襄郡王提前到揚州,是為漕運總督楊文正遞一道請罪摺子。去歲黃河決口,會通河段被堵,皇帝過淮安時他正在督修,沒趕上聖駕,緊趕著要來揚州,冒雨走了一天,不想剛到徐州就病得沒起來,老爺子心眼兒小,輾轉反覆的不安生,恰碰上襄郡王,就轉託他送了道請罪摺子。
皇帝本意是要在回程時在淮安停上兩日見他的,定了端午一日巡漕運,泰半原因是為他急著見駕,一時得了消息,倒是一笑,只打發人帶話過去叫好生修養,下晌巡過漕倉、督造船廠以後就早早回了程。
因節上人多耽擱了些,回來時仍是已經華燈初上。
才進垂花門就見影壁前頭站了個小太監,正是長公主身邊兒人,扎地打個千兒,道是晚膳已經備好了,長公主打發過來等著看幾時開宴。
皇帝一面走一面叫先備下,道換了衣裳就過去,又吩咐叫李答應過來。
陸滿福忙支使人去辦,緊趕著上前去開門,進門卻見朝雲剛剛從裡頭出來,一面往邊兒閃一面福身,手上卻壓著那軟竹帘子沒打起來,但瞧過來一眼,期期艾艾的道:「小主在換衣裳呢……」
那意思是叫稍待,可主子爺那裡沒話,就是不想稍待,天底下的路,沒得叫他等的道理,何況三天沒見了,這會兒正是想見人的時候呢。陸滿福一使眼色,叫她趕緊打了帘子。
朝雲磨磨蹭蹭打起來的,待他進去,李明微實際上已收拾得差不多,背身站著,只剩褙子上兩粒紐子沒扣。
皇帝倒不是有心進來看她換衣裳的,只是想著最多外衫髒了換一件罷了,沒什麼好避忌的,因一進門就停住,在窗下椅子上坐了等她。
待那邊久久沒動靜,方是一笑,「好了就轉過來吧,你早晚要見我不是?」
這話一說即知她不會轉身了,索性起身走了過去,勾住肩頭一攬,低笑:「多大的氣性,今日還不理我?」
&曾。」她抬眼自他面上輕輕一掃,容色和淡,「儀容有失,不宜面聖罷了。」
&然。」他拈住她頸間一粒落了單的紐子輕笑,只將人扳過來面對著自個兒,手上清清淡淡的,一粒解一粒扣的替她糾了下去,瞥了眼旁邊沒及收的一件外衫,見袖口上一片油漬,只問是怎麼弄得。
他是極喜歡在這樣的細微處親近人的,久了大約也能習慣,她只帶了分笑意答:「沒留神把粽子餡兒磕到身上了。」
皇帝一聽即知是長公主的主意,必是閒得無事帶人包起粽子來了,但一笑道:「長姊也是沒得折騰了,晚上有什麼明目?」
她只道:「您待會兒瞧瞧就曉得了。」
慣是惜字如金,他倒沒與她計較,把那一排青白相間的擰花盤扣整理好,便招了陸滿福進來,叫她出去等著。
她依言在廳里稍坐,漫垂著眼睛飲茶,一抬眼見容鈺一手抓著香袋一手拽著大阿哥走過來,心裡瞬了瞬,到底攥緊手指起了身。
跟他就要有跟他的自覺,今日是個孩子,明日,指不定要向誰低頭。
容錚很知禮,一到廊下就鬆開容鈺遙遙頷了下首,容鈺再拽他,他卻不前了,尋著迴廊往東走了耳房旁邊的小門。
容鈺在後頭叫了一聲大哥,見他不理,也沒再管他,自個兒抓著香袋跑進了門,瞅一眼西屋那邊兒,大著膽子把那寶藍繡大白兔的香袋遞給了李明微,一撩小馬褂,笑眯眯說了句姐姐幫我繫上。
他是最會蹬鼻子上臉順乾兒爬的人,自下晌挨到身邊來叫她系了第一次,一下午就沒再消停過。
李明微只蹲下身來,耐心的尋了扣襟替他系香囊。
容鈺將將與她平齊,正看到那小小的海棠花步搖在眼前晃,手上一癢就拔了下來,朝雲要擋都沒來得及。
沒料到是打實用的簪子,一抽出來半邊髮髻就散了,烏黑的秀髮雲霧一般披散下來,容鈺瞧著卻傻了眼,訥訥的把簪子遞上來,小聲道:「我不是故意的。」
李明微倒沒見惱,一面將香囊上的繩結從扣襟里穿出來,一面吩咐朝雲收了簪子,一個小小的蝴蝶結打上,方起身坐了,叫朝雲挽頭髮。
見容鈺黏著沒走,臉上帶著兩分做錯了事的心虛慚愧,只在他肩上拍了拍,略帶了兩分笑意,「去玩吧。」
容鈺扭著身子跟她撒嬌,一時打帘子的聲音,立時腳底抹油了似的拔腿往後面去了。
不料還是沒來得及,皇帝一面理著袖子一面走出門來,打眼一掃,正看見那蕃蓮紋丁香色的小袍子打中堂對聯處一閃而過,喝了一聲站住。
容鈺一哆嗦,慢慢騰騰的往外挪,卻拐著彎兒的往李明微身邊兒靠,悄悄掃他老子一眼,見那臉黑得鍋底似的,心裡只是長長的噓氣。
大哥常常嘀咕什麼來著,紅顏禍水,美色誤國,這美人兒果然是誤事,害他耽擱了去找大姑姑避禍的良機,也不知道她抵不抵用,能不能叫他阿瑪敗敗火。
從漕運司里一聲不吭的就敢跟襄王溜了,狗膽子一天比一天大,皇帝本來是要收拾他的,眼瞧他一點點的縮到了李明微後面,卻沒好發作,嘴角一拉,只喝了一句:「屬烏龜的?出來!」
容鈺小小的探頭看了他一眼,心知這麼罵就是他沒生氣,因討好的笑了笑,小聲道:「阿瑪忘了,兒子是屬耗子的,專門兒打洞鑽地縫兒……」
&子?」皇帝點著頭笑,走過來伸手拎他,容鈺一個哆嗦,仰頭抽著嘴角朝他笑,心道怎麼著也要挨上兩個爆栗子了,沒料他阿瑪的大手竟只是在腦殼上拍了拍,道了聲走吧。
平安過關,李美人兒好用,他懵走了兩步才反應過來,笑嘻嘻的回過頭來想沖她笑一笑,那美人姐姐本也是看著他的,他還沒來得及給她一個笑臉,就見她忽的輕輕抽了下手臂,一下又頓住,不甚自然的低頭看向了他阿瑪的方向。他順著那目光望下去,正見他阿瑪在牽她攏在腰間的手,握在手心牽下去,半遮半掩進了袖子裡。
眼見那邊要過來的樣子,忙得閃身跑了,到後廳里去找容錚咬耳朵。
見容錚對他說得毫無反應,便梗了脖子看他,「你別不信,等會兒瞧瞧就知道了。」
怡寧挨他們坐著,聽得只笑著看過來,問二哥哥在說什麼。
容鈺只朝她擺了擺手,叫她小孩子不要管大人的事兒,逗得怡寧一口茶險些噴出來。
個小丫頭片子,容鈺沒跟她一般見識,擎等著他們過來來同容錚分辨分辯,不料竟是他阿瑪同殷知府前後腳進來的,有一會兒才見著李美人和長公主一起進來,卻也沒挨他阿瑪坐,反隔了兩個位置坐在了長公主旁邊。
皇帝是帶她去前面見了殷陸離。
故人一日兩相逢,也不過是相顧無言。
他很好,皇帝說江南一行,揚州境內,是他唯一沒窩過火氣的地方,歸功於知府殷陸離。她記得,聖駕回京一日,即是他調任江蘇巡撫,大展宏圖的時候。
大約他看她也很好,所託也不過是自加珍愛、恭肅奉上八字,或他看她不好,以為應當這樣來勸誡她。無論如何,他已做了一個身為長輩應該做的,無論如何,前塵往事都已在他不知道的情況下煙消雲散。
而她對於他的記憶,大約也要從今日開始漸漸模糊。
朝雲將一隻薄胎白瓷的小酒杯放在了手邊,往容鈺那邊瞧了一眼,他隔桌揚了揚酒杯做口型:「這個梅子酒很甜。」
這孩子懵懵懂懂裡頭兼有著心細如髮,她望了眼白瓷杯里漾著的深紅色酒釀,微微一頓,即抬眸一笑,舉杯放到嘴邊沾了沾。
長公主瞥眼看到笑他,容鈺只朝她一咧嘴,揚揚杯子一口乾了,再裝作若無其事似的的去瞥他阿瑪。
一個桌子就那麼點兒大,皇帝對於他那點子小動作心知肚明,不過視而不見,只叫丫頭滿了襄郡王手邊的酒杯:「趕了一天路過來,明兒就走,你也不嫌累得慌。」
&不累得緊。」襄郡王笑了笑,「可嘉興煙雨樓,我同人約上了啊。不巧遇見楊文正才先折來了這裡,算算明兒來得及,我還是照舊趕過去。」說著看了眼殷宗澤,「你這裡不用著急,要是收拾不完,就等我回程時再來帶你,自然,我也樂意你明兒就跟我一起去嘉興,同我做個伴兒。」
一頓飯時候,疏忽就定了他入京到莊王府做世子伴讀,殷宗澤自然是想留一段時間的,正要說明,皇帝就先開了口:「可當人人是你,沒老沒少。你既愛折騰,仍是忙完了再回來一趟,嘉興到揚州,也不過是停一回船的事兒。」
&這訓了我一晚上了,與我留兩分薄面。」襄郡王只笑,「這不就回京了嘛。成,殷大人替宗澤收拾著,約莫半個月我就過來。」
殷陸離但應著,殷宗澤也略微鬆了口氣,只容鈺盤算著他再過來揚州的時候他們早就走了,心裡就不大是滋味兒。
襄王一向和他是臭味相投的,打小就有事兒沒事兒的帶著他到處玩,兩年沒見面好容易見了,他才帶他逛了一趟市集就要走,他自然捨不得,卻沒敢說話,隻眼巴巴的瞧著他。
襄郡王只越過大阿哥來捏他的鼻子,擰了擰道:「甭急,趕兩個月你們回京的時候,我也在京里了,到時候帶你去放鷹。」
容鈺扁扁嘴:「今兒晚上先把煙花放了。」
襄王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