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席上的氣氛瞬間一僵。
格雷特想說什麼,卻說不出口。生化環材,四大天坑,做環境污染治理,本來就是個年年賠本的活計……
他憑什麼讓城主去做這件事?或者說,他能提供怎樣的利益交換,讓城主去做這件事?
總不成光憑利益、關係、威壓……做事情不是這樣做的。
喬安子爵一口否決格雷特的提議,瞬間也自悔失言。所謂年輕氣盛,氣不盛,也不叫年輕人了……
這樣直白的一口駁回,諾德馬克法師,會不會不高興?
糟糕,他就應該婉轉一點……或許應該多哭幾句窮?多說一些自己的困難?
「那個,法師閣下,不是我不想做這事兒,那村里也都是我的子民,看見他們受苦,我也不好受……可是,可是……」
他圓圓胖胖的臉往裡一皺,瞬間就從一枚剛蒸好的大白饅頭,變成了一枚18個褶的包子。眉眼五官,每一條皺紋,都寫著大大的窮字:
「污水不直接排,那要怎麼辦?要把那些洗礦的水弄乾淨了,我整個礦山的產出都貼進去,怕是都不夠啊!真到這個地步,我還不如不開礦!」
格雷特默然。所以這就是環境治理的難點了:當一個企業治理污染的費用,已經超過了這個企業總利潤的時候,你要它怎麼辦?
直接關廠嗎?
直接關掉也不是不可以,問題在於,地方老百姓的就業,稅收,經濟,這一系列的問題,誰來解決?
別說這個生產力異常低下的世界,就是格雷特前世,多少地方,走的都是先污染、後治理的道路。
地方政府,當地民眾,是真的不知道有污染嗎?
窮啊!
「再說了,弄出髒水的也不是我一家,那個作坊排出的髒水,比我的礦山要多多了吧?我這裡清潔,他那邊死命的排,也沒有用啊!」
這話倒是真的。就格雷特觀察的結果,作坊周圍黃煙滾滾,光是硫化物就排放了不知道多少。至於鉛?鋅?鎘?
化工生產的排污量,肯定比單純洗洗礦砂,要多的多了!
喬安城主不提那作坊,格雷特都想找他們談談。既然提起了,就順便問一下:
「子爵大人,您知道那個作坊,是誰的產業?做出來的東西賣到哪裡去,又是用來做什麼的?」
這個問題,喬安城主倒是清楚。格雷特一問,他就掰著手指頭,說得頭頭是道:
「那個作坊是隔壁郡雷斯特子爵的產業,不過聽說,他們城供奉的魔法師也有一股。至於做出來的東西,賣到哪裡去麼……」
子爵大人起身,從邊上的百寶架上捧下一對玻璃杯,放到格雷特面前:
「鉛錠,鋅錠什麼的,無非就是那些地方。至於他們家的染料,聽說是賣給法師塔控制的玻璃作坊。那,這對杯子,就是他們送給我的」
格雷特凝神去看。玻璃杯不稀奇,清澈通透,也就是正常水準。唯一的特點,就是上面的印花比較引人注目:
明黃,亮藍,橘紅,熒綠。每一種色彩都異常鮮明,拿在手裡微微轉動,幾乎讓人懷疑彩虹落到人間。
尤其是那種明亮的黃色,格雷特覺得,他仿佛前幾天剛剛見過。他捏著杯子,用大拇指指腹捻了捻,指尖一片光潔平滑。顯然,印花還是在杯子內側,而不是外側。
「能讓我倒點水進去嗎?」
格雷特心裡一動,輕聲詢問。喬安子爵哈哈一笑:
「沒問題!諾德瑪克法師,您喜歡的話,這對杯子就直接送給您了!」
送倒是不用送。格雷特往裡倒了大半杯滾水,沒過所有印花,將杯子直接推到一邊。然後,輕言慢語,和城主大人商量:
「這個礦的污水,肯定是要治理的。我看過水系的走向,從山裡出來的小溪,直接匯入周圍最大的惠特湖,惠特湖的水,又灌溉周圍幾十里。放著不管的話……」
說到這裡,子爵大人的臉色,已經難看起來。惠特湖周圍的田地,是周圍最好的一片良田,子爵自己的農莊就有一半在那裡。
想到以後吃的糧食、蔬菜,牛肉、羊肉,全是那些有毒的水澆灌出來的?
絕不可以!
「那怎麼辦?要花多少錢?要不然……這個礦就不開了?」
他一連串的發問。格雷特嘆息一聲:
「這個倒是不必。工業污水處理什麼的,我之前在尼維斯,看到過他們做類似的項目。簡單的說,就是硬化排水渠,把廢水引入植物池,用植物淨化。」
說到這裡,就順便提議硬化使用水泥,他寫封信,讓法師塔拿著找議會要授權開工坊,一邊賺錢一邊拆東牆補西牆;
植物處理污水,尼維斯那邊自然神教有技術積累,可以寫信去問,相信他們比較願意給;
交給自然神教以後做排污,城主府只需要稍微貼一點兒……
一五一十交待清楚。看喬安子爵連連點頭,顯然已經有所行動,這才取了個乾淨的空杯子,拿起之前的印花玻璃杯,將熱水往裡一倒
一個鑑定術拍下去,果然,水裡有鎘。
挺好,長期飲用,死都不知道怎麼死的。
格雷特微一揚眉,展顏而笑。
「說起來……那個作坊,有雷斯特子爵那邊,法師塔的一股?」
當天下午,格雷特就騎著阿帕奔馳百里,直接趕到雷斯特子爵的所在地,瑟希爾城。在城裡逛了半晚上以後,第二天直接找上了城外法師塔。
人的名,樹的影。瑟希爾城法師塔的主持法師貝爾頓·利茲,顯然也是個定時閱讀《奧術》、《魔法》的,在期刊上見過格雷特的名字。一聽是他,立刻開門相迎。
這位利茲法師論起法師等級,比格雷特還高一級,然而比他大了二十歲。長期在外駐紮,見到格雷特這種尼維斯來的魔法師,熱情得了不得。
他親自迎到法師塔大門口,把人帶進塔頂貴賓廳,分賓主落座,一疊聲地催下屬的法師:
「泡茶!把我新收的那塊茶磚拿來!煮牛奶,上糖塊,把你們的論文拿來……」
格雷特:「……」倒也不必如此……
兩人相談甚歡。格雷特講起尼維斯最新的學術研究動向,利茲法師講起雷斯特郡的風土人情、各種特產,津津有味。只是聽到格雷特的要求時,利茲法師不免面露難色:
「這個……治理污水耗費極大,作坊怕是要賠本。影響到法師塔的考績,影響我們的研究經費,這個麻煩比較大。而且說實話,那個作坊不是法師塔一家的,我也做不了主……」
格雷特默默抽出一疊論文。左右看看,利茲法師心領神會,遣退各位低階法師。格雷特放下論文,沿著桌面推了過去:
「……您先看看這個?」
說著把論文倒轉。利茲法師看到題目,就默默地倒吸了一口冷氣:
「《論鎘元素對人體的危害》」
論文厚厚一疊,圖文並茂。一頁一頁翻開,裡面的內容觸目驚心:關節疼痛,骨頭疼痛,骨質疏鬆……肝臟損害,腎臟損害……
現有的病例,鎘接觸史,以【解毒術-鎘】的治療效果,反證這種損害的存在……
利茲法師微微低頭,飛快開始回憶自己在管理作坊的過程中,有沒有不小心接觸到這玩意兒。回憶一遍,確定沒有,才鬆了一口氣,繼續往下看:
「……我們對鎘染料的利用,遠在發現這種元素之前。【分散黃】這種染料,迄今為止,已經廣泛運用於玻璃、陶瓷、油漆的製作。」
利茲法師讀到這裡,不禁微微側頭,看了一眼五彩繽紛的玻璃窗。這窗子,也是玻璃作坊的產品,和那些玻璃杯系出同源:
「而用它燒制的玻璃、陶瓷器皿,盛裝熱水的時候,可能有鎘析出,被使用者攝入……」
他微微變色。而格雷特坐在對面,察言觀色,靜靜道:
「我在城裡的玻璃店買了幾隻玻璃器皿。凡是印花在內的,用熱水浸泡,都能析出鎘元素。」
利茲法師額角微微沁出汗水。玻璃器皿,尤其是印花的玻璃器皿,一般人可消費不起客戶全是豪門大族。讓他們知道,法師塔賣的玻璃杯有毒?
「……你要怎麼樣?」
「我在哈特蘭城還有很多事情要做,半個月到一個月內,不會返回尼維斯。等返回尼維斯,我才會提交這篇論文。」
格雷特坦然回答。有這段時間,玻璃作坊該補救的補救,該召回的召回,應該能大致糊平。眼見利茲法師飛快點頭,他忽然莞爾一笑:
「還有,我雖然不懂染料……但是染料脫落,大概率是燒玻璃的溫度問題。提高溫度,應該就能搞定。」
說著在空間袋裡掏啊掏啊,又掏出一疊紙張。染料作坊煙氣的處理方法;硬化渠和植物池的大概做法;埃爾文長老寫給本郡自然神教長老的介紹信……
方法有了,預算有了,人脈有了。法師塔的意願,應該也有了。想要推動作坊治污這件事,應該不難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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