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方青梅便再去了李涵珍處,直到中午時分方才回來,小心翼翼捧回幾張李涵珍手寫的的單子,上頭列明了需做的準備。
周寒已經在偏廳等她吃飯,方青梅將幾張薄紙遞給他,待他看完之後才說道:
&先生說,他那邊有一間單獨的屋子,是專門為病患開刀所用,一應器具都是現成的。我去看了下,那個房間窗戶很大,光線充足。只是他的地方離這裡距離有些遠,如果你開完刀再回來,路上又得受顛簸之苦。開刀之後傷口不能見風,也最好不要隨意挪動,所以我跟李先生商量,不如請他到家裡為你開刀,這樣的話,就得備下一間跟那個差不多的光線充足的屋子才行。我剛才將這院子裡所有房間都看了一遍,覺得你的書房南邊那間用來曬書的屋子就很好,東西南側都有窗,窗口開的也大。你覺得怎樣?」
周寒沉吟片刻,點頭:
&覺得也好。待會叫周二叔吩咐他們打掃出來吧。」
&好,」方青梅立刻點頭,「等他們打掃過,我再教給他們如何用陳醋熏蒸房間。李先生說,從今天開始,一直到開刀那天,房間需要日日熏蒸,將穢物熏乾淨,開完刀傷口才不容易發。」
兩人邊說著邊吃飯。周寒吃飯一向斯文,不緊不慢,飯量也不怎麼大,方青梅卻挾著筷子,不斷往他碗裡添菜:
&段日子,一定把身體養好。李先生說,開刀的時候會流很多血,所以最近要多吃補血的東西。氣血充盈,以後恢復的才會快。」
頓了頓,又跟周寒道:
&日有個摔斷了手臂的傷患,李先生要為他開刀接骨。我已經跟他說好了,明日他開刀的時候,我會跟去在一旁看著。」
周寒手中夾著菜的筷子一頓:
&他給別人開刀?」
&知其所以然,才能知其然。我得親眼看看他怎麼給別人開刀,」方青梅便吃著菜便道,「才知道到時候怎麼準備才對你最好。不然只是聽他說說,終歸還是不放心。」
周寒一雙鳳眼盯著方青梅,許久垂眸,心不在焉咀嚼著口中飯菜:
&我也一起去。」
次日兩人便乘著馬車去了李涵珍處。
可是李涵珍卻把周寒攔在了外頭:
&公子,你還是不要進去了。」
周寒彬彬有禮道:
&先生,我只是陪著青梅進去看看,看的明白,也好有所準備。」
李涵珍指指身後捧著一疊白色棉布的小學徒,毫不客氣的的拒絕:
&實不便,還請公子海涵。一則,進去屋子的人都要穿著這些用沸水煮過的衣裳,我沒有為你備下。二則,房中人太多,徒增傷患者恐懼之心,也會擋著日光。三則,只怕你看了這景象之後,臨到自己身上,會緊張害怕,不如不看的好。」
周寒轉向一旁的方青梅:
&時候開刀的是我,還是我進去吧。」
&行。」方青梅道,「到時候李先生會令你服下有迷幻作用的麻沸散,你不省人事,看這些有什麼用?周漸梅,你別跟我爭了,我是一定要去的。」
周寒看看她,輕聲道:
&一個人進去,會不會害怕?」
&會的。」方青梅笑道,「我小時候在西北就曾經跟著李先生進軍營為傷兵治傷。小時候都不怕,現在怎麼會怕?」
說完便跟著李涵珍去用鹼水洗手換衣。
李涵珍一換了衣服,便像換了個人,面上笑容不見,一副嚴肅之色:
&小姐,你進去之後坐在一邊看著就好。千萬不能出聲,不能動作。如果怕就直接出來,千萬不要攪擾到病患。」
方青梅點點頭,回頭朝周寒笑笑,便轉身進了那間小屋。
周寒等在外頭,心情卻不輕鬆。正是正屋時分,日頭正烈,院子裡無半點人聲,一片寂靜,他獨自站在院子裡梧桐樹下,注意著小屋裡的動靜。一開始尚且沒聽到什麼聲音,兩三刻鐘之後,便聽到房中有人呻吟出聲,隨即聲音越來越大,幾近哀嚎,哀嚎聲幾乎又持續了一兩刻鐘才漸漸停下。又過了一刻鐘,便見方青梅跟在李涵珍身後從房中出來,面色一片蒼白,身上白衣衣袖處還染著血跡。
周寒心中焦急,身上激出一身虛汗,三步並做兩步奔上前去,就要拉她的胳膊:
&傷到何處?」
方青梅勉強笑笑,躲過他的動作,抬起衣袖:
&是我受的傷。麻沸散的效力下去之後,那孩子忍痛不過開始掙扎,李先生要我上前幫忙將他手臂固定住,所以沾了些血跡。」
周寒心中這才稍安。看看她仍有些泛白的臉色,輕聲道:
&嚇到了吧?」
方青梅頓了頓,抬了抬手臂,勉強笑笑:
&好。剛才壓著那少年的胳膊太用力了,可能手臂有些脫力,歇歇就好了。你先在這裡等等。李先生去那邊休息會,稍後還要回來查看那少年的傷處,為他清理換藥。我再跟去看看,看過之後,我們便可以回去了。」
當天兩人乘著馬車往回的時候,已經快到黃昏。兩人一路無言,快到別院時,方青梅才輕聲問著周寒:
&漸梅,剛才你在院子裡……應該聽到那少年的呻吟之聲了吧?」
&止是呻吟,」周寒慢慢道,「該說是慘叫才對。」
&少年不過是臂骨折斷,傷勢比你……比你的輕的多了。」
周寒默然許久,輕笑一聲:
&實話,我方才心裡是有些怕。」
頓了頓,又苦笑:
&是有些怕,是很怕。」
方青梅咬著唇:
&你……仍然要開刀斷骨?」
周寒看著她,笑著點點頭:
&歸怕,已經定好的事,我也反覆思量過了,不會輕易改了的。要是被這點怕就給嚇住了,將來豈不是什麼事都做不了了?」
說著話的功夫,馬車停下。小海從外頭掀起車簾,伸手扶周寒下車:
&爺,到家了。」
周寒下了馬車,回身扶著方青梅也跳下車來,鬆開手轉身往門裡走。方青梅站在那裡,看他一步一步慢慢的走著,頎長的身影也隨著緩慢的腳步輕微的一晃一晃,不知道為什麼忽然心裡一酸,眼前便湧上一陣熱熱的霧氣。
周寒已走到了門口,卻沒聽到方青梅跟上來的腳步聲,回身去看的時候,卻見方青梅站在原地沒動。日頭偏西,餘光寂寂,將她的影子在街上拉的老長,也將她的面容掩映在一片模糊的光影里。周寒頓了頓,見她仍沒有邁步的意思,便轉過身去,又慢慢走回到方青梅身邊,低頭看著她問道:
&麼傻站在這裡不動?」
方青梅垂著頭沒有做聲,周寒看不到她的表情,一時有些擔心,怕她是不是被中午血淋淋的情形嚇著了,剛要抬手去拉她,卻眼看著豆大的淚滴像串珠子似的從她臉上滴落,直直落到地上的青磚石上,洇出一片清晰的水印子。
不明所以的周寒一下慌了神,怔了怔才慌忙從袖中掏出雪白的帕子,朝著方青梅遞過去:
&是剛才還好好的?這又是怎麼了?是不是被嚇著了?」
方青梅沒接帕子,抬起袖子胡亂抹了抹眼角,仍垂著臉低聲道:
&也不知道怎麼回事……中午的情形一直在眼前頭晃來晃去。剛才一想到你也要受這樣的罪……心裡頓時特別難受,眼淚就不由自主掉下來了。」
周寒聽了這話頓時放下心來,先是覺得好笑,隨即卻被她的話引得心中一軟,胸房中似乎瞬間被什麼溫溫熱熱的東西充塞住,填的滿滿的。本想著打趣她一句,卻怎麼也說不出來,最後笑著抬手輕輕拍拍她的頭頂:
&是個傻丫頭。」
方青梅自己也覺得有些不好意思,也怕周寒笑自己,不待他又開口便從他手裡搶過帕子又擦了擦臉,抬起頭狠狠瞪著周寒,雙眼猶帶著濕氣:
&放心吧,我不會再勸你改主意的。剛才只是一時被晌午看到的情形嚇著了……我餓壞了,走吧,周管家等著我們回去吃飯該等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