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不其然,儘管曲笑被爹媽的眼色嚇個半死,但不過是虛驚一場。
她的父母呈現出的憤恨並沒有持續多久。
僅僅發泄了一小會兒,就在自控之下,很快地平靜下來。
至於他們之所以會如此包容,與昨晚的表現大相徑庭,其原因不外乎兩點。
其一,是因為寧衛民從進門開始就表現相當出色,已經成功博得了曲笑父母的好感。
尤其是主動承認了錯誤之後,寧衛民也沒有為自己辯駁一句。
他只是反覆強調很能理解曲笑父母的心情,深表後悔自己當初的行為。
於是曲笑父母看到他這樣的誠心誠意、痛心疾首,簡直都有點於心不忍了。
連他們自己都覺得要是再這麼不依不饒下去,實在有失風度。
其二,就是作為成年人,曲笑父母其實心裡很清楚,事已至此說什麼都晚了。
目前再抱怨根本沒意義,最重要的還是得解決實際問題才行。
可怎麼解決啊?
他們目前完全沒有任何頭緒。
唯一能肯定的是,寧衛民既然身為皮爾·卡頓公司的高級雇員,代表公司專門來負責交涉此事。
他們就免不了還得跟他繼續打交道,需要他的建議和配合。
所以從務實的角度出發,也不好逼人太甚,把關係搞僵啊。
總而言之,不得不承認寧衛民謀劃有方,這幾步鋪墊得相當到位。
才能夠使得曲笑父母保持理智,為解決問題拿出了最大程度的克制和耐心。
只是至此為止,寧衛民仍然不能直奔主題。
因為他還差了一步相當重要的鋪墊,才能獲取曲笑父母的真正信任,為最終說服他們創造出最有利的局面來。
而他下面要做的,就是用通俗易懂的描述,儘量簡潔扼要地給曲笑的父母普及一下服裝模特這個行業的相關常識。
介紹一下皮爾·卡頓公司成立的經過,在共和國開展的業務。
並且詳細地說一說曲笑培訓和演出的種種情況。
在一般人看來,或許會覺得這件事是無關緊要的,寧衛民純粹是多此一舉,脫褲子放屁。
但這種想法其實才是大錯特錯。
因為這些人肯定從未意識到,任何談判之中,最大的不信任感,恰恰就產生在信息量不對等上。
如果雙方掌握的信息差距過大,劣勢的一方肯定因為自己身處不利的狀態而擔心。
不想辦法消種狀態,就想達成共識,無異於痴人說夢。
信息劣勢方肯定會擔心優勢方利用自己的無知,而滿心顧慮,猶豫不前。
那還怎麼可能談得攏呢?
這就是來自於寧衛民前世的經驗。
他上輩子在做郵商的時候,一旦郵幣卡行情火爆,往往就會有許多的普通人來問行情,想要跟著摻和一下。
可這些普通人又不具有太多的專業知識,幾乎全是既貪心又膽小的典範。
時間長了,寧衛民就逐漸掌握了對付這些人的辦法,那就是得裝好人,扮好心。
主動給這樣的客戶揭示小小的行業內幕,提醒他們在交易里應該注意些什麼,怎麼才能避免陷阱和吃虧。
這手管用極了。
由於他本來可以不說的,這些人自然會因他的「實誠」,從而產生信任感。
那到了最後掏錢的時候,不找他還能找誰啊?
說白了,他就是在破壞別人的陷阱的同時,誘使獵物進入他的陷阱,還讓人家感恩戴德。
與之同理,對曲笑的父母採取這個套路同樣很合適。
寧衛民如果把大量相關信息告訴他們,主動來縮減雙方信息上的差距。
依然也能夠通過此舉成功取信於人,實現同樣的目的。
所以無論曲笑父母知道的還是不知道的,無論他們想知道的還是不想知道的。
寧衛民全都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甚至光說還不算,他還提供可驗證的方法和證據。
比如說他從齋宮帶來了一些外國畫報。
給曲笑父母看外國模特的風采,看外國上流社會的裝束。
同時,也給他們講述國際四大時裝周,談世界頂級名模高昂的收入。
以及模特行業越來越年輕化的趨勢,和國外這個行業競爭的慘烈。
寧衛民還帶來了些國內面向全國發行的官媒大報和參考消息。
指著上面的相關新聞,讓曲笑父母了解國家對皮爾·卡頓公司在華投資的重視程度。
讓他們看到有關服裝模特是被官方媒體如何正面肯定和評價,又在民間引發了多麼轟動的效應。
並且順便解釋社會上的諸多偏見和誤解。
寧衛民甚至還帶來了曲笑和紡織部那個全國聞名女領導的合影。
讓曲笑父母了解一下她們的女兒,在國際貿易上發揮出多麼驚人的作用。
又是多麼的被一個名字經常上《新聞聯播》的大領導喜愛和看重。
寧衛民還帶來了最初模特隊員們的大合影,後台照片,慶功宴的照片。
挨個給曲笑父母指出,哪個是運動員出身,哪個幹過演員,哪個是大學生。
她們誰以前因為個子過高,非常自卑。
誰過去因為家境不好,工作不好,找不到對象。
而現在她們的生活完全不同了,每個人都變得既自信又漂亮,也都有了條件非常優秀的男朋友。
還有誰是為年紀過大,身高普通,不得不退出了模特這個行業,被新人取代。
然後他又開始講述模特們光鮮亮麗生活的另一面。
比如說登上舞台前,要經受多麼嚴苛的訓練,付出什麼樣的代價。
又比如說為了保持身材,不得不遠離甜食,忌油膩,對飲食嚴格克制。
而且幾乎每一場演出結束後,模特的腳都是會受傷的……
就這樣,事無巨細,全盤托出。
於是在讓人大開眼睛這些信息中,在不為人察覺的套路下,寧衛民潛移默化的達成了自己目的。
到這個時候,其實根本不用他再明著去辯解什麼,刻意去美化什麼了。
光擺出來的這些事實,已經足夠引發曲笑父母的觸動和思考,讓他們自己開始權衡利弊得失的了。
至少他們已經了解到很重要的幾點。
這個行業是有利於國家建設的,這個行業是光鮮亮麗的,這個行業的發展前景是遠大的。
並且這個行業還特別需要天賦和努力,並不是表面上那麼簡單。
不是誰想干就能幹的,不是誰干都能幹出名堂的。
最重要的是,這一行絕不是以色娛人的低賤墮落,而是促使人們變得越來越美麗啟發者、引領者。
儘管現在大多數人還不了解,不理解。
但做服裝模特絕對是堂堂正正的行為,對國家對社會有益無害。
至於衣著暴露過度問題,那只是不多見的偶然現象,屬於國情不同導致的特殊情況。
國內的服裝模特其實需要肢體暴露的尺度並不是很大,絕非是潘玉良那樣的人體模特。
被記者這樣拍攝到,也有管控不嚴,沒有及時溝通的原因。
而這些問題都是可以進一步協調、改進的……
就這樣,當這些信息充分展示完畢,寧衛民完全是水到渠成,發起了最後的語言衝鋒。
「叔叔,阿姨,我說句題外話啊。冒昧的問一句,你們覺得陳景潤和聶衛平算是了不起的人嗎?能稱得上是我們共和國新時期的全民偶像嗎?」
「那當然了,人家的貢獻和成績都是有目共睹。陳景潤的哥德巴赫猜想引發了數學界轟動,聶衛平作為今年戰勝日本隊的主力選手,被授予圍棋中的最高段位——九段,也是名符其實。他們都很了不起。」
「難道這還有疑問嗎?報紙上早就把他們的事跡宣傳開了。各個單位、各個學校不都組織學習過嘛。」
曲笑父母全都不假思索的回答。
寧衛民又問,「好,那我還想再問一下,如果可能的話。你們是希望自己的女兒成為這樣了不起的人呢?還是希望她願意永遠在重文門旅館干前台,平庸一生?」
驟然間,話題一下拐到了曲笑身上。
曲笑父母,包括曲笑自己,都不由為之一愣。
「這怎麼好相比呢?陳景潤和聶衛平那對國家是什麼樣的貢獻啊?」
「這個問題可是有點牽強附會了。完全不具備可比性呀。陳景潤和聶衛平會遭人質疑行為不當嗎?」
很快,曲笑爸媽開始異口同聲,表示質疑和反對。
不過這一次,寧衛民可沒順著他們,竟然第一次與之爭辯起來了。
「怎麼就不能比呢?論貢獻,曲笑也毫不遜色啊。就像陳景潤是為數學而生的,聶衛平是為圍棋而生的一樣,照我看,曲笑幾乎就是為時裝而生的。」
「請您們一定不要妄自菲薄,就像紡織部那位女領導,為什麼每次都要欽點曲笑登台表演啊?還不就是因為紡織部發現,只要您們的女兒展示過的服裝,在國際市場上的訂貨量就會潮水般大漲嘛。」
「請你們認真的好好看看她吧,你們的女兒這樣的形象多麼的出色。不開玩笑的說,她做服裝模特,已經成了國家的實際需要。她的登台表演,不但給紡織部帶來了外匯,更為西方世界打開了一個了解共和國的窗口。正是她的風采,讓歐洲重新認識到東方絲綢的魅力。」
寧衛民的誇獎真讓人措手不及。
尤其他還聰明地把曲笑和陳景潤、聶衛平相提並論。
這種能夠產生「心理共鳴」的技巧,讓曲笑父母是贊同也不好,反對也不好,一時間心情矛盾極了。
曲笑則被誇得臉紅耳赤,忍不住害臊得把頭低下來。
但這反倒更給了寧衛民可借題發揮的藉口,他故意指出。
「小曲,你千萬不要低頭。你需要坦然,你需要習慣,因為在你剩下的人生里,即使你不做服裝模特了。也還是會有許多人會被你的外貌吸引,目不轉睛地盯著你。你應該變得更強大,用在t台上學到的自信,無懼這些,才能輕鬆的生活。」
說完他就順勢把話題一轉,再次全力鼓動曲笑的父母。
「曲笑的容貌上的天資是您們賜予的,她完全繼承了父母優秀的基因。而無論您們現在是怎麼看待服裝模特的,能否原諒我。但至少總得承認,我把曲笑引入這一樣,在眼光上是絕對沒錯的吧?」
「至於說到質疑和爭議,其實某種程度上,真的避無可避。因為能力出眾的人總要遭受別人的口舌非議,為自己的出色承擔壓力的。就是陳景潤和聶衛平也是一樣。」
「如果您們看過《哥德巴赫猜想》這片紀實報道,一定會知道,陳景潤痴迷專業,在生活能力上是相當差的。那麼如果不是專業上獲得了成績,他在別人眼中又是什麼樣子?難道他不會讓人背後說嘴?」
「聶衛平更是這樣了,您們或許還不清楚,這位九段高手從小痴迷下棋,甚至不惜曠課去下棋。從小就沒少受父母老師的訓斥。人人都認為他荒廢學業,不務正業。可如今又怎麼樣呢?」
「事實就是,世界上沒有完人。但天賦異稟的人是有的,天才是存在的。我真的認為曲笑在模特這個行業里就是頂尖的人才,她的努力和成績已經說明了一切。她真的應該浪費這種許多人夢寐以求的天賦。」
「可反過來說,難道曲笑不成為模特,她就不會引來流言蜚語嗎?我看未必。人人渴求美麗的外表,但是有時太美了也是種罪過。相比因此束手不前,我認為不如勇敢積極面對。」
曲笑父母情不自禁互相對視了一眼。
未及開口,僅從他們的表情和眼神,寧衛民就已經覺察出他們內心的軟化。
「話是這麼說,可服裝模特畢竟好說不好聽啊,我們身為父母即使能理解女兒,別人又會怎麼看待呢?人是活在社會中的,總要顧忌他人的看法。何況萬一再出現與這次類似的情況,又怎麼辦?我們沒辦法跟親戚朋友交代啊?」
「說的是啊,再說了。即使曲笑做的再好又能怎麼樣呢?你不是說服裝模特只需要年輕的姑娘嘛。她又能做多久?我怎麼看,這也不是個長久的事兒。談不上什麼事業。重文門旅館畢竟是國家的鐵飯碗,那才能管她一輩子。」
說實話,寧衛民此時真的暗中鬆了一口氣。
因為話說到這個地步,情感上和觀念上已經沒有太大的阻礙。
曲笑父母最後的顧慮都是些現實的小問題,只要能說通這幾點,就可以完美收官。
「叔叔,阿姨,你們的顧慮我非常理解。不過我也得說一句,您們的擔心雖然有必要,可確實有些過慮了。」
「因為人們觀念是會變的啊。據我所知,民國十六年,王府井才出現我國的第一批女店員。解放之後,廣大婦女同志為了爭取參加工作的權力,反對歧視,還專門開展過運動。還有去年開始,女性一改舊日傳統,把褲子從右側開口改在了正前方。」
「這些事兒在當時,哪一件不都是飽受非議,冒天下大不韙。可如今呢,人們還會非議這些嗎?就連穿喇叭褲,燙頭,抹口紅,穿高跟鞋,不也越來越普遍了嗎?」
「我不敢說您們目前需要承受的壓力,會很輕鬆。但我肯定,您們會感到越來越輕鬆。眼下理智的處理方式,當然儘量要保密。而如果有人非議,我的意思,您們大可以把曲笑和領導的合照拿到單位給同事們看看。」
「又或者等到曲笑有演出的時候,我弄些票子來,請您們和親戚朋友們都分別去看看。我相信只要看過曲笑表演的人,在現場切身感受過外賓、領導、媒體態度的人,一定會對曲笑的事業有全新的理解,對她的表演引以為榮的。」
「至於模特這個職業,曲笑究竟能走到什麼高度,我不好說。這不僅看個人條件和持續努力,也得看運氣。但我至少能保證一點,我們公司有在國內舉辦模特大賽的計劃。曲笑還會有出國演出的機會。甚至是走出國門去參加比賽,為國爭光的機會。」
「還有一點,您們也不妨換個角度想想,模特是沒有長久保證,可在國外是高收入群體。服裝行業的前景也相當廣闊。如果有一天曲笑從模特隊伍退出,她也會是個經驗豐富的老師,可以用所學的一切,為服裝行業培訓新的模特。」
「即便是目前國內的現實收入也還過得去。曲笑光一年演出下來,總有個三四千塊外匯券。尋常人一年的收入只有六七百,曲笑一年掙的就是別人六七年。她真的有必要靠著死工資嗎?」
「當然,單位那邊的工作可以想辦法維持著。如果時間能調開,她還可以像現在這樣,兼任著干。如果時間不好協調,或者請假,或者是辦個停薪留職也行。怎麼也是個妥善的保障,不至於沒了後路,終歸不會吃虧的。您們認為呢?」
就這樣,當寧衛民以一句反問結束勸解的時候。
曲笑的父母已經沒辦法再表達任何質疑了,徹底陷入了沉思。
嘿嘿,其實什麼是天賦異稟啊?
這小子這張嘴才是天賦異稟。
那絕對是數千後刨出來還能完整保持著骨骼牙齒全貌的完美化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