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潮1980 第四百一十二章 馭人之術

    眼瞅寧衛民又要開口爭辯,康術德眼一瞪,阻止了他。

    「你先讓我把話說完了。我知道,你又想拿我來說事,或者是提那些做學問的名人,搞藝術的名家。什麼陳景潤、錢學森啊,什麼齊白石、徐悲鴻啊,想用他們這些人舉例是不是?」

    「我承認,術業有專攻,各行各業的本事都是好的,少了誰也不行。要往大了說,有些知識所創造的社會財富相當大,能夠強國富民。往小了說,世上幾乎的每門學科知識或行業技術,都能成就自我,讓人養家餬口。俗話說的好,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狀元嘛。」

    「可是啊,你同時也得明白一點,貢獻大並不代表得到的收益就多。社會分配的方式可不按這個來的。有本事的人,終身不得志,餓死的多了。孟子曰『勞心者治人,勞力者治於人』,千百年下來,這個規律從來沒有變過。什麼是勞心者?那就是貴族。」

    「在這兒,咱們必須得說清楚了,勞心者和腦力勞動者完全是兩回事。腦力勞動也是勞力。勞心僅僅指馭人之術。也就是一個行業里專門管人的人。如此一來,如果從利益分配上看,哪怕是社會精英,國家棟樑,他們的知識和技能也會有層次高低的區別。大致可分為清貴、富貴和權貴。」

    「什麼意思呢?如果一個人把一般意義上的學問研究到了一定水平。無論是文科、理科、還是藝術。獲取名聲和別人的尊重是可能的,但獲取財富和其他資源就沒那麼容易了。這叫清貴。也就是知識份子的處境。」

    「如果一個人發現了一個別人不知道的賺錢門路,掌握了別人難及的商業竅門,或者懂得怎麼製造出獨家經營的好產品來。那麼他很快就會賺到金山銀海,當個暴發戶也不是很難。這叫富貴。這種人裡面大多數是商人,有時候也有可能是一個頂好的手藝人。」

    「但如果就憑這點本事,還想得到更多,卻不可能了。天下間能同時擁有權勢、財富和名望的只有一種人,就是權貴。而且無論清貴還是富貴,最大的問題在於基礎不穩定,得到的很容易失去,不可傳代。在安全性上,也是永遠無法權貴階層相比的。」

    「說到這裡,我還要指出一點的是,我口中的權貴階層並不是指掌握權力的人,而是指所有善於掌控人心,懂得運用權術之道的人。政與商向來就有共通之處。所以這個階層並不僅僅限於官員。還包括那些歷史上曾經生意遍及天下,財力資本、人脈資源特別雄厚的大商家。」

    「這些人共同點在於,都是精通人性,善於籠絡人心,能讓旁人效死力以成就自我的人。而他們的本事,往往也可以傳代。很大程度上,甚至不怕一時遭遇不測,極具翻身的可能。」

    「為什麼這麼說?原因也很簡單,一般意義上的學問和知識很容易過時,也容易失效。專業技術一旦被別人超越,賺錢的門道一旦被別人效仿,往往就不吃香了,而且多半再也翻身無望。甚至一個行業沒落,徹底消亡都是可能的。」

    「然而到了權貴階層就大大不同了。他們研究人性,琢磨人心的本事。永遠都有用。而且這門本事很少有人懂,也就更少會有人教。但偏偏這是不可獲缺的學問。因為所有的行當都算上,越是要辦大事,就需要越多的人來協作才能完成。如果缺少負責主事的人才,真正的大事根本無從實現。所以哪怕馭人之術,只是學個半吊子的人,往往過得也比一點不懂的普通人要強得多。」

    「說白了,這就是為什麼狼行千里吃肉,狗行千里吃屎的原因。窮人家的孩子之所以難有大成就,寒門之所以難出真正的貴子。主要就因為大多數的人,連這個道理都不明白。太多的人,從一開始就選錯道路了。書念得再好,學的是死知識,傻知識。是人人都能通過書本學到的大路貨。今後餬口,自然也是投入大,收穫少。真等明白過來,往往已經晚了。」

    「何況話說回來,即便能早點明白過來也沒用。那還得看你有沒有這個天賦,有沒有好的老師傳授其中的竅門,才能奮起直追。要知道,越有用,越值錢的本事就越難學到啊。」

    「試想一下,一個窮人家的孩子,或許連最基本的應酬方式,待人接物都得靠後天自己慢慢摸索。他又怎麼能那些從小就把交際當成日常,天天泡在名利場,耳濡目染的世家子弟相比?」

    「真正的貴族,待人接物,一句話,一個舉動,早就因為從小培養成了自然反應。真遇到如何處理關係上的難題,也許其長輩點撥的一句話,就比普通人琢磨一輩子的辦法都高明。」

    「這才是『三代人才能培養一個貴族』的真正含義。而且這還只是單純從能力上去考量,根本不涉及人脈、權力資源……」

    康術德說到這兒已經有些口乾舌燥。

    但他眼見寧衛民已經徹底迷了進去。

    別說忘了辯駁,也忘了還在播放的春節晚會,只是低頭沉思自己的話,又不禁得意地暗暗一笑。

    於是老爺子拿起酒杯嘬了一口,潤潤嗓子,這才又繼續說道。

    「今兒個你既然拿我舉例,那好,咱就索性拿古玩這行里的事兒再說說好了。鑑別古董字畫,珠寶首飾,我是後天學的。說實話,哪怕有宋先生這樣的好老師教我。可在眼力上,再怎麼樣,我也比不上那些從小就耍瑪瑙,玩金瓜子,屋裡擺的全是紫檀木家具的人。」

    「因為如果一個人從小就是在這些好東西堆兒里長大的,那他自然就會生出一雙辨識古玩的慧眼。如果說遇到件東西,擱人家是一目了然的事,擱我,興許就是一輩子鑽不完的學問。誰讓人家家裡曾經有過,打小就當玩具一樣擺弄過的呢?這就是本質上的差距。」

    「所以與此同理,也就滿可以給貴氣下個定義了。我告訴你,必須得有個絕對閒適的環境,取得充沛安全感,人才能體現出高雅沉著的氣度,那就是貴氣。都說貴人處變不驚,這話是真的。不為別的,就是因為這種人安全感太強了,他們所掌握的馭人之術,他們的人脈資源,都讓他們幾乎沒有受窮的可能性。」

    「反過來,無論是做學問的,還是暴發戶,都很可能是從小窮過來的,對赤貧的驚駭和自卑先天就寫進了骨子裡。這樣的人,剛一乍富,肯定會露出馬腳。」

    「首件事就是顯擺,他哪怕有個金表,金筆,生怕你看不見,都恨不能掛你眼皮子底下讓你看清楚。一旦有點小成就,就會樂得忘乎所以,天天挺胸疊肚臭嘚瑟。知道過去有句老話嗎?樹小房新畫不古,此人必定內務府……」

    寧衛民,驟然間醒悟過來。

    一抬頭,他就看見康術德用頗為玩味的眼神望著自己。

    於是不禁老臉一紅,尷尬地露出了難言的苦笑。

    「師父啊,合著您說了這麼多,就為了等在這兒罵我啊。得得,今兒是我不對,我給您道歉好不好?我暴發戶,我臭顯擺,我內務府。我再不敢得意忘形了,就夾著尾巴老實做人行嗎?謝謝您點醒我,我今後一定還得好好學習,天天向上。爭取能早日擺脫『廉價』的檔次,稍微也能『貴』上那麼一點……」

    見他這麼靈性的低頭認錯,這麼孺子可教,倒把康術德給逗樂了。

    「小子,你這嘴啊,就是能貧。現在知道薑是老的辣啦?就你,剛才還想造反哪。不是我說你啊,就憑你一個當徒弟的,還敢教訓師父哪?不自量力。」

    「哎,要不是看你現在走得太快,已經到了一個算是緊要的關頭,自己還惘然不知其中風險。我才懶得點你呢。」

    「這些道理都是我過了半生才明白的,我跟你說這麼多幹嘛呀,非得成就你啊?老話講,教會了徒弟餓死師父。我由著你掉炭火堆里不就完了,等你烤熟了再找我哭鼻子多好……」

    這些話可是更為聳人聽聞。

    但熟知康術德為人的寧衛民,卻已經充分相信老爺子絕不會無的放矢,後面必定有更重要的正經話要說。

    於是打鐵趁熱,他再不敢有絲毫掙蹦,而是繼續想辦法討好。

    「老爺子,別的也不說了。您對我的好全在心裡呢。有什麼要指教的,您就別拿著我了,直言吧。」

    跟著他就站起身來,徑自去大衣兜拿了一個錦盒回來。

    「您看看,這是我給您準備的新年禮物。本來想到吃餃子時候再拿出的,現在我就算藉此給您賠罪了,您大人有大量,總不能因為剛才那點小事跟我一般見識,是不是?」

    寧衛民一邊說著,一邊先把錦盒先推了過去。

    跟著他又主動拿過桌上的小酒罈子給康術德滿滿斟上一杯黃酒。

    似乎唯恐師父忘記了似的,又刻意提醒著。

    「哪怕您就沖我專門給您弄來的這壇老紹呢,也不能再跟我置氣吧?咱爺倆什麼關係?那可是相依為命的師徒啊。您得多想想我的好處啊……」

    像他這種耍賴似的告饒,其實就相當於一條小狗躺地上打滾兒賣乖了。

    康術德強忍著笑意打開錦盒再一看。

    嚯!一塊六面的田黃平章大料,至少也得四五十克。

    按商店裡的行情,這就是五百多塊啊。

    雖然老爺子已經是把錢財看淡的人了,可內行人就是內行人。

    他知道田黃這東西過去只有文人雅士才用得起。

    這玩意既雅致,價格又貴重,這就足以代表寧衛民對自己多麼尊重。


    再想想,這徒弟還想方設法弄到了自己愛喝的黃酒,也確實可見是把自己當親人了。

    禮這東西,不就是表達心意用的嗎?

    他心裡承情,自然就不好再裝腔作勢,拿捏姿態了。

    「好吧,看你把電視機都關了,端端正正坐我面前給我倒酒。確實是誠心誠意想求教的意思。那我就教你個乖。」

    「小子,你在你們公司懸了知道嗎?你就快要成殺雞駭猴的那隻雞了。別看你立下的功不少,那叫烈火烹油。你在自己的小王國里過的美吧?我告訴你,你美不了幾天了。跑不出今年,你就得挨你領導的收拾。」

    「你呢,要是肯低頭能忍一時之氣呢,還能繼續打著洋人的名號在外狐假虎威。你要不肯忍,我勸你早早想好自己的後路吧……」

    康術德的所宣告的預言,立刻讓寧衛民皺起了眉頭。

    然而他認真琢磨了一下,卻又搖頭。

    「您是說我……功高蓋主。不能吧?我就沒想著跟我們總經理爭功啊,我拍她馬屁拍得好著呢。又送禮又聽話,還出謀劃策幫她提升公司業績,要不是我,這公司今年絕不能扭虧為盈啊?而且恰恰相反,她可對我好著呢,有功必獎,還都是重賞啊,我可是我們公司除了總經理唯一配車的人啊。而且昨天我還剛給她又送了一趟年禮,她對我就跟親弟弟似的。您說她要對我下手,我真是沒法相信……」

    康術德立刻不屑一顧的哼了一聲。

    「要不說你該呢。傻到家了,無知啊!你怎麼連最基本的道理都忘了。想想我當初怎麼教你的?」

    「與人交往,吃虧是福。你付出的多一些,拿回來的少一些,關鍵時候,你才有拒絕的權力啊。受人好處太多不是好事。你今天拿多少,遲早要連本帶利還回去的。」

    「你們領導逢功必賞,還都是重賞。要照我看,只能證明一條,沒拿你真當自己人。這樣做,對你們領導自己倒是有兩個好處。一是可以拿你當樣板,更好的來激勵別人好好干。二就是不欠你的情,等治你罪的時候才能果斷公事公辦,不拖泥帶水啊。」

    寧衛民聽到這兒又坐不住了,對康術德的話相當費解啊。

    「我就不明白了,即使真像您說的這樣。可她憑什麼非要針對我呢?我這樣的人,明明是對她有用啊。她幹嘛要整我呢?那總得有個理由吧?有這個必要嗎?」

    而這時康術德表情嚴肅,語重心長地告訴了寧衛民八個字——「因人成事,因人廢事」。

    跟著康術德又詳細地解釋起來。

    「你是有用,可你再有用,也比不上你們公司其他所有人吧?你們領導總不能就靠你這一個人就把這麼公司經營下去。賴誰啊?只能賴你自己和其他的人的關係這麼對立。」

    「要知道,人出來做事,不能一廂情願,急於求成,必須有進有退,有所迂迴。一方面要找機會施展所學,展現才華。另一方面也得交好別人,儘量降低相關副作用。不能強硬到底,製造對立,否則,物極必反,終會有一天,當你對旁人的益處已經少於壞處的時候,你會被廢棄掉。」

    「我告訴你這些,並不是讓你怨天尤人,感覺卸磨殺驢不公道的。而是為了讓你明白,驢為什麼會死掉。其實包括你內,任何一個人,要想當成為能管人,善用人的權貴階層。那麼面對相似的情況,也必須得這麼辦。」

    「你必須得懂得,一個合格的掌舵人,最起碼要掌握三種本事。第一就是畫餅。你看劉備,他自稱是中山靖王之後,要匡扶漢室,拯救天下蒼生。一開始大家都笑,後來聽多了就信了。所以他就能招來比他厲害的人。」

    「管理下屬,其實跟成就霸業很相似。當頭兒的人,到底有沒有本事,有多大本事。主要就看他有沒有能力找到出色的手下來輔佐。這個世界,創立目標和實現目標的並不是同一個人。你吹牛,有多少人信,就有多少人幫你實現。普通人的死穴就是不敢吹牛。所以一輩子就只能給別人的目標效力。」

    「第二種本事是捨得分好處。吹牛是有保鮮期的,要通過利益分配來兌現。否則就沒人信了。當然,這種好處可不能人人均分。要分給重要的得力的下屬,讓能力弱的人連湯都沒的喝。要拉大貧富差距,產生龐大落差,否則人就沒動力。」

    「第三個本事就是要狠的下心去。強者肉吃多了會膨脹。這時候要打壓,就要制衡。做老闆心要善。但手段也一定要狠。任何公司初期的功臣和能臣都會成為後期的障礙。因為資格老,收入高,本事大,人頭又熟,會越來越放肆。想讓老臣和能臣越來越有動力。就拿最刺頭的開刀。殺一儆百。成大事者,要打破情感枷鎖。一切以結果為導向。」

    「當然,你們那個領導畢竟是女人。這裡有個性別問題,在我人生經驗里還從沒遇到過女人身居高位的。她到底會不會心慈手軟,我並不能完全肯定。那無非就是幾個結果。」

    「第一,她是個合格的總經理,如我所料,那該斬馬謖的時候一點不猶豫。第二,就是她並不合格,由著你性子胡來,放縱你而不管,最後不是你們公司上下離心離德,就是她被你們那個洋人老闆開掉。第三,就是你們兩個一起把這家公司給搞亂,要麼把其他人都開掉,要麼你們一起滾蛋走人。」

    寧衛民老半天沒言語,默默消化著康術德教授的道理。

    別說,這些話確實管用,可以說千金不換的寶貴知識啊。

    如果真論價值至少頂得上兩塊田黃,他一點不虧。

    要知道,過去他好些不明白的事兒,直到今天,才似乎有些弄明白了。

    比如說上輩子,他的公司發展到一定規模,就無法做大。

    成天他得為了公司內部的矛盾耗費心力。

    為化解幾名得力大將之間的矛盾,為安撫他們的脾氣發愁。

    現在他明白過來了,這是他自找的,也是他縱容的結果。

    他只看到了一些人能為他掙錢,卻忽視了他們對公司造成的負面影響、

    以至於他的職工,業績一好起來,就個個都跟大爺似的。

    而一些素質特別好,有見識的人,卻說什麼也不肯留下來。

    寧可去其他待遇和提成都不如他這裡的公司,人家是看明白了他管理上的無章法,早就篤定了跟著他干,發展有限啊。

    再比如,他現在也明白過來了。

    宋華桂對他毫不吝惜的給車給錢給職務,恐怕還真的是防了他一道。

    大約與他和江浩、吳深、李仲那些人交往類似,一筆一結清的,信奉當用得用,不用作廢。

    這當然不能說人家存著什麼壞心,大約還真像老爺子的說的這樣。

    是他太把自己這點本事當回事了,以為就自己對公司最有用。

    讓公司其他人沒法不敵視,不嫉妒。

    宋華桂只能把他當成臨時性的親信和助手。

    否則那純屬是給她自己找麻煩,非得把自己也孤立起來不可。

    而最後還有一條,就算是額外收穫了。

    寧衛民忽然發現,上輩子自己一直看不上的那美國總統「特沒譜」,好像有兩把刷子啊。

    至少在畫餅上這老小子挺能吹,那老黃毛是真敢許諾好處,號召大伙兒一塊分。

    只可惜啊,還是穿越的早了點,就沒能看到這位美國總統參加競選的下半場。

    寧衛民全然不知這老小子的最終結果如何,還挺好奇的。

    嗯,不過再怎麼說,他也認為這「特沒譜」畢竟還是比不了二戰時期的「小鬍子」啊。

    那位大佬,才屬於真是靠吹起家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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