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冬來到。
漫天大雪,都說瑞雪兆豐年,可冬日裡大雪鋪天蓋地,在豐年沒來之前,就不知道要死多少人。
至少在往年,到了這個時候,義莊裡的死屍都能堆得滿滿堂堂,好些良善人家,都要拿出一筆閒散資金,購置棺木,勉強讓那些個凍死街頭的老人小孩兒們入土為安。
林閣老戴著斗笠,慢吞吞地在略顯蒼白的官道上走。
他那輛破舊馬車晃晃悠悠跟在後頭。
林閣老是半年前起復,進京去吏部任尚書一職,不過路上難走,兵荒馬亂的,他一走就是三個月,到冬日裡才趕到京城。
當然,更多還是因為現在監國的是個女人。
太孫妃一舉掌控朝政,很有些牝雞司晨的意思在,讓他想起前朝的周后之禍。
偏偏那位太孫長在邊疆,戰事吃緊,一時半會兒回不了京城,又十分信任他的這位太孫妃。
「哎,也怪王家那位芬娘不爭氣!」
當年先皇令王家的千金為太孫的側妃,連旨意都下了,就等著進宮,沒成想,這位千金閨秀居然鬧出和人私下定情的消息來。
男方還是嶺南那邊來赴考的才子,叫郭桐,中了進士,目前在翰林院當差。
郭桐可不敢真和太孫搶女人,奈何人家姑娘是個『忠貞』的,一心一意只想著她的郭郎,事情鬧得很大,把王閣老氣得快瘋了,恨不得真把自家閨女給打死了事。
幸虧太孫是真心胸寬廣,並無怪罪,可那位想進宮,是絕無可能。
這事兒本來並沒有傳揚出去,畢竟對王家來說,這是醜聞,太孫得了消息,就主動替他們掩了去。只道是國事繁忙,自己沒心思娶側妃,把責任都攬到自己身上,朝臣的壓力。太孫也一肩扛了,有一陣子滿朝文武都上摺子說這件事,要他莫要辜負了先皇的心意。
最後還是王閣老受不住,披髮赤足,到殿上痛哭流涕。只說女兒無德,朝臣們才啞口無言。
方容也不生氣,好生安撫了一通。
知道這事兒之後,許薇姝和袁琦這些比較了解方容的,都忍不住失笑。
人家王家千金看上別人,雖然不是方容的手筆,而是當年義王的手段。
不過,他可沒少推波助瀾,要不是他讓夜行人動了手腳,證據哪來的?
人家王家那位姑娘。好歹也是正正經經的大家閨秀,就算愛上哪個男人,也不會輕易留下把柄讓別人知道。
關於太孫後院的事兒,要不是眼下這個太孫妃做大,好些老百姓都把她當菩薩供著,林閣老也不可能去瞎琢磨。
他的書童駕著馬車,一聽自家老爺嘀嘀咕咕,就翻了個白眼:「您老就是喜歡多管閒事,上一次要不是您非上摺子說什麼忠王貪污受賄,操縱科舉。結黨營私,才害得自己丟官去職,現在可好,人家太孫妃哪兒礙著你了?要不是太孫妃。連我都要出去砍柴賣,才能養得活您老了!」
林閣老沉著臉沒說話。
他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腳下的道路上。
就因為這條官道,他才不坐馬車,非得自己慢慢走,一邊走一邊看。
越看,林閣老的臉色越難看。
「哼。勞民傷財!」
修這麼一條路,要花多少銀錢?又要花費多少人力?
林閣老可不是什麼都不懂,他是從知縣的位置上,爬了一輩子,運氣和能力都有,這才爬到上面,對於底下那些門道,清清楚楚。
但凡官府修橋鋪路,整修堤壩什麼的,大部分是為了撈錢,別看這官道修得好,就以為是好事,眼下戰事剛剛有平定的希望,朝廷大軍總算扭轉敗局,軍費肯定不能少,花錢也多,朝廷居然還在這時候修路,還不知道有多少老百姓要因為這個丟了性命!
他這心裡頭和潑了油一樣難受。
走著走著,前面就出現了幾輛驢車,車上居然裝著蘋果和梨子,堆得滿滿的,走得很慢。
果香隨風而散,飄出三里地去。
這可是冬日!
林閣老怔了下,乾脆上了車,交代書童加快點兒速度,沒一會兒,就趕上前面的驢車。
運送水果的是個半大小子,十四五歲的模樣,特別好奇地扭過頭看林閣老,看著他就咧開嘴笑,露出一口牙。
那牙齒不像大部分人那般又黑又黃,雖然也有點兒發黃,不過勉強還算是白的。
「大爺,您也進京?口渴了沒,要不要來一顆蘋果,很便宜的,瞧瞧這個頭,是新品種,特別甜,您要是想吃,可以給您先嘗嘗看。」
說著,小孩子就從車上拿了個碗和竹籤遞過去,碗裡切了幾塊兒蘋果。
林閣老還真就夾了一塊。
別說,果然很香甜。
或許是冬天能吃到這個,所以這東西就顯得更甜,可惜他囊中羞澀,幸虧這蘋果並沒有特別貴,還是買了兩個,自己一個,給了他的書童一個。
現在天色晚了,快到關城門的時候,官道上人不多,難得碰上同行的,那少年也很活潑外向,就和林閣老聊起天兒來。
「我本來想趕早市,可我爹和我娘非說要先去拜娘娘廟,求娘娘保佑明天風調雨順,一去就耽誤了時間,看來只能去趕個夜市,晚上在京城住一宿。」
少年嘆氣,「今年客棧的房價漲了好些,我看,我只能住個通鋪了。」
林閣老和他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可聊著聊著,忽然發現有點兒不對。
「……我看林縣,趙縣,幾個縣的路也該修一修才對,聽說戶部幾個大人都說預算不夠,等明年天氣暖喝之後修,比冬日裡修路能省下三分之一的錢,非要等一陣子,他們是等了,省錢了,可趙縣的路修不好,我們想買他們的棉布,都要走大半天,冬天正農閒的時候,剛好可以賺幾個辛苦錢,也能多置辦年貨,真是不會算賬,娘娘怎麼也不力排眾議一下,當初修京城的官道,不就沒聽那幫閣老胡說八道!」
林閣老:「……」
其實,老百姓隨口就能說幾句國家大事,好像不算壞事兒,說明京城的老百姓有見識。
可這話,說的他還真不痛快!
「……朝廷這麼修路,不嫌勞民傷財?老百姓們也沒怨聲載道的?」
那少年很古怪地瞪了他一眼。
「老大爺,您這是什麼話,不就修個路?多大點兒事兒?呃,您是從外地來的吧?」
他掃了林閣老一眼。
書童發誓,這小少年肯定是覺得他們家老爺是個鄉巴佬,雖然沒說出口,可眼睛裡確實流露出一點兒自傲來,大約是覺得他們家老爺沒見識!
「自從咱們娘娘弄出一種什麼水泥,修路簡單的很,根本不怎麼費力氣!」
「娘娘說了,不能在工錢上剋扣,一天管三頓飯,每天還拿三十文的工錢。可惜要求的工期太短,能修的路太少,咱京城本來路就不壞!」
這少年一口一個咱們娘娘怎麼著,咱們娘娘怎麼著,聽得林閣老暈頭轉向的。
心裡到開始覺得,似乎有什麼事兒,和他想像中有所不同。
然後一路進了城,林閣老的三觀是被洗刷了一遍又一遍。
不是他沒見識,實在是這世道變化太快。
他一進城門就迷路了。
這位純碎是自己找罪受,沒讓人來接他,也沒提前通知,自以為離開京城沒幾年,回京和回家似的,還能到處看看。
卻不曾想,進了京城忽然發現,道路拓寬了,房子整齊了,居然多出不少二層甚至三層的小樓。
多出好幾條街來,街面上的鋪子和以前大不一樣,過去他印象里的宅院,似乎都被推平。
一時間,林閣老發現自己有點兒寸步難行的感覺。
幸虧那個賣水果的少年熟門熟路,先叫過在城門口守著賣熱茶的小販,讓他花一文錢買了一份簡易地圖。
林閣老咬了咬牙,拒絕少年的指引,忽然下定決心,他非得抽出一兩天,甚至更長的時間,先把京城給摸索清楚。
想他林文杰,一輩子最自傲的事情,便是知道民生,可如今進了京城,卻發現自己成了睜眼瞎,一問三不知,那還了得!
只是雖然沒來得及四處走,但京城的變化,他還是看得清清楚楚。
往年偏遠的地方,一到冬日就到處倒著屍體。
運送屍體的車子,一天下來都不能停下,今年別說屍體,連乞兒也不見一個。
往年髒亂的街市,如今整整齊齊。
往年老百姓們神態麻木,面黃肌瘦,如今他第一眼就看見兩個中年婦女和商販討價還價,面孔紅潤,中氣十足,還有年過半百的老頭兒圍著厚厚實實的棉衣,蹲在地上讓算命先生給他算命,非要算一算,他媳婦還能不能再懷一胎!
更古怪的是,他看了半天地圖,地圖上居然和他印象中完全不同,只好去問路,一賣首飾的小哥兒不知道他說的是哪兒,直接讓他去找旁邊戳在路邊不知道幹什麼的兩個衙役。
林閣老:「……」
原來衙役也是隨便就能找的?
還真能找,不過站了一盞茶的工夫,他就看到那兩個衙役已經幫三個外地人指過路,還幫你要去茅廁的老大爺看管他家的大狼狗!(未完待續。)xh2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