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天亮還有一個時辰。
江東軍營壘,中軍大帳。
今年只有三十六歲的陸遜,已早早起來,披著外袍,舉著油燈,看著鋪在桌上的地圖。
地圖上雖並未標註什麽,但在陸遜眼中,一張絞殺關羽的大網已經基本成形駐防公安的傅士仁早已獻城投降。江陵糜芳兵力不足,又有把柄被江東拿捏,十有八九也會獻城出降。算算時間,此時呂都督恐怕已經在江陵城中慶功了。
蔣欽也已率水師進入沔水,封鎖水道,令關羽無法以水師運兵,快速回援南郡。
只要再拿下秭歸等城,則關羽退回益州的大門也將被徹底堵死。
再加上北面有曹軍,往東無處可去,關羽可以說已然身陷羅網,敗亡在即。
「關羽本就糧草不濟,又新得三萬戰俘,以他性情,又不可能殺俘減負,如此一來,糧草缺口更大—---如今南郡又被呂都督拿下,我再奪了秭歸等城,則關羽在荊州三郡的根基便被連根掘起,後路歸途盡失,糧道徹底斷絕,縱其魔下還有數萬大軍,也要不戰自潰!」
一想到被當世視為戰神的關羽,即將在這天羅地網下喪師就擒,陸遜心頭便一片火熱。
「不容易啊—」
憧憬著全取荊州,擒獲關羽的輝煌戰果,陸遜心中不禁感慨萬千。
這一戰確實很不容易。
在關羽北伐之前,馬良就曾奉命出使江東,面見孫權。
孫權盛情招待馬良,對其禮遇有加,強調雙方共抗曹操的盟約,令益州方面對江東抗曹的態度深信不疑。
而呂蒙更是自繼任都督之初,就對關羽倍加殷勤,不斷示好。
當呂蒙「重病」,「不能理事」之後,陸遜名義上繼任都督,至陸口之後,
也是第一時間就寫信給關羽,大肆吹捧關羽功績德行,表達對關羽的崇敬仰慕,
表示絕不與關羽為敵。
君臣協力麻痹之下,終於令關羽對江東協友的態度深信不疑,將後方兵力悉數調至襄樊前線,以至後方空虛,令江東大軍偷渡長江防線之後,一路長驅直入,勢如破竹,幾乎未遇任何阻截。
秭歸城中同樣空虛,根據情報,城中原本只剩一兩百弱旅。雖秭歸大族文布丶鄧凱等散盡家資,募集數千夷兵守城,但這樣臨時招募的烏合之眾,又豈能當得上萬江東精銳一擊?
也是昨天抵達秭歸時已是黃昏,攻城已來不及,江東軍這才在城下紮營休整。
若是上午抵達,午後發起攻勢,昨日日落之前,恐怕就已將秭歸攻破。
不過陸遜也不著急。
讓將士們好生休整一晚,養精蓄銳,備好各種攻城器械,明日再攻只有烏合之眾把守的秭歸,照樣能以輕微代價一鼓而下。
雖然大勝在即,可不知怎地,陸遜心中,忽莫明浮出一抹憂慮:
「主公親自麻痹使者,賭上信譽,我與呂都督亦是不惜辭媚語,麻痹關羽-----這一戰,若還不能大獲全勝,盡取荊州,擒殺關羽,那我江東,恐就真成世人笑柄了——」
皺眉自語幾句,陸遜忽又舒展眉頭,自失一笑:
「全勝在即,居然會有這種想法,莪果然還是太年輕了,初次統帥大軍,心境還稍有不穩啊——.」
正感慨時。
他耳廓忽地微微一動,似聽到了一些奇怪的響動。
陸遜神情一肅,功聚雙耳,仔細聆聽一陣,忽地面色一沉,大步走到帳前,
掀開帳簾望去,就見遠處後營方向,竟然火光沖天,同時一支火龍,正以不可思議的疾速,自後營向著營壘中央突進,所過之處,隱隱可見殘肢斷臂漫天飛舞!
「居然有賊夜襲?」
陸遜眉頭緊皺,大感不妙。
雖然他並不認為,秭歸城中的烏合之眾有能力組織夜襲,但也並未大意,已經做好了防夜襲的準備。
只是重點布置的方向,乃是對著秭歸城的營壘正面和兩翼,後營雖也有一定準備,但遠不及正面和兩翼嚴密。
可是現在,營壘正面和兩翼並未遇襲,襲擊居然來自營壘後方-———·
在這黎明之前最黑暗的時候,遠遠繞過戒備森嚴的大軍營壘,自後營方向發起夜襲,這豈是一群倉促募集,近乎毫無紀律的烏合之眾能夠做到的?
再看後方那條「火龍」突進的速度,以及所過之處造成的破壞,陸遜絕不相信,秭歸城中幾個大族募集的夷兵,能夠做到這一步。
「這究竟是哪裡來的軍隊?」
此時營地之中已處處響起警鐘聲,枕戈待旦的江東軍迅速做出反應,紛紛衝出營帳,或組織救火,或嚴陣以待,或在驍勇戰將帶領下,前去阻截那支不停突進的敵軍。
儘管江東軍反應不慢,也並未立刻炸營大亂,可那條火龍竟還是勢如破竹,
並且所過之處,亂象漸生,原本主動迎戰,或是嚴陣以待的軍陣營壘,竟似尚未接待,就開始散亂。
陸遜也不知為何會如此,只覺那支賊軍突進地未免太快,而己方軍伍則亂地太過莫明其妙。
正疑惑時,有戰將飛馬趕來中軍大帳,向陸遜匯報戰情。
「將軍,襲營者人數不多,不過五百上下,但全員重甲悍卒,戰力奇強無比,直追曹操虎豹騎。尤其領頭的兩將,幾乎無人是他們一合之敵———」
那戰將滿頭大汗,神情惶恐:
「領頭的女將,自稱關羽之女關鳳,另一白袍將凶威不遜趙子龍。並且,並目·———·
「並且什麽?」陸遜皺眉道。
「並且—」
那戰將單膝跪地,眼中滿是驚懼:
「他們,他們還帶來了呂都督丶潘將軍等人的首級——-末將親眼看過了,那確實是呂蒙都督丶潘璋將軍他們的首級!」
聽得此言,陸遜瞳孔猛地擴張,縱是用力緊抿著嘴唇,可唇角還是不由自主,狠狠抽搐了兩下。
他總算明白,為什麽那一個個原本反應迅速丶組織嚴明的己方軍陣,會莫明其妙迅速潰亂了。
這時,已有不少江東將領陸續趕到中軍帳前請示對策,聽得這戰將匯報,眾將頓時大嘩,所有人都震驚莫明,眼中滿是驚悚。
「什麽?呂都督丶潘將軍都戰死了?」
「那江陵攻略,豈不是大敗虧輸?這如何可能?」
「難道是關羽回來了?」
「有可能!那夜襲將領不是自稱關羽女兒嗎?關羽女兒親自帶兵襲營,關羽大軍恐怕也已離此不遠!」
「絕無可能!關羽怎會突然殺到秭歸?他再是騎軍丶步軍丶水軍皆能,個人武勇蓋世,卻也不會飛!」
「若非關羽殺回,呂都督丶潘將軍他們怎麽會死?定是關羽大軍突然殺回,
與江陵守軍裡應外合,殺潰了呂都督大軍,之後又馬不停蹄趕到秭歸,夜襲我軍!」
儘管覺得這種推測荒謬無比,就算關羽有赤兔馬,能以不可思議的神速四處轉戰,可他部下卻沒有這種轉戰能力,不可能撇下與他對峙的曹軍,從與襄樊前線神速殺回江陵,又神速殺到秭歸。
但再是不可能,呂蒙丶潘璋等人的首級,以及那一支關羽女兒親自帶隊,正在營壘之中狂突進的精銳,卻無不印證著這種離譜的猜測。
眼見諸將人心浮動,軍心行將大亂,那前來報信的戰將,又惶急大呼:
「將軍,呂都督他們已經敗了!呂都督和諸將既已戰亡,攻略江陵的大軍,
恐怕也早已全軍大潰!我軍,我軍如今深入敵境,已成孤軍———」
陸遜眼中厲芒一閃,募地抽出佩劍,地一劍斬向那報信的戰將。
這一劍凌厲無匹,快如閃電,劍氣森然,那報信的戰將還未反應過來,人頭就已高高飛起,無頭的身子搖晃兩下,頹然倒地。
陸遜一手握劍,一手抓住那將回落的首級,目光如電,掃視諸將,厲聲道:
「再有胡言亂語,亂我軍心者,有如此獠!」
陸遜年輕,軍中資歷不足,乃是得到孫權喜愛,方才能夠獨立統領一軍,不少資深將領心裡都對他有些輕視。
但值此人心浮動之時,陸遜殺伐果斷,突然亮劍殺人,劍術還如此凌厲乾脆,頓時震住了一票將領。
他拎著那血淋淋的首級,冷眼掃視眾將,沉聲說道:
「呂都督斷不會輕易兵敗身死,縱然未能成功奪取江陵,也定能安然退兵。
那些所謂呂都督丶潘將軍等人的首級,必是偽造無疑!此乃賊軍亂我軍心的詭計!」
話雖如此,但陸遜也知道,夜襲敵軍戰力強橫,有關羽之女帶隊,還有一員號稱凶威直追趙雲的戰將,又有呂蒙等人首級開路,軍心散亂已然無法避免。
最重要的是,呂蒙大軍,恐怕真的已經大敗虧輸,他陸遜這一支軍團,恐怕已成孤軍。
倘若關羽大軍真的已至附近,再不速作決斷,恐有全軍覆沒之危。
「傳我將令!諸將各歸本部,領軍撤離營地,撤軍之時,多打火把,以壯聲勢。」
陸遜飛快安排著撤離次序,叫眾將退回江邊,乘水師戰船撤回江東。
若遇敵,亦不必戀戰,能走則走。萬一走不掉,也要盡力抵抗到友軍成功撤離。
見他不慌不忙,沉著鎮定,安排地井井有條,諸將惶恐不安的心緒也漸漸安寧下來,有將領問道:
「將軍你呢?你何時撤離?」
陸遜沉聲說道:
「我身為主將,自是要率領本部殿後!諸君放心,只要本將不死,斷不叫賊軍有追襲諸君之機。諸君也需盡心竭力,將我江東兒郎帶回江東!」
「將軍!」
眾將大受感動,但沒人提出替他殿後,只紛紛行了個大禮,就按照陸遜的安排,回各自營壘準備撤軍去了。
說到底,陸遜還是資歷太淺,威望不足,雖然臨危不亂,展示出了雷霆手段與大將之風,但還是不可能令其他將領甘願替他殿後乃至赴死。
陸遜對此也是心知肚明,但事已至此,他身為主將,也已別無它法,只能親自殿後。
他親自殿後,大軍還可能有序撤離。
他若先撤,諸將人心浮動之下,必然爭先恐後,奪路而逃。
到那時,撤退必然演變成全軍潰散,損失將不可計數,他陸遜就算能活著回到江東,又有何面目去見信重於他,不因他年輕而輕視,賦予他重任的孫權?
冷眼看著眾將離去後,陸遜魔下親衛將領,將他本部兵馬悉數調至中軍大帳附近,又燒起火堆,點上大量火把,將中軍帳左近照得一片通明,以吸引敵軍來攻。
不過敵軍似乎早已洞悉他中軍大帳所在,自突入後營之後,一路長驅的目標,貌似正是直指他的中軍大帳。
陸遜心裡也稍微有些奇怪。
他陸遜在江東,就算不是無名之輩,名聲卻也有限得很,此次甚至是初次獨領大軍,關羽軍為何不去分兵橫掃全營,趁亂擴大勝勢,大量殲滅江東軍有生力量,反而集兵一處,目標明確直擊中軍?
按道理,以他陸遜如今的聲望,就算被斬了,也不至於像呂蒙戰死一樣,對全軍士氣造成難以挽回的毀滅性打擊。
江東諸將對他的戰死,恐怕也只會不以為然,笑話他一句,依靠主公寵信上位的年輕人,果然不堪大任。
就在陸遜疑惑不解時,那支狂飆突進,無人能擋的夜襲隊伍,已然突至中軍大帳附近,陸遜已能清楚地看到那身披赤甲,手提長刀,修長矯健的少女將軍,
以及一個手持鐵矛,白衣如雪,渾身上下,滴血不沾的布衣戰將。
而在二人身後,有幾個重甲悍卒高舉長矛,矛頭之上挑著一顆顆死不目的首級,儼然正是呂蒙丶潘璋等人的首級。
親眼看到那幾顆首級,陸遜閉上雙眼,深深嘆了口氣。
他知道,江東的荊州攻略,確實已大敗虧輸,大勢已去。
但很快,他又睜開了雙眼,眼中浮出一抹堅定,揮劍指向那狂突而來,已與他本部短兵相接的敵軍,厲喝道:
「殺敵!」
陸遜半步不退,直面敵鋒,高呼殺敵,他本部兵馬士氣大振,捨生忘死,奮力阻截。
但還是那句話,這種面對面短兵相接的冷兵器戰場上,在絕對的實力面前,
士氣再是昂揚,也無濟於事。
不過片刻,陸遜本部便已土崩瓦解。
關鳳更是殺穿敵陣,直取陸遜。
「陸遜,納命來!」
陸遜不退,揮劍上前,劍光宛若漫天星雨,劍氣有如長江大浪。
可惜,關鳳一刀斬出,劍光星雨紛紛凋零,劍氣長江一分為二,凜冽刀光若如破竹,輕易斬破陸遜劍勢,又自他頸上一掠而過。
論個人武功,陸遜卻是遠不及戰將出身的呂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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