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去到哪裡,能去到哪裡?
已是盛夏,路旁的綠化帶濃翠似錦,這城市色彩熱烈鮮活。街頭車水馬龍,塵世喧譁,她不著邊際的遊蕩在這浮華盛世之中,卻覺得這樣的人間紫陌,咫尺畫堂,離自己是那樣的遙不可及,什麼都沒有,什麼都觸摸不到,攤開手掌儘是一片虛無。
恍惚中像是不知今夕何夕,身在何處。眼前的岔路口是通向這個城市的哪條主幹道?兩邊高聳的建築群也陌生的似是從未見過,這是哪裡?這又到底是一個怎樣的世界?
她收住隨人群麻木向前的腳步,看著路面上自己那一小團影子,還好,還好這個不熟悉的世界裡,還有這唯一屬於她自己的東西,如影隨形,只有她自己能與自己不離不棄。
一聲尖銳的車笛伴著急促的剎車聲猛地將她驚的醒了過來,出租車司機從駕駛室里探出頭來,火冒三丈的沖她嚷嚷:「不要命了你啊!站大馬路上發呆!有病啊!」
交通燈已經變了顏色,她卻還站在馬路中間,忘記了移動。
她呆愣的望著出租車車頂的標誌牌,瞬間像是一下子明白過來。眼前的一切如海浪般向她湧來,熟悉的街道和地標建築,懸掛在路口的行車指示標牌,空氣中熟悉的熱浪,一切一切,霎時在記憶中回歸原位,塵世的煙火氣息如海浪般撲面而來,她口鼻中都浸了咸澀的海水,嗆得人咳喘不止,涕淚橫流。
她止不住的咳嗽,眼淚嘩嘩的流下來,反應過來後急忙跑向剛才急剎停下的出租車旁,拉開車門坐了進去。
相思邊笑邊擦著眼淚,極力平復著呼吸,說:「師傅不好意思啊,麻煩去火車站。」
出租車師傅有些錯愕的看她一眼,落了計價器的表,嘴上卻還數落著:「你這小姑娘可真是的,打車也要到路邊等嘛,站在馬路中間攔車,多危險!」
她連連說是。
出租車內沒有開冷風,相思便將車窗放下來,熱浪直直打在臉上,只覺得像是置身蒸箱,活生生的被蒸烤,陽光更是驕橫跋扈,讓人不得不微微眯起眼睛,以免在驕陽肆意下顛倒暈眩。
她手心中一片水跡,一直緊緊握在手裡的花卷和冊本也有些濡濕,她低頭掃了一眼,卻將手握的更緊。
出租車將她送到車站地下的載客區,她下了車搭了上行電梯直接到購票大廳,大廳里人聲鼎沸,人影嘈雜。購票的長隊從窗口一直排到了站前廣場上。正值暑運高峰,南來北往的旅客俱是行色匆忙,相思擠在人群里亦步亦趨的往前挪,在短途購票口排了將近一個小時的時間,終於買到了一張車票,萬幸的是,居然是坐票。
車廂里也是擁擠不堪,站在通道上的人幾乎被擠壓成了照片,吵鬧喧譁聲不絕於耳,相思將手裡的東西小心翼翼的護在胸前,生怕有任何破損閃失,終於頂著滿頭大汗,一步步蹭到了她的座位上。
列車徐徐前行,窗外掠過的景物一閃飛逝,偶爾途徑小站,亦不停靠,鐵軌兩旁的電纜杆在視線中快速的後退,列車將這個城市的一切急速的拋下,載著她頭也不回的轟鳴駛向遠方。
她怔怔看著窗外建築的剪影不斷縮小,直至變成一個小黑點消失不見,終於慢慢回過神來,將一直緊握在手裡的畫卷放在小桌上,將那本手札小冊拿到面前,輕輕撫平扉頁水漬的褶皺,然後慢慢翻開。
那是一段被塵世掩埋的過往,一段遺忘在歲月風華中的愛情,那愛情中相伴的時光短促的只如驚鴻一瞥曇花乍現,卻攜了風霜雨雪鐫刻在那兩個人分別後各自的殘生中。
那是她的雙親,如今那段讓他們遺恨終生的故事,只能以這樣的方式讓她拼湊回顧,那厚厚的從未寄出的信箋,終於將那段墨染風華的愛恨一一陳列在她眼前。
再沒有別的稱呼,那寫信之人從始至終,都只喚那女子「吾愛」。
蘇州小鎮,水鄉江南,一如那愛情初遇的時候,迷濛清婉,卻怦然心動。
一位富家公子,不屑陶朱金玉不諳商海沉浮,偏愛那一方青硯三尺熟宣,他隻身淺入江南,本是來描摹那長亭短橋落雨殘荷,誰知,姑蘇城下,太湖水邊,竟遇著了她。
她於橋邊撫琴,弄弦風雅,他於橋上作畫,一幅碎玉風鈴流水人家,偏偏將她的眉目勾畫。
那樣渾然天成的交集,四目相視,各自心悸。
他本是北方的男子,初入江南終是水土不適,大病一場。或許是註定逃不開命運的痴纏,小鎮上唯一的那家醫館裡,他竟然再見到她。
醫館和行醫的手藝都是祖上傳下來的,她接了父親的衣缽,開了幾副偏方給他,誰知他竟問醫館可否收住病患,她微微驚訝,卻也只說不可以。誰知他竟堅持留下來,說是中藥味苦,小鎮的客棧不方便煎熬,怕是擾了其他客人,又說了一通醫者父母心之類的大道理,一番話說的天花亂墜似假還真,分明一副趕也趕不走的架勢。她既好笑又無奈,最後還是問過了父親,才勉強同意將二樓臨窗的那間小書房簡單收拾騰給他臨時住著。
她看他一副歡天喜地的模樣,心裡詫異極了,若是為了清靜,他給的診金和房錢,其實足矣包攬下這水鎮上任何一家客棧。
越是結局令人噓唏慨嘆的故事,開篇一定越是美好完滿,亦如他們,而那青磚石巷中的小醫館,便是所有愛怨愁懟開始的地方。
她素來安靜少言,偶爾在木梯樓階相遇,她向上,他往下,也只是相視一笑,頷首而過,除了偶爾替父親給他送藥,更多的時候她很少上二樓,畢竟樓上住了男客,一個女孩子多有不便。
送過幾次煎藥給他,她才知道為什麼他也很少出門。
他在窗前支了一張長桌,桌上鋪展著熟宣絲帛,毫筆石墨置於手邊,他長身玉立站在桌前,以筆蘸墨,低頭寫意,那樣專注的神情,仿入無人之境。直到她將粗瓷碗遞到面前,他才察覺屋中竟還有他人,他將藥碗接過去,那樣濃苦的湯藥,她單是聞著那氣味都覺得嗆人,可他卻仰頭將碗裡的苦汁一飲而盡,將藥碗隨手放在一旁,便又去拿畫筆。
她頓了頓,還是將口袋裡的甜梅干拿了出來,放在他手旁。
他倏然收住筆鋒,目光落在那包梅幹上,然後一點一點的抬頭,終於看向她的眼睛。
他眸子清亮,噙了笑意。就那一眼,她便突然覺得莫名的心慌,像是被誰撥亂了瑤琴的弦,曲不成曲,調失了調。
他身體本無大礙,得她精心醫調,終於徹底轉好,可他卻絕口不提告辭,直到她三番兩次旁敲側擊的暗示,他終於說,「那好,走前我送你一樣東西。」
他將那幅畫卷鋪展在桌上,她傾身去看,一時間,竟驚詫的叫出聲來。
她猛然抬頭,正對上他那雙笑意溫柔的眼睛,半晌,她只覺得雙頰熱的發燙,再不敢與他對視,終於慢慢垂下頭,低聲說,「原來是你。」
那日小鎮起了水霧,煙色朦朧,橋上的男子眉眼俱都隱在薄霧之中,而今天,那人就這樣清晰的站在她身旁,緩緩將她的手握在手中,他手掌乾燥溫暖,那溫度,如同鎮上湖邊的斜陽,昭示著一段天荒地老的許諾。
「啪嗒、啪嗒」,直到有水珠自眼中翻湧落在紙面上,洇開了的字跡變得一片模糊,相思才發現,竟是自己哭了。
手札里記載著的那段過往,如同電影的慢放鏡頭,一幕幕緩緩在她眼前重放,她似是被帶到了那個年代,被帶回了父母年輕時初初心動的場景,這樣美好,她從來不知道,他們的愛情,開始的竟這樣的美好動人。
最初的愛情里乾淨純粹的沒有絲毫雜質,他遇見她,她愛上他,江南煙雨如酥里上演著一場這世上最悱惻的相知相伴。那個時候的他們,愛意正濃,大概誰也不曾料想,命運的雙手如斯殘忍,只留給他們彼此那樣短的時光,而後的半生,卻都用來追憶等候。
他在小醫館裡一住便是半年有餘,那確實是兩人生命中再也不曾擁有過的甜蜜歲月。
有風吹過,屋檐下一片玲瓏聲響,黃昏正半,夕陽墜於天邊,屋中的二人靜謐不語,他俯身作畫,落筆勾勒一抹霞光,她倩影伴於身側,為他研磨溫茶。偶爾為他案前撫琴,曲調悠揚安寧,和著歲月微醺悠長。
夏日漸遠,雨漲秋池,一夜驟雨初歇,滿地殘紅。
時間經久,父母終是發現了二人不同尋常的端倪。她那樣柔順的女子,為了他,第一次與父母起了紛執。
她父親無論如何也不許她嫁給這樣一個富家公子,可他,是她一生的魔障,她將一顆心牢牢的拴在他身上,如何能說放便放。
她對他說:「帶我走,你去哪,我便去哪。」
眼前的女子神色單薄卻倔強,這樣的孤勇,這樣的奮不顧身,情深意重。他當然想帶她走,哪怕羈旅天涯,這一生,得她相伴再無遺憾,只是,他不忍,更不能再騙她,像是歷經了一場劫難,他終於告訴她,他在他的城市裡,已有婚約在身。
他終是無法再欺瞞她。
她眼裡的光華似是冷風過境下的火焰,一點一點的熄滅。
他將她攬入懷中,像是擁著稀世的珍寶,生怕下一秒便要失去,他在她耳邊重重許諾,「跟我走!三年!等我三年!三年過後,此生山高水長,我們再不分開!」
也許,真的只有愛極了一個人,才會心甘情願的賭上自己的一生,去赴一場雖是近在耳畔卻虛無到無法觸摸的約定吧。
她在一個陰雨悱惻的凌晨離開那座生活了二十年的蘇州水鎮,至此,命運的軌道突然轉彎,將二人推向了惶惶不可知的未來。
再後來,她在c城安頓下來,在他婚期將至的前一年,在她陌生的城市裡,是他們最後相依的時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