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下班還有半個多小時的時候常相思被叫去了總編室,她的格子間到總編辦公室要經過一條小迴廊,一個茶水間,三十來米的距離,相思走的有些忐忑。
她現在上班的單位是t市一家主流雜誌社,總公司在香港,旗下發行的大大小小各行業各類別的雜誌有十幾種,總編葉勻,t市分社成立的時候從香港總公司直接空降,地道的香港男人,講著一口不太流利的香港普通話,為人卻精明幹練的很,相思上班不久,對這個上司的親自召見不免有些惶恐。
實際上相思剛剛回國不久,不要說對上司不了解對公司不了解,就是對整個t市,她也還沒個清晰的概念,周邊所有陌生的一切都讓她微微感到不安,就像五年前初到澳洲,習慣了國內的車水馬龍,乍一見那樣的天高地遠,人跡少閒,頓時覺得心裡惴惴發空。
所以相思一直不喜歡澳大利亞,即便是在哪裡生活了五年,可是她不愛那裡沒有人間煙火氣息的城市,她總覺得澳洲沒有塵世的味道。
總編待人溫雅客氣,一如大多香港男人那般禮數周正,甚至親自給她倒了水,相思捧著一次性塑料水杯,手心有些濡濕。
原來是旗下的一本財經雜誌新設立的一個《人物》專欄,有一個專訪任務,總編覺得她是新人,雖說到雜誌社的這段時間工作也算是兢兢業業踏實肯干,但總歸做的大多是幫老員工整理下材料,複印下稿子,做些幫襯的瑣事,雜誌社的老員工們各個是人中龍鳳,眼睛長在頭頂上,想要在這群人精中站穩腳跟,就得拿出些成績,做出些樣子,得讓別人知道你能做什麼,讓大家知道你是誰。
葉勻覺得這是個契機,雖是任務有些艱巨,但也是個橫刀立馬揚名立萬的機會,問相思願不願意接這個案子。
相思心裡瞭然,要按理說能上《人物》專欄的,都是t市各行業的翹楚人物,非富即貴的,跟這些大神們打交道哪輪的上她一個初出茅廬的小編輯,這是總編給她的人情福利,哪能不接著。
接過總編手上這個案子的材料,大致翻看了一下,也就是關於這次專訪對象的一些基本介紹,還有兩張人物照片,心裡有了個大概,就一口應了下來。
蘇禇,t市風投業新貴,澳大利亞國立大學留學海歸,兩年前紮根t市,一手創辦遠達投資集團,不到半年就在納斯達克華麗上市。
照片上蘇禇穿著高級手工定製的深灰色西裝,筆挺合襯,丰神俊朗。
相思一恍惚就想起之前在澳大利亞的時候,蘇禇第一次帶她去滑雪,穿著厚重的滑雪服,裝備齊全了以後跟個球一樣,相思第一次滑雪邁不開步子,就跟在他背後拽著他滑雪服,亦步亦趨的讓他帶著,等她嫻熟一點了就開始使壞,偶爾猛地推他一下,蘇禇猝不及防,踉蹌幾步卻還是能堪堪站穩,倒是相思自己,手上一用勁腳下就失了平衡,又急忙去拽他的滑竿,蘇禇怕她摔著伸手護她,最後兩個人還是摔在一起,順著滑道滾了好幾圈才停下,最後相思坐在雪裡,看著地上的蘇禇笑得不行,邊笑邊喊他:「大粽子!哈哈...蘇禇你就這麼躺著特別像個大粽子!哈哈...」蘇禇氣的不行,說她沒良心的害人害己,不知道知恩圖報還落井下石,抓起地上的雪隨手攢了個雪團就丟她,相思還擊卻不是對手,只好掙扎著站起來逃跑,可沒滑兩步,又摔在地上,最後被他攘了一身的雪,連睫毛上都是雪瓣,眼睛一閉雪花就化成水珠掉下來,再睜開眼,整個世界都是晶瑩的。蘇禇看她坐在雪地里鼓著腮幫子瞪他,就指著她邊笑邊喊:「糯米糍!相思你就是一糯米糍,還是要化了的...哈哈哈...」
如今看他一身正裝的坐在沙發上,劍眉朗目,正正經經的樣子,不知怎的就想起一個詞,人模狗樣,心裡愈發覺得好笑。
相思知道他回國以後混的不錯,每次打電話還總嘲笑他從留學生直接升級為榨取剩餘價值的萬惡資本家,就是沒成想他不錯到得如此風生水起的程度,還成了自己將要在雜誌社這群宗師們中間殺出一條血路的那顆墊腳石。
「葉總編您放心,我肯定盡心盡力完成這個案子,回頭專訪提綱出來了我馬上拿過來給您過目,這麼好的機會您交給我來做,您放心我肯定不給您掉鏈子。」
葉勻笑笑說好,又囑咐她別心急,工作步子要穩一些,這兩天先跟遠達那邊聯繫一下,磨合磨合,多和老員工請教一下經驗,等約見的時間定下來了,會安排同事和她一起去。
相思說沒問題。
臨出總編室的時候葉勻又叫住了她,說:「唔,我有個私人問題,與工作無關,不知道放不方便請問常小姐。」
相思想了想剛到單位時自己在茶水間外面聽到兩個女同事八總編的卦,說他婚姻幸福,妻賢子孝羨煞旁人什麼的,估摸著這私人問題也沒多大的可潛性,就點點頭說:「您說。」
葉勻笑了笑,好似真的有些不好意思:「是這樣,你別見怪,我只是對你的名字比較好奇,唔,我父親生平對古典詩詞很感興趣,我小的時候他經常敦促我背詩,我記得我背過的第一首詩就是李白的《長相思》,當初你來應聘,面試時我看見你簡歷上的名字很意外,常相思,我想知道,你這名字的是不是由這首詩而來的。」
這倒著實讓相思怔了怔,沒想到,他問的是這個。
長相思。
常相思。
似乎很久之前,也有過一個人這般問她:「哎,你這名字倒是有趣,是不是李白寫的《長相思》的那個長相思啊,相思...相思...這名字是有什麼念想的吧?」
相思...相思..這二字從那人唇齒間悠悠而出,說不出來的旖旎,說不清的氤氳無限,這麼多年,那嘀喃的尾音總是一直纏纏繞繞在她心尖上,百轉千回,無數個半夢半醒之間,仿若有人在耳邊一直低聲喚她「相思...相思...」
葉勻見她愣住不做聲,想必是這話問的冒昧了,轉瞬見她又回了神,笑笑低聲說:「不是。」
相思淡淡笑笑,說:「相思無用,唯別而已。」
「唔,葉編,我能也問您一個問題嗎?」
「能。」
「那個...」相思撓撓頭「面試時您最後把我留下了,我是不是沾了我這名字的光了?」
葉勻哈哈大笑:「還真有點。」
相思撇撇嘴:「怪不得您能當總編,我卯足了勁也就混個小編輯,敢情是我這基礎沒打好,您一開始背古詩就是什麼『長相思,摧心肝』的級別的,我還在那『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要麼就是『鵝鵝鵝曲項向天歌』呢,段數都不一樣啊!」
葉勻一怔,又笑起來,這丫頭!
下班出了寫字樓,才知道外面起了風,雖說已是早春三月,這風卻還是帶著寒氣,相思緊了緊大衣,摸出手機打了通電話,響了兩聲那邊接起來,男聲中音渾厚,帶著一貫的溫文如玉:「喂,相思?」
「唔,是我,那什麼,我有個事請你幫忙。」
其實蘇禇回國後這兩年相思很少主動給他打電話,因為她明白,人情這個東西是她常相思最還不起的,已經欠了他那樣多的人情,那麼,能少欠一分也是好的,少一分,心上便輕一分。
她還記得那天蘇禇去學校接她下課,然後拽她去了雪梨灣,相思開始時不想去,本來晚上還有一節大自習,已經讓同學占了座位,況且雪梨灣去了無數次,可蘇禇好說歹說威逼利誘,還答應幫她完成最頭痛的積極心理學的作業,她在糖衣炮彈的利誘下終於屈服了。等到了雪梨灣的時候才知道原來今天晚上這有煙火晚會,這可著實讓相思興奮了一下,相思從小到大見過的煙花數不勝數,可能把煙花放的如此怡情應景的,當屬這雪梨灣的煙火晚會,無數花火一簇簇的在絲絨般的空中時綻放,盛開過後有無數火星落下來,簌簌的落盡雪梨灣中,遠遠看著仿若星子碎在漾漾的水波中,忽明忽暗的光影中,雪梨歌劇院和海港大橋時隱時現,輪廓曖昧不明,好看極了。
一轉頭,竟發現蘇禇正靜靜的看著她,他眼中噙著煙花的瑰色,還有些相思看不甚懂的情愫,一時間竟要比空中的花火還要明亮,相思忽然覺得心慌,倒想今天不隨他來才是好的。
果真,蘇禇嘴角含著笑,低下頭來用額頭輕輕抵上她的,柔聲問:「相思,我如此對你鞍前馬後煞費苦心的,你就當真看不出來,我的心意?」
相思『嗡』的一下,覺得頭大,心裡突突直跳,想都沒想脫口而出:「不行。」
蘇禇皺眉:「為什麼?」
是啊,為什麼。
這麼優秀的男子,從她初到澳大利亞相識後便一直陪在身邊,甚至在她人生中最苦痛無助的那段時期,他就像是她唯一的一棵救命稻草,讓將要溺水窒息的她看到一絲活下去的希翼,給她孤勇,讓她抓在手中,遍體鱗傷的爬回岸上,等她慢慢痊癒,謙謙君子,溫文如玉,有君如斯,情深至此。
那為什麼不可以?
相思想要說些什麼,喉嚨卻生澀的發疼,講不出一句話來,眼睛也頓頓酸脹,似是要流下淚來。
許久,相思緩緩說:「有一個人,即使他不在身邊,和你隔了千山又隔了萬水,甚至隔了國界隔了重洋,可是你還是覺得他離你那樣近,因為他一直就在你心裡,近的呼吸相投,近的深入骨血,哪怕他根本不在意你,哪怕他甚至不屬於你,都沒關係。」
蘇禇看著她,默不作聲。
他認識常相思三年,見過她狼狽如海上浮萍,堅強如深山中頑石,明媚如溪澗下的春光,溫柔如綿綿般的細雨,他自以為他見識了這個女子所有的可能,可今晚,這樣的相思,卻是他從未見過的。如此的小心翼翼,如此的誠惶誠恐,連那說話的語氣那聲調都是極盡輕柔,怕是一不留神,就打翻手裡捧著的寶,甚至是如此的虔誠,蘇禇想起朝聖的教徒,她就像禱告中的人,謙卑得要低到塵埃里去。
「你心裡的人?」他問。
她笑起來:「是,我心裡的人。」
「可你們不在一起,就像你說的,他甚至不屬於你。」
相思還是微微的笑,抬起頭來看著他,眼神卻是有些迷濛,她說:「是啊,但是,我能有什麼法子。」
只這一句。
她說,我能有什麼法子。
哪怕他不在我身邊,即使他不在我身邊,哪怕他不在意我,即使他不在意我,哪怕他不屬於我,即使他都不屬於我,但是,他就那樣鮮活的在我心裡,我就是那麼那麼愛他,愛他這件事,我控制不了,我對自己無能為力,近乎是絕望的愛他,但是沒辦法,我沒有一點辦法。
煙花早已經放完,夜風中有些許淡淡的香氣,似是煙火的味道,相思沒來由的頭疼。
那天蘇禇送她回學校,一路上誰都沒再開口說話,沉默的有些壓抑,頭還是疼,可相思卻覺得莫名的心安。
到了公寓門口,蘇禇揉揉她的頭,說:「我過兩天就回國了,我不在,你好好照顧自己,遇到什麼麻煩問題的,一定要告訴我,我雖不在你身邊,卻還是能幫到你,你別自己那麼不容易,我...」
相思這才意識到,他是在告別。
「相思,你是這麼好的姑娘,你應該擁有那些疼愛,不要因為我對你的心思就從此和我老死不相往來,你已經拒絕了我,再這樣對我就太殘忍了,你這麼善良,別做那麼殘忍的事。」蘇禇眼中有暗涌翻滾,那些糾纏在一起的情緒,相思來不及細細辨別就一閃而逝,他說:「相思,雖然你這樣說,但是對你,我也沒有辦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