒煙和成帝雖然只作了幾年夫妻,也並沒有什麼感情可言,但他知道,她絕不是一個放蕩的女人。
寒煙絕不是!
黑暗中聶楓目光如刃,直刺虛空,仿佛那個謠言的製造者就躲在黑暗裡的某處,他要把那個人揪出來,然後立劈在他的刀下!
但,他卻不能。
他只能在心裡默默地為寒煙辯解,為那個女人鳴屈,而他的辯解也同時是在說服自己。說服自己也曾動搖過的懷疑。
不錯,他也曾動搖過。在那時候,他一度和洛陽城內無知的附和者一樣,認定那個剛出生的皇子根本就不是皇氏血脈,而僅僅是趙妃與宮裡某位「內監」私通的孽種。
那時候,他的心幾乎碎裂。
他忍不住想沖入禁城,當面向趙寒煙問個究竟。
只可惜,他那時根本進不去,
但他卻真的見到了趙寒煙。趙寒煙自己出了禁城,連夜逃回了昔日情人的身邊。
趙寒煙回來並不是來向他解釋什麼的,她那時候認為,在這個男人面前,她本無需解釋。
她回來,是來求他的。
她告訴他:如今,禁城裡所有人都認定她的孩子是個不明來歷的野種,所有人都想置她和孩子於死地。
她求他幫幫他,求他去她的身邊保護她,哪怕一年、兩年,只要等事情的風波一過。否則,她和她的孩子都會死!
那時候,看著朴倒在自己面前的昔日情人,聶楓幾乎崩潰,本來問到嘴邊的問題突然無法出口。
寒煙這麼信任他,抱著唯一的希望出城來求他,他怎麼再忍心和其它人一樣去懷疑寒煙、質問她的孩子是不是野種?
就這樣,他成了禁城三千御林軍統帥。一直到如今,她的孩子已七歲了,七年來他從未遷升,也從未離開趙寒煙一步。
這七年來,當年未問出口的問題,他也沒有在她面前再提及。
因為有時候,結果已經比真相重要。
如果終究不能以一個旁觀者身份置身事外,又何必將事情追究得太細,徒增煩惱?趙寒煙的孩子是龍種也好,是野種也罷,她既然來求他,他就不能不幫她。
因為他別無選擇。
無論如何,孩子總是寒煙的骨肉,這總錯不了。
現在,同樣的情況又在上演。這一次,沒有了老皇帝出面制止謠言,禁城裡更加亂成了一團,趙寒煙再一次逃了出來。
有人在外面敲響了門。
聶楓打開門,吳川站在門外。「太后回府了。」
聶楓臉色微變,但趙鐵鶴的神色比他更急,走了上來,「太后在哪裡,快帶我去見她。」
吳川站在門口沒有讓開,目光閃動,回道:「太后此次出宮,不是找太師的……」
趙鐵鶴一怔,片刻已明其意,轉過頭衝著身後的男子微微一笑,「楓兒,寒煙是來找你的……快去吧。」
聶楓沉默。
他說過要她永遠不要再來找他,他也永遠也不會再見她,但這一次,
「太后在她房裡等你。」他遲疑的時候,吳川提醒,「太后說聶統帥若這次選擇不去見她,七年前,又何必答應幫她……」
聶楓這才一驚,他不是呆子,自然聽得出她話里的意思。趙寒煙是在告訴他:她現在的處境已和七年前一樣。
她這一次來,同樣是來求他救命的!
聶楓已奔出。
…………
就在謠言四散流傳的時候,洛陽城裡悄然出現了一批亂軍。
沒有人知道它們是從哪裡冒出來的,但已越聚越多。流言就是從這些亂軍的口裡傳出來的。
令人奇怪的是,這批一看就知道是沒有經過特別訓練的軍隊,打出的卻是唐家軍的旗號。一日之內,洛陽城完全陷入混亂,城民奔走告急:
唐潛終於要反了!
城裡的百姓甚至帶有一點點興奮。這絕不是說他們在盼望戰亂、盼望流血,而是已經對大浩王朝徹底絕望。
趙氏家族一手遮天的局勢急需要人來打破。
但唐潛明明已成了廢人,絕沒有能力再發號施令,唐王府內這幾日也未有任何動靜,那麼,這次帶領亂軍發動叛亂的,又會是誰呢?
唐王府里,葉雲撫掌,淺笑道:「他果然來了。」
柳千葉道:「他來了?」
葉雲點頭接道,「不錯,雖然遲來了整整一個月,但畢竟還是來了。」一個月前他來帝都的時候,就已和珞璃商量好,刺殺行動開始之前,就先由珞璃在洛陽城內策動暴亂。
洛陽城一亂,趙氏父女的注意力必定全部轉向起義軍那邊,這樣,刺殺便可以神不知鬼不覺地進行。
葉雲回過頭,暗然一笑,「看來,我們也是時候行動了。」
天已全部黑下來,所有的死士都穿上了清一色的黑袍,他們的臉是死的,劍已藏在衣服里。
他們整個已和這夜色融為一體!
現在,若不是一流的高手,普通人絕不可能在一丈以外發現他們。
半個時辰以後,這十名死士就會全部出現在太師府內,更確切地說:是出現在吳川的房間裡。然後在柳千葉的率領下,掠殺他們所能掠殺的一切,血洗太師府!
而此時的葉雲,早已領著唐王府的一百刀劍手從王府出發,目標則是禁宮裡那位有名無實的傀儡天子。
這一場最初由唐潛精心策劃的翻身之戰,終於,已悄無聲息地開始……
夜幕也已籠罩下來。
太師府里,仍然一片寂靜。
聶楓幾個縱步,穿過一個院子後,遠遠已看得見一間小軒。小軒裡面,燈的影子還是那麼昏黃,人的影子還是那麼熟悉,有如往昔。
聶楓的腳步卻一點點放慢,一點點沉重。
燈影雖黃,已是新燭,人影雖在,早已新妝。他很清楚,如今,往昔早已不再。
可他必須得去見她,因為她來了,來求他了。
聶楓突然晃了晃腦袋,在心裡苦笑:她還是這點沒變,一有危險就會跑來他的身邊……
只這一點,還有何奢求?
他推開了門。就看到了門裡的那個人。
他驚呆。
他自然一眼就見到了趙寒煙,但令他驚呆的卻不是她,而是她手裡牽著的一個孩子。
那孩子的袖口露出杏黃色的滾邊!
他下意識跪下去,趙寒煙卻早已鬆開了那個男孩的手,一把抱住了他。
她的眼淚已經流下,身子已開始顫抖。她道:「聶楓,我怕,我好害怕……」
聶楓一時間呆住,他本應該是想推開她的,但也不知是女子抱得太緊還是由於別的原因,他伸出的手又慢慢地縮了回來,然後一點點抱緊她。
這一個擁抱已遲到太久,聶楓仿佛一下子就抱住了十年前的舊人。他知道,寒煙仍然是一個可以讓人內心熾熱的女人。
他軟語道:「別害怕……我已經派了府里的人手去查,很快就會有結果。」他說完目光一閃:「若讓我查出是誰在散布謠言,我絕不放過!」
趙寒煙將他摟得更緊,幾乎就想把眼前的男子摟進自己的身體裡,低聲哭道:「我以為事情早就過去了,我以為這些人早就把這件事忘了,可為什麼他們總是不放過我?」
「會過去的,事情總會過去的。」聶楓安慰道,「何況,你沒有做錯事,用不著害怕,一個人只有做錯了事,才應該感到愧疚。」
趙寒煙緩緩鬆開他,她鬆開他時,聶楓發現她的眼角早已掛著兩點淚珠,她含著淚,看著自己的情郎,表情竟突然那麼認真:「沒做錯事,就不用害怕,只有做錯了事,才需要害怕,對麼?」
聶楓點頭,溫柔笑道:「所以……」
「所以,我沒救了。」趙寒煙突然像是被抽去了魂魄,嘎然失聲。她不顧對方的驚訝,自己搖著頭,繼續道:「我知道我這樣的人是不該犯錯的,因為我只要一犯錯,就永遠沒有退路。可是我……」
聶楓的手突然一緊,「可你還是犯了錯?」
趙寒煙不敢看他,仿佛自己有什麼事一直瞞著對方,咬緊嘴唇道:「我,我也是逼不得已……」
聶楓沉默半晌,他似乎已猜到趙寒煙所說的錯事是什麼了,因為他發現趙寒煙的眼睛已轉向旁邊的那個男孩。
那是她的骨肉,她的孩子。但孩子的父親……
聶楓忽然像是被人當胸一擊,被那些正在城內傳的火熱的謠言擊中。
他閉上了眼睛,他眼睛閉上的時候,心卻已裂開。
難道真的無風不起浪麼?
趙寒煙抬頭,咬著唇道:「你——你為何不問我?」
聶楓許久睜開眼睛,嘎聲道:「問什麼?」
趙寒煙的眼裡閃著淚光,顯得那麼的溫柔,又那麼無奈,含著淚道:「七年了,所有人都在懷疑我的孩子,你卻從沒問過我半句,如果孩子真不是先帝的,如果……」她停了一下,咬緊牙道:「如果我真的是那種女人,你也不在乎嗎?」
聶楓抱緊她,柔聲道:「你是怎樣的女人,你我都很清楚,這就夠了。」
趙寒煙搖頭道,「你不清楚,你一點也不清楚我是怎樣的女人!我知道這是我的錯,我說過我是逼不得已的……但錯了就是錯了,我現在必須讓你知道,我不能再騙你……」
聶楓的手攥緊,突然想攔住她。「你莫要說……」
他求她不要說,莫非是因為即使她不說,答案也已很明了,他不願讓她說出來,傷了她的心,也傷了他的心?
又莫非是因為即使她說了他也不信?
不過,趙寒煙接下來的話,他的確不相信,打死也不會信!
趙寒煙說:「孩子的確不是先帝的。」
聶楓突然痛苦地閉上了眼睛。
趙寒煙看到男子的臉色,自己大概也已不好受,但她還是繼續,因為她今天已決心要將真相全部告訴給他聽。
她道:「你難道不想知道那個男人是誰?你若知道了他是誰,知道了他是個怎樣的人,多少也總會了解我一些——也總會清楚我其實是個怎樣的女人……」
聶楓仍然閉著眼睛,他或許已不願再聽。
趙寒煙卻接著道:「這個人你原本認識的。」
聶楓終於動容,「我認識?」
趙寒煙道:「你們非但認識,也許還算得上是朋友。」
聶楓臉色更沉,反問:「我的朋友?」他想他的朋友並不多,甚至可以說幾乎沒有。
趙寒煙這次沒有回答他,她的目光突然轉向了旁邊的那個男孩,那是她的孩子。
母親看向兒子的目光總是說不出的憐愛,說不出的溫柔。甚至比看向她的情郎時更加溫柔。
每個人都有過童年,每個人也都感受過,這樣的目光,即使是旁人,也可以感覺到自那裡面折射出的溫暖。
但此刻,聶楓卻發現,趙寒煙的目光里不僅僅只有溫暖,還帶著一絲無法形容的歡愉。
她在高興什麼?到了這個時候,還有什麼值得她高興的?
趙寒煙卻的確在微笑,只見她伸出手,將男孩的那隻小手握在手裡,另一隻手伸向了聶楓,然後,她就將男孩的手交到聶楓的手上,握緊。
「叫皇父。」她對著男孩低低道,她的聲音是那麼溫柔,她的笑容是那麼真實。她的眼角雖掛著淚水,卻是幸福的淚水。
只因她等這一刻等得太久。
「皇父。」孩子總是最聽母親的話,雖然以他這樣的年紀或許還無法理解這兩個字的含義。
聶楓卻清楚得很,他的手仿佛燙傷般彈開。
他當然不會相信,死也不會信!因為他從未對趙寒煙做過什麼。這一點他同樣清楚。
聶楓的眼神漸漸變得可怕,突然低喝道:「瘋了,你簡直瘋了!」
趙寒煙卻還在微笑,那樣溫柔的微笑。她眼神里居然沒有責怪,竟反而只有自責,「我沒有瘋,我說的是事實,只是我……」
這一句過後,各自沉默。趙寒煙不知該如何解釋,只是,無論她怎樣解釋,聶楓都不會相信。自己沒做過的事,別人一定要說他做過,換成誰都不會相信。
他只會覺得可笑。
所以,她解釋得越多,只會使他的心更涼,更絕望。
對趙寒煙絕望!
聶楓嘆一口氣,看向女子的眼神仍然是悲憫的。許久道:「其實,你又何必這樣?孩子即使不是我的,這七年來,我不也一樣守護在你們身邊嗎?但你現在這樣——」他頓了頓,伸出手,撫向女子的面頰,接道:「但你這樣,讓我如何繼續幫你?」
趙寒煙也忍著淚水,道:「我說過我是逼不得已的,但我既然已知道自己錯了,就不會再錯第二次,所以我絕不會再騙你。」
她不等對方插口,又接道:「你現在不相信我,我不怪你,因為這件事你的確不知道。」
終於,最後這句話仿佛一個驚雷,將他劈醒。聶楓再也無法鎮定,四目相對,他發現趙寒煙說話的時候竟是那麼認真,那麼一絲不苟。
他終於顫動著嘴角,「你——你說什麼我不知道?」
難道真有什麼發生了,連他自己都不知道?
趙寒煙道:「你還記不記得那一年我去萬佛寺進香?」
——萬佛寺。聶楓眼神茫然,喃喃。
他怎麼不記得,那一天發生了很多事,每一件他都忘不了。
那一次是趙寒煙被封趙妃以來,第一次出宮,他終於又見到了她。
那一次也是他和那個人平生第一次對決。帝都刀隱,第一劍客,那一戰後,他們各自從此都只有一個對手。
當然,還有一件事,他也絕不會忘記
聶楓想到那件事時,全身的肌肉突然痛苦地痙攣起來。
趙寒煙這時道:「你是不是想起了玉琦?」
…………
玉綺——玉綺——
聶楓連連叫著這個名字,已痛得彎下了腰,仿佛他聽到的不是一個名字,而是他一生的噩耗。
痛苦的記憶總是那麼真實,那麼難以忘記,於是,聶楓又漸漸地想起了那天的事。
他記得,他與柳千葉的那一戰,是以唐王府刺殺失敗而告終。但為了防止唐王府再一次發難,趙寒煙被緊急接入了太師府內,第二天才由御林軍接回宮中。
就在那一晚,趙寒煙要求見他。
那是他第一次進入趙寒煙的房間,也是他第一次拒絕她。
拒絕夢中情人的邀請是什麼滋味?到現在為止,恐怕只有聶楓一人嘗過。需要勇氣,需要控制力,總之,那滋味一定不好受。
他其實想,想得要命,因為在他心裡,趙寒煙實在太完美,太具有誘惑力,但他必須拒絕。
所以,那天他喝了很多酒,喝到很晚才回來,喝得幾乎已辨不出東南西北。可他還覺得沒有喝夠,
幸好,那時候已有個人走了過來,而且手裡還拿著一壺酒。
那個人當然就是玉綺。
玉綺走到他面前,輕聲道:「你是不是還想喝酒?」
他帶著酒意斜睥她一眼,他不認得她,府里的丫環很多,他不認得很正常。此時,他雖然已說不出話,頭腦卻還算清醒,他在想:問一個醉酒的人是不是還要喝,豈非和問一個正贏得兩眼發光的賭徒是不是還要賭一樣?
只不過問你還要不要賭的人,往往只想你等下能輸得精光,而問你還要不要喝的人,則必定是想你能喝得更醉。
他只點點頭,然後玉綺就坐了下來,給他倒起了酒。
他想也不想,一杯下肚。
好烈的酒!
他實在想不到世上竟有這樣烈的酒,他的舌頭本已被酒精麻痹,本已嘗不出任何酒的味道,但這酒實在太烈,烈得出奇。
他並不在乎,他只希望這酒能夠再烈些,再苦些,因為再烈的酒也沒有他心裡的那團火烈,再苦的酒也沒有他的心裡那麼苦。
所以他一杯一杯地喝,玉綺也就一杯一杯地倒。他現在想,如果不是當時確實已醉得厲害,他應該早就想到,玉琦那時問他還要不要喝,的確是想將他灌醉。
只不過,她究竟為何要將他灌醉,他到現在也想不通。
那時候,借著幾分酒力,他醉眼看去,眼前的女人竟是那麼嬌美,那麼漂亮。
那麼像他日夜想念著的那位夢中情人。
酒力就突然發作……
聶楓絕不是一個會亂來的人,即使喝醉了,他也能把持住。
但那天晚上……
趙寒煙道:「那天晚上,你是不是覺得玉綺很像一個人,很像我?」
聶楓此時居然已平靜下來,只道:「那不是你。」
他說的很肯定,因為等到第二天酒醒時,他見到了那個陪他喝酒的人。
她死了。
那時候,他姑父也在場,但趙鐵鶴卻似根本不知情一般,只拍了拍他的肩,安撫道:「我早已聽說這丫頭不守本分,已經和府里好幾個下人牽扯不清,昨天晚上恰好被人撞見,我只好給了他們一點教訓。」
原來,和玉琦躺在一起的,還有另一個男人,那男人當然也已死了。
聶楓看著那兩具早已冷卻的屍體,心裡已不知變成了什麼滋味。
他突然想哭,突然想笑,想發瘋。做錯事的明明是他,為何伏罪的卻是兩個毫不想乾的人?
那兩人顯然是趙鐵鶴用來給他頂罪的,為的就是給他遮住些面子!
趙寒煙一直都在凝注著男子的臉,才道:「你說的不錯,一開始陪你喝酒的人的確不是我,但當你完全醉了的時候,就換成了我——所以,這麼多年來,你才一直以為那天和你——和你那個的是府里的丫環玉琦。」
「一派胡言!」聶楓雖然反駁,額上的冷汗卻已悄然冒出,發抖。
趙寒煙含著淚道:「我知道你無法相信,有時候,連我自己也寧願不信,可是——可是我那時候的確需要一個孩子。」
趙寒煙還欲再說,他已狂奔而出。因為不需再聽下去,真相已經明了。
夜幕沉寂如死,聶楓狂奔在雪地,連積雪的顏色都已成為死灰。
原來,萬佛寺進香、趙妃回府、玉琦,全是那父女倆一手安排!
趙鐵鶴為了得到足夠與唐王府對抗的籌碼,犧牲了自己女人的終身幸福還不夠,還早已將他也利用進去。
被牲口一樣地利用!
任何人在他眼裡,都只是豬、是狗、是任他擺布的棋子,達到目的的工具。
他現在才明白,玉琦那時會給他送酒,絕不是巧合。
那酒當然也有問題。
只不過,玉綺也不過是趙鐵鶴的工具,用完就丟棄的棋子。
聶楓的腦袋幾乎快要炸開,他無法想。這簡直是瘋子的行為。
王府里的每一個人都瘋了,這世道瘋了!
他狂奔,他要離開這裡,離開這個病態的地方。
他若不走,遲早也要和他們一起瘋掉。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