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袍男子長繩束髮,見有人問話微微側首,隱約可見英挺面容。他的右手隨意地搭在腰間刀柄上,那是一把金色彎刀,弧度悽厲,詭異至極。
「黃泉渡,黃泉渡,由此而來,莫問出處。這個規矩,艄公不會不知道吧。」
艄公自覺失言,不再多話。
竹筏漸漸靠上岸邊黝黑石階,由此望去隱約可見長街一道。黑袍男子輕輕一躍,虎頭攢金靴甫一落地,一枚金通寶便朝後丟去,艄公接過,喜不自勝。
「去買一壺好酒吧。」
地路濕滑,可見青黑苔蘚,男子走在上面卻是如履平地,怡然自得。再往前走上丈許,地面顏色陡變,長街一眼望不到盡頭,各色攤點、客棧、酒樓熱鬧非凡,與地面無異。
當然,殺人買賣、皮肉生意、稀世丹藥……在這裡,依舊屢見不鮮。每一日,這裡有人一夜暴富,一戰成名,然而更多的,是高樓傾毀,一敗塗地,混跡於市口裡,消失於水溝里、爛污泥淖里,倒在行人們的腳邊。
這裡地處北燕與西越邊境的地下,長街無名,每日卻吸引著無數人來到此處,所有你想要的,幾乎都能在這找到。所謂世間百態,眾生萬象,皆現於這十里長街。
黑袍男子漸漸露出一個笑,伸手將一純白的面具覆在臉上,那絲笑意便也消失於其中,只餘一片空白。
八方樓,本意迎八方來客,卻因內里東西諸多而無所不容,被人戲稱八方來財,雖然他們做的生意,的確是暴利的行當。
一名名帶著面具的怪客於樓中穿梭,或笑或立,黑袍男子穿過來往行人,直奔一極不起眼的通道口。
一隻手攔住了他的去路。
「客官,可有名帖?」
「才一月沒來便不認得我了,看來八方樓的記性還真是不好。」黑袍男子輕笑。
戴著狐狸面具的小廝正心疑,猛然間看見男子手上搭著的金刀,彎如月鉤。
「原來是龍大人!」小廝悚然動容,「恕小生剛才眼拙,還請大人裡面進。」
無論是王公貴族還是販夫走卒,只要是個人,幾乎都能在這裡遇上。所謂由此而來,莫問出處就是此意,只不過有一個地方極為特殊,那便是八方樓下的「獵場」。
所謂「獵場」只是常客對它的稱呼,總體而言也不過是個拍賣場。然而長街處於地下,這個「獵場」便是在地下中的地下,在此處為了爭奪某件寶物大打出手甚至血濺當堂的,早已是見怪不怪了。
龍蒙遜重新坐回了他在第二層的位置,四周雕花鑲金,霧香雲繞,即便是月余沒來,桌子上也沒有絲毫灰塵。從他所在的地方望去,樓下是一片開闊的平地,蹄形高台從東北角拱起,四周賓客坐席環繞其外,正是個坐望西南王氣的好位置。
一盞木質嵌綢燈被掛在頭頂,龍蒙遜微微仰首,白綢布被燈映成暖黃,上面刺繡的游魚清晰可見。
一碟碟小巧精緻的茶點被擺上桌案,倒茶的女役一身繡工繁複的劍裙,長發高綰,勻亭利落。退下後,身旁與她同樣服飾的女役很適時地捧上一份花冊,旁邊木托上還放著溫好的濕帕子,那是給他擦手的。
龍蒙遜擦了手,展開花冊,那些女役便悄無聲息地退下,從頭至尾她們都沒有多發一言,只是做好了自己該做的事情,這便是八方樓的態度。
花冊前面儘是今日需要展拍的寶物,他也只是匆匆掃過,翻到最後一頁。
那是一本書,泛黃的封皮,脫落的縫線,上面簡簡單單寫了三個字:青帝錄。
他笑了,這就是他此行的目的。
不只是他,樓下漸漸匯聚起更多的人,聲勢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浩大。由此可見,拍賣前必然是有人透露出了消息。
幾聲清脆銅鈴響過,聲音卻成百倍地迴響在室內,一瞬間,樓下那些鬧哄哄的人便安靜了下來。
二樓包廂三十六個展窗同時打開,裡面坐人的皆是華貴服飾,龍蒙遜混在其中反倒略顯樸素。他靠在太師椅上,手中彎月金刀盤旋,在看見對面那個包廂時,輕輕咦了一聲。
展窗打開,是為了二樓的貴客能更清楚地看清檯面上的寶物。然而他對面的包廂展窗雖然打開,裡面卻拉上了一層厚厚的繡簾。
真是奇也怪哉。
徐熙在看清整個地下的方位後,重新拉上帽檐,她披著一件黑色兜帽披風,大半張臉幾乎都被蓋在裡面。
在聽清趙掌柜的描述後,她便設法來到了這個地方。數月前那些黑衣曾找人送過一次貨,趙掌柜為了多賺點小錢,便收下了他們的東西。本以為不過是裝著一個玉鐲的匣子,誰知接貨的人卻死活不認。直到後來出了事,趙掌柜才知道,他們要送的並不是那個鐲子,而是匣子夾層中的書頁。
黑衣人篤定趙掌柜是與其作對的門派門人,誰知當他們趕到時,掌柜的早就帶著趙伢兒來到了淮水邊上,也算是陰差陽錯躲過了一劫。
只不過,終究還是找上門了。
四周人都是一身黑色披風,徐熙在其中並不算扎眼。如果順利的話,她想幫掌柜的帶回趙伢兒,畢竟這麼多年了,那是她度過的為數不多的平和時光,她不想給這一對父子帶來遺憾。
眼前的光漸漸暗下來,最終都聚在了台上,那些身著劍裙的女役圍著東北角的高台環繞開來。畢竟為了這些寶物,擅自衝撞展台的人可不在少數。想來她們的身手也不會太差。
那些罕見有名的器具珠寶如走馬燈一般在她眼前一一走過,前朝的鳳冠、將軍的寶劍、古朝傳國的玉符……任何一件東西流傳於世都是令人驚羨的稀世之珍,在這裡一口氣便賣出了三件。所有人對此屢見不鮮,有序地舉牌為自己相中的寶物出價。
一時間競價聲此起彼伏,滿場幾乎大半的人都舉過牌,就連龍蒙遜都為那把將軍劍舉了一次,然而依舊有部分人從始至終都毫無波瀾,靜靜等待著,徐熙便是其中之一。
當然,還有樓上掛著繡簾的包廂。
競拍的寶物都有了新主,激烈的氣氛稍稍得到了平息,直到那捲泛黃的古冊被請上桌面,人群再度陷入狂熱。
是《青帝錄》。
徐熙猛地支起身,「果然在這裡!」
「諸位稍安勿躁。」台上的男子一身繡工繁複的袍子,與那些女役所穿幾乎如出一轍。那些花哨的袍子穿在他身上卻絲毫不顯女氣,反倒襯得人儀態極好。
「誠如諸位所見,這便是前朝大名鼎鼎的琅琊王親筆所書,傳說習之便有通天徹地之能,也是諸位江湖人士私募已久的上品。」
他推起這本書,話鋒突然一轉,「不過諸位可看清楚了,這是一本殘卷,我們八方樓所持的,便是其中的相星卷。」
一聽是殘卷,又是極為晦澀難懂的相星篇,人群的熱度便消退了一半。徐熙不然,她是註定要拿下這本書的。八方樓有規矩,最後展出的寶物,是由樓主親手給予的。
那些黑衣人便是這裡的人,若是能見上面,她有十足的把握讓趙家父子團聚。
「諸位可還有疑問?」
台下聲音漸漸低下去。
「那好,」男子牽起鈴繩,「一百兩起拍,這份《青帝錄》究竟花落誰家,我們拭目以待。」
隨著銅鈴聲響,那些為此而來的人紛紛舉起木牌,一時間競價之聲不絕於耳。
一百兩,一百五十兩,二百兩,三百金,價格水漲船高。
龍蒙遜本來還想加價,直到聽見五百金的叫價,眾人一片吸氣聲,五百金,恐怕能買得下建元城的一座皇宅了吧。他沒帶這麼多錢,索性把牌子往桌上一丟,大喇喇地把腳往上一靠,雙手枕頭,笑看紛爭。
何況對面那間閣子裡的人,不是還沒出聲麼?
徐熙依舊倚靠在座椅上,她沒有錢,但她有能一舉拿下的底氣。
直到二樓關閉的繡簾內,一個清越的少年聲傳出。
「我們家主人說了,若有人叫價,我們出雙倍。」
眾人譁然。
龍蒙遜挑眉,心想好大的口氣。
誰知樓下一黑袍女子驟然起身,檐帽落下,露出一對飛揚的眉眼。
「我願用手中《朱陽錄》殘卷換此本殘卷。」
台上男子的笑容凝固。
《朱陽錄》其實並不叫朱陽錄,它本是《青帝錄》中單獨成卷的朱陽一卷。朱陽登九照,萬物生紫泉。有此一卷,帝王之氣頓生。即便當今無論是北燕的聞氏王朝,還是南晉李氏皇族,亦或是東華周家天子,無一不對這種說法心存鄙夷。笑話,難道拿了一本書,就能傾覆這幾家江山了麼?何況這《青帝錄》撰者琅琊王攝了政,最後還不是被新君一舉推翻,落了個身首異處的下場。
縱然諸位皇家對此頗為不屑,但攔不了那些心術生異的人貪圖這份寶卷,畢竟這書在有的人眼裡不過是幾張黃紙,而在真正有著智慧的人手中,的確會發揮出它應有的價值。
徐熙高舉那幾張泛黃的古頁,一瞬間台上台下幾乎鴉雀無聲,她抬頭,挑釁似的望了眼二樓緊閉的繡簾,「不知道樓上這位,能不能出得起?」
樓上沉默片刻,那個清越帶有點稚音的少年聲再度響起,「我家主人說了,他出兩份《青帝錄》殘卷,分別為伐謀卷和當國卷。」
所有人俱是震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