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心!」
一聲驚叫,魔法師們躲的躲,閃的閃。格雷特剛剛擠過兩個人背後,正往長桌最里端,專門給他留的空位擠去。看到變故,腳步也是一頓,反射性地向里傾斜身體。
問題是實在沒多少地方可躲。靠窗那張長桌,日常只坐10個人,這會兒已經擠了14個魔法師。還要留個空位給夥計上菜,這不,肩膀碰著肩膀,腿腳挨著腿腳,大家只能多米諾骨牌似的往裡倒了。
然後,格雷特就看見滿滿一深盆貝殼雜魚湯,嘩的一聲,往長桌末端的克里斯頭上澆了下去。
那盆湯極厚,極稠,以至於端上桌子的時候,甚至沒冒多少熱氣。只有湯水澆下來的時候,魚肉上、貝殼上,才有熱氣筆直升騰,模糊了端菜夥計的面容。
隔著熱霧,格雷特看見那小夥計木呆呆的雙眼,驀然爆出了亮光。眼神直勾勾向前,沒有試圖挽救那盆濃湯,也不是看著快被潑到的克里斯,而是死死盯著——盯著他自己!
一瞬間,格雷特脊背發寒,下意識地退了一步。背心撞在牆上微微一痛,他注意力分散了一下,再抬眼時,長桌最里端,已經同時爆出幾聲咒語:
【法師護甲】!
【護盾術】!
【護盾術】!
【漂浮碟】!
透明的,半透明的,一層層魔法力量激盪而起,把雙手交叉護頭的克里斯法師遮了個結實。
格雷特站在原地,默默張大了嘴:釋放法師護甲和護盾術的那幾位也就算了,誰放的漂浮碟,您是真的腦洞清奇……你的漂浮碟為啥還斜著啊!
於是,這些保護措施成功護住了克里斯法師,沒讓他傷到一分一毫。傾瀉下來的湯水、貝殼、魚肉,順著漂浮碟的斜面,全部往端菜夥計身上潑了過去……
「快躲開!」
格雷特反射性地喊。那個上菜的夥計聞聲一凜,收回目光,想要躲閃。身體才往外一斜,腳下一軟,居然就沒能邁開步子。那一深盆貝殼雜魚湯嘩啦啦啦,全都傾瀉在他腿上。
「啊——」
夥計痛呼一聲,齜牙咧嘴,蹲倒在地。格雷特猶豫了一下,到底還是反向擠了回去,一邊擠,一邊嚷嚷:
「快衝水!快衝涼水!把身上的東西沖乾淨!——讓我看看,傷得重麼?」
「……」夥計抬頭看了他一眼。然後,格雷特看到那夥計掛著一腿的魚湯,中箭兔子也似跳了起來,一瘸一拐,就往下奔。驚鴻一瞥之間,那張臉還是木木呆呆的樣子,既不發紅,也不見白,甚至額頭上都沒有半點汗珠。
格雷特:「……」奇怪,這傢伙是戴了人皮面積,還是擦了太多的粉?總不見得是早年燒傷過,臉上的毛孔都完蛋了吧?看這樣子也不像啊!
就這麼疑惑了一會兒,小夥計已經咚砰、咚砰,踩著木地板跑得沒影。格雷特糾結片刻,聳聳肩,又往回擠。急診科不願治療的病人多得是,只要不是要命的重症,醫生也不會往死里勸。
——說到底,醫院不是執法機構,又不能把人關起來治病……
闖了禍的夥計帶著一身魚腥味,穿過人群,直往下奔。他一頭衝進廚房,甚至等不及沖洗自己身上的魚湯,就一把扯住老闆,附耳道:
「我看到他了!」
「什麼?」
老闆趕緊拉他到一邊,看他那個狼狽樣子,又拿起水瓢替他沖洗。嘩嘩流水聲里,小夥計忍著疼痛,咬牙道:
「我看到他了!就是剛剛上去的那個,黑頭髮,黑眼睛,穿著一件雙排扣風衣,往左邊靠窗那張桌子,最裡面走的那個!和畫像上一模一樣!」
「我上去看一眼。」
老闆起身就走。
畫像畫像,他可沒有看到畫像——這個夥計,或者說,這個行動人員到他店裡來的時候,畫像已經完全泡爛了。
據說是因為船在海上被截住,跳海逃生,遊了一晚上才游上岸的……
這個行動人員的畫工又爛得一塌糊塗,差不多只會畫火柴人。結果就是他沒有畫像可以看、沒有素材可以複製分發,偌大個城市,要找一個不知道姓名的低階魔法師,只能靠行動人員一雙眼睛……
謝天謝地!終於找到人了!
店老闆快步往外走。一轉身,走向廚房門口時,臉上已經堆起了笑容,走出廚房,腰便微微彎了下來,笑呵呵地一路和法師學徒們打招呼:
「艾德曼,今天想吃什麼?還是老樣子?」
「諾拉,這次考得怎麼樣?……不太好?沒事,肯定是不小心,下次一定能考好的!」
「珍妮弗,還是金槍魚沙拉麼?其實你又不胖……好好好,我知道,只加油醋汁,絕對不加別的!」
一路聊天一路往上走。走到格雷特他們那桌面前,「哎呀」一聲,四處找抹布和畚箕:
「抱歉啊各位,小夥計笨手笨腳,打翻了湯,讓各位大人受驚了!——廚房已經在重新做了,這一桌菜全部半價,小店再奉送一道蜜汁羊排!」
一邊說一邊彎下腰來,一把一把地抹桌子,悄悄偷眼打量桌上眾人。格雷特左手邊,今天召喚人聚餐的科瑞恩·弗朗茨法師正側過頭問他:
「格雷特,甜點你吃什麼?這家有彩虹布丁、奶香薯泥、南瓜栗子糕、覆盆子夾心蛋糕、樹莓塔……」
「有蛋撻沒有?」
「……沒有吧?那是什麼?」
科瑞恩回憶了一下菜單,茫然搖頭。格雷特失望:「……那就樹莓塔吧……」
可惜,他真的是很想吃蛋撻。小時候家附近有一家「媽媽麵包房」,裡面烘烤的蛋撻最好吃,一爐出來,香氣直飄到馬路對面。那時候家裡經濟雖然窘迫,母親牽著他走過的時候,卻往往會買一個塞給他嘗嘗。
到後來,別的甜點他並不感興趣,走過路過看見蛋撻的時候,卻總是管不住自己的嘴。
哪怕明知高糖高脂肪各種超標。
「這位大人,您說的蛋撻,是什麼樣子的甜點?」一恍神間,老闆已經鑽到他面前,笑容可掬地詢問:「還請大人詳細說一下,回頭小店製作成功,再請大人品嘗!」
「算了……」格雷特搖搖頭。他對製作甜點一竅不通,說出去到製作成功,估計也是十萬八千里,又何必讓一家小店花費這麼多成本。再說了,就算試製成功,也不是小時候的味道了。
然而老闆弓著腰站在旁邊不肯走,滿臉陪笑,只是磨他。格雷特臉軟,到底還是大概說了一通——
無非下面是酥皮,上面是蛋液,蛋液里加糖,做完進烤箱。再詳細的他也不知道……哎,說起來和扔給魔法議會的那些配方,差不多的樣子?
老闆卻並不嫌棄配方不詳細。一五一十記了,又賠笑請教:
「大人怎麼稱呼?住在哪裡?等小店試製成功了,送上門去請大人品鑑——」
「哎不必不必了!」格雷特連連搖手。旁邊已經有嘴快的同學代答:
「他叫格雷特·諾德馬克……」
這一頓晚飯吃了足足兩個小時。老闆跑上跑下,上菜,盛湯,切牛排,切蜜汁羊排,送葡萄酒,送甜點……圍著他們這一桌轉得不亦樂乎。點頭哈腰,一張臉笑成了菊花,比起平常招待客人的笑臉,甜度足足多了三個加號。
受老闆影響,店裡的夥計們也格外殷勤,但凡誰手裡稍微有點空閒,必定要到窗口這桌來轉上一圈。只除了之前燙傷的那位夥計,不知是傷重還是什麼情況,一直沒有出現。
格雷特出於對傷情的關心,好心問起。為他添白水的夥計聳聳肩,一臉無趣:
「那個傻小子啊……他是老闆鄉下的親戚,從小就燒壞了腦子,一直笨笨的……兩個月之前來的,除了有把子力氣,啥都不會,話都說不順溜!」
格雷特:「……」那個樣子,可不像智力發育異常啊。
無論如何,培訓班的同學們享受到了超值的服務。大家吃吃喝喝,一邊聊著當年班上的趣事,一邊聊起各自的去向:
你在雷霆之角跟**師做項目,我在煉金工會給五級法師打下手,他進布里奇魔法學院當了助教……
我們都有光明的未來。
這一頓晚飯吃到深夜才散。學員們各回各的住處,有些住的比較遠,或者比較懶的——前者如住在峰頂的那幾位,後者如格雷特,就乾脆享受了魔法學院安排的住宿。
而他們一走,老闆就快步下樓,找到之前被潑了一腿的那個夥計:
「名字打聽清楚了,叫格雷特·諾德馬克,別的事情我明天繼續查。你怎麼樣?燙得還要緊嗎?」
夥計從燈下抬起頭來。他還是那副呆呆木木的面容,眼睛裡卻閃著冷光,右手極力掐住大腿:
「還行。嘶……」
「你這傷得很厲害啊!」
老闆皺眉。
昏黃燈光下,那夥計從大腿到小腿,燙傷了能有三個巴掌大的面積,水泡亮晶晶的連成一片。大腿側面靠近膝蓋的地方,更有一片深黑,幾乎見骨。
如果是在尋常人身上,這一片傷口化膿、發燒,折騰半個月能平安痊癒,就已經算是萬幸。這夥計是個職業者,區區燙傷或許不至於把他撂倒,但是,加上那片深黑的傷口……
「好吧,確實挺重的。」竟然被人看到了,那夥計也不再矯情,長一聲短一聲的倒吸冷氣。拇指在大腿上掐得發白,終於抬頭詢問:
「還有藥嗎?」
「……最後一瓶聖水了。」老闆糾結片刻,還是掏出一隻小小的玻璃瓶,抖著手遞了過去:
「這段時間海上查的嚴,下次補給過來,不曉得是什麼時候。——哎,我說你什麼時候行動?這次辦完事,能不能帶我一起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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