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雷特瞬間悚然。
醫鬧他也見識過無數次了,從蠻不講理吵架四小時的,到急診大廳里抬花圈燒紙錢的;從掄起輸液架打人的,到直接拔刀砍人的——哦,最後那個,他只見識過保安收拾完的現場。
但是,從來沒有一次,感覺自己離死亡如此之近。
瀆神!宗教裁判所!火刑架!
穿越過來第一天,剛剛躲過了一次危機,又要被燒死了嗎?
格雷特滿額冷汗,恨不得當場拔腿就逃。可是,看著羅曼騎士手中森冷的劍尖,看著卡倫隊長蒼白的臉色,一股怒火猛然升起,讓他忘記了所有恐懼:
有事你衝著我來啊!拔劍對著我病人是幾個意思?!
格雷特霍然立起。心臟在胸腔里激烈地搏動著,鼓膜邊,血流刷刷作響。還沒說話,身邊,唐納德神官皺眉叱喝:
「羅曼!把劍收起來!」
自家神官開口,羅曼騎士不好不給面子。他冷哼一聲,慢慢收劍,仍然一副不依不饒的樣子。格雷特對面,小牧師約翰也跟著站了起來,手按桌面向前傾身,語氣憤慨:
「格雷特會治療術的!以戰神的名義起誓,我今天親眼看見了!你說你不認識他,你們這些城裡的老爺,怎麼會認識自然之神的僕人!」
格雷特:「……」
不是吧,自然之神的教會那麼窮?
腦海里又是幾段記憶浮起。
格雷特打了個寒顫,終於想起來,自己為啥覺得自然之神沒有神殿——
確實沒有,這個教會不存在戰神和泉水女神那樣的神殿,往往只是找一個小丘,在頂上用石頭圍一個圈,就在裡面敬拜神明。如果連石頭圈子都沒有了,就乾脆找一棵橡樹,大伙兒站在橡樹下面祈禱……
泉水女神的神官們穿著絲綢袍子,坐著馬車進進出出;
戰神神殿就在城衛隊的軍營後面,裡面的高階牧師一個個鎧甲明亮,一隻手拎著盾牌,一隻手拎著戰錘,跑在戰士的隊伍里,看著比戰士還像戰士;
而自然之神的侍奉者,日常穿著灰撲撲的粗麻布袍子,手裡提一根帶有嫩芽的橡木杖,走街串巷。從貧民窟走到田埂上,再從田埂上走到樹林裡。一個字,窮。
就算長老也沒有好多少。格雷特記得誰跟他八卦過,城主府召集高階施法者議事的時候,自然之神教團的長老就是穿著麻布袍子、拎著橡木杖,靠兩條腿走著去的……
怪不得自己聲稱,得到自然之神的神啟時,隊友們一點兒也不吃驚,反而有些失望的樣子。
誰家父母知道孩子進了個徹骨窮的新單位,再升職也不會有多少加薪,不會失望呢?就像前世,母親知道他應聘了急診科,又心疼,又捨不得反對的時候一樣……
格雷特陷入回憶當中。心頭酸酸的,軟軟的,直到一聲怒喝把他震醒:
「你看見他放治療術了,你也看見自然之神給他神啟了?——你說是就是?你就不怕褻瀆神明嗎?」
格雷特被他吼得驚跳了一下。羅曼騎士比他高了小半個頭,臉型硬朗,深褐色短髮一根一根豎起,怒喝起來格外有威懾力。格雷特下意識地向後縮了縮,還沒反駁,對面的小約翰就頂了上來:
「那你說不是就不是?!」
小牧師昂然以對。
雖然一個是強大的騎士,一個只是牧師學徒,可是,泉水女神神殿的騎士,管不到戰神牧師頭上。
無緣無故地得罪人那是沒必要。真到了維護同伴的時候,小約翰吵起架來,也是理直氣壯:
「格雷特展現了那麼多聞所未聞的技藝,還不能確定這是神的啟迪?你能確定偉大的自然之神沒有給他啟示?還是,你懷疑自然之神的神恩?!」
高高低低的偷笑聲立刻響起一片。
農場的半大小子們嘻嘻哈哈,年長的農夫們別過臉去偷著樂,格雷特的隊友們,個個光明正大地咧開了嘴。
和一直守護大家的戰神神殿不同,和衣著樸素,經常幫各家治治牛、看看狗,教導教導怎麼種田的自然之神教團也不同。泉水女神的神殿裡都是一群「城裡的老爺」,架子擺得十足,事情又不怎麼做,大伙兒對他們真沒啥好感。
羅曼騎士臉色陰沉。就連唐納德神官臉上也有些掛不住:一個騎士,一個別家神殿的牧師學徒,互相拌拌嘴、吵吵架沒什麼,可是鬧到互相以瀆神指責的地步,這就不能等閒視之了。
唐納德神官低低咳了一聲,從容起立,儀態高貴優雅,含著微笑掃視了一圈。大廳里的笑聲慢慢安靜下來,唐納德神官轉向格雷特,微微前傾:
「諾德馬克先生,說實話,我對你的治療術也非常感興趣。正好您的同伴也受傷了——」
他索性離開座位,拉著格雷特,一直走到卡倫隊長面前:
「相信您一定很想治好他。不知道,您是否能施放一次治療術,讓我們觀摩一下呢?」
「這……」
格雷特猶豫。對面的小牧師又一次叫了起來:
「他今天已經用過了!——這麼晚了,怎麼可能再用得出來?」
「今晚不能施法沒關係。」唐納德神官笑吟吟的,絲毫不以為忤:「明天再施法也是一樣,到時候,可一定要叫我看……」
兩個人隱隱約約地鬥著嘴。格雷特充耳不聞,眼神放空,努力思索:
治療術……治療術……
我是怎麼放出來的?
對了,當時我是在想,如果可以,我希望卡倫叔叔的傷快一點好……
沒動靜。
再想一遍。
還是沒動靜。
格雷特調整了一下呼吸,集中精力。回憶原主和卡倫叔叔的相處,充分調動感情,然後,一個字一個字在心中默念:
「如果可以,我希望卡倫叔叔的傷,快一點好。」
還是沒動靜……這種玄學的東西,我果然不擅長t_t
格雷特深刻反省了一下自己,決定回歸理性。別著急,他對自己說,來分析一下,釋放治療術可能有幾個先決條件?
目標,方法,動力?
一,目標,強烈的願望。這個大概是滿足了的,但是沒放出來,說明是必要條件,但並非充分條件;
二,方法,理解法術模型。他在第一次放出治療術的時候,腦子裡就沒法術模型什麼事兒,所以,這個大概不是必要條件,至少在最低階治療術範圍內,不是必要條件……?
三,動力。如果說汽車的動力源是汽油,魔法的動力源是魔力,那麼神術的動力源……大概是信仰吧?
我的信仰,是什麼?
「萬能的自然之神……」
默默祈禱完。沒有動靜。
自然之神果然不搭理我。神啟什麼的,果然是我自己吹的。
「醫神阿波羅,阿斯克勒庇俄斯及天地諸神為證,鄙人敬謹宣誓……」
沒有動靜。
光線昏暗的大廳里,只有牆上的火把噼噼啪啪地燃燒著,仿佛嘲笑。
格雷特前額微汗。為什麼沒有動靜,為什麼放不出治療術,難道真的像那些西方人所說,中國人是沒有信仰的……
不可能!
中國人是有信仰的!我——是有信仰的!
冷靜!
再想想!
我的信仰到底是什麼!
是祖國嗎?祖國已經遠在異時空,再也回不去了,再也沒法成為他奮鬥的動力;
是馬列主義嗎?當年,他就沒有入黨,他的信仰並沒有純淨到如此地步;
是祖先、是歷史嗎?格雷特也並不覺得,祖先和歷史,是他一直前行的動力……
那麼,到底是什麼?
如果我有信仰,如果我真的有信仰——
那麼,應該,就是治病救人!
搶回一條又一條生命,治療一個又一個患者;
一個個白班,一個個夜班,每每疲憊欲死,聽到120急救車的聲音,又抖擻起精神沖了上去;
偶爾治癒,常常幫助,總是安慰……
那是自從踏入醫學大門以來,七年本碩連讀,十多年臨床工作,凝聚的所有熱愛和精誠!
不知不覺地,格雷特舉起右拳,放在耳邊。目光直視前方,宛如正有一面鮮艷的紅旗,在他面前的虛空之中,烈烈招展:
「健康所系,性命相托……」
熟悉的誓言一個字一個字滾過舌尖。每個音節,都是沉甸甸的,重如千鈞。
潔淨的,豐沛的白光,無聲落下。
那一刻,格雷特熱淚盈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