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去員工餐廳的路上,李不琢考慮等下先把辭職信交了,再去協助房務中心配送房間內的消費品。
從今天起,她在華澍酒店的工作進入倒計時。
思及此,就連眼前這條逼仄的員工通道也前所未有的順眼起來。明亮燈光下,前後一色的齊整制服,交談歡笑聲在空氣中旋出愉悅的渦流。
李不琢抱臂胸前放慢了步子,無端生出些恍惚。
&不琢。」
身後的聲音讓她腳下一滯。
扭頭看去,她幾不可察地皺了皺眉,隨即展顏笑道:「喻總監,那麼巧,您也這個點來?」
房務總監喻融兩側鬢角修得利落,一身高級西裝,聽她這樣問卻沒有馬上回答。他微眯雙眼,神色輕佻毫不遮掩,看向她腦後束起的馬尾,白皙纖長的脖頸,最後落在李不琢手中的辭職信上。
喻融輕輕搖頭,「可惜啊,能讓我僅憑一個後腦勺就準確叫出名字的美人,不多了。」
他語氣誇張,說的卻是實話。
去年華澍酒店招的這批管理培訓生,李不琢最為出挑。
她當然美,下巴尖俏伶俐,雙眼晶瑩,琥珀色瞳仁,眼尾微微上挑,笑時眼風飛著嬌怯。就是身量小了些,看著單薄,像個精緻的bjd娃娃。
在酒店工作,好皮相占了不少便宜。
過去李不琢在前廳部站前台的時候,很多住行政樓層的客人,寧願捨去在行政酒廊或是直接在房內辦理入住的便利,也要去一樓大廳慢慢排隊,只為在辦理入住手續時和她多聊幾句。
四個月輪崗結束,塞給李不琢的名片裝了滿滿一抽屜。
可劣勢顯而易見,關於她的議論始終沒斷過,尤其同僚間傳的小話,當她的成績全是睡來的。
喻融湊過去,低聲問:「真的考慮好了?」
陸續有人和他打招呼,叫著「喻總監」投來有所探尋的目光。李不琢不動聲色地外挪一步,笑說:「飯碗大事,肯定細緻考慮過了。等會兒吃了飯,我就去您辦公室遞辭呈。」
&忙,」喻融雙手揣進褲兜,提起一邊嘴角,語氣滿是調侃,「你還不一定走得了。」
李不琢微怔,趕在厭惡湧出前,扔一句「那先不打擾喻總監了」就先他一步,匆匆走進餐廳。
喻融年過而立,能在高層全為外籍的華澍酒店爬到房務總監的位置,不可不謂人精。
名聲卻不好,都說他風.流輕浮,喜歡調.戲女下屬。
李不琢入職第一天就受他重點關照——明明錯過了管理培訓生的面試,仍然出現在人力資源部的名單上;明明是統一的18個月培訓期,獨獨將她調整至12個月。
她一度承受了極大的壓力。
喻融對她如此青睞有加,人人都在猜測兩人私下該有怎樣親密的交情。
就連李不琢也惴惴,傳說中的潛.規則恐怕落到自己頭上了。
但是什麼也沒有發生。
那些花邊新聞捕風捉影地纏了她一年,繪聲繪色地道出她對喻融使盡手段,床.上招數如何蝕骨,然而真相就是——喻融從頭到尾對她沒有半點逾矩。
他們什麼也沒有發生。
這讓李不琢連申辯都徒勞,索性由他們說,一笑置之。
所以這不是辭職的主要原因,這種事情還壓不垮她。
午餐的菜色豐富,李不琢卻沒心思細挑,草草選了幾樣就托著餐盤尋找座位。
忽聽角落傳來此起彼伏的吆喝聲,還夾雜了李不琢的名字。她抬頭,看到手下那班客房服務員朝她興奮地揮手。
李不琢瞬間釋然了,四個月就帶出屬於她的團隊,雖為年齡最小的,卻不當她是小妹妹,工作上對她服氣,其餘時候還能打成一片。雖然同屬食物鏈的底層,但在見識過全部的見機使絆子、看人下菜的本領後,愈發感到得人真心相待,有多珍貴。
&麼你們今天到這麼齊?」李不琢眉開眼笑地坐下,放下餐盤。幾張熱熱鬧鬧的面孔卻一下噤聲,她心生疑竇,語速也放緩了,「你們……怎麼了?」
大家齊刷刷盯著她放在桌上的白色信封,其中一人猶猶豫豫地開口:「不琢你真的要走嗎?是對酒店有什麼不滿意?」
李不琢聞聲一愣,趕緊搖頭,「沒有沒有,華澍很好啊,很有發展,我也挺喜歡。」
另一人有些忿忿:「那你為什麼還要離開?」
&是因為……太好了,好得就像……」
就像華澍並不需要我。
這句話李不琢沒有說出口,因為她說了也沒人懂。
幾個人面面相覷,對她這理由顯然摸不著頭腦。很快又有人說:「要不你晚幾天再走,先看看形勢。聽說上頭最近要換好多人,連總經理也保不住。」
李不琢一聽就笑了,「怎麼?你們瞧著我能當上總經理?」
此語一出,餐桌上的氛圍頓時輕鬆了許多。女人們嘻嘻哈哈就此打住,轉而聊起別的話題。
餐畢,李不琢和她們走出餐廳。
這才注意到,平日同她交情最好的洪少娜不在,便問:「對了,洪姐怎麼沒來?」
&臨時調到56層了。」
華澍酒店55層往上是行政樓層,全為豪華套間,擁有私家電梯和獨立入口,一般不隨便抽調底下的客房服務員。但近期華澍人事變動劇烈,誰也猜不透領導的想法。
李不琢點點頭,沒再說話。
直到去喻融辦公室的路上,李不琢意外接到洪少娜的電話。
那邊的聲音被哭泣切得斷斷續續,連一個完整的句子都拼不出。李不琢不得不停下來,柔聲安撫:「別著急,洪姐你深呼吸一下,慢慢說。」
這才聽清楚,「不是故意的……不琢,我真……真的不是故意……它就這麼,這麼掉下去……碎了。」
李不琢心裡一咯噔,暗忖洪少娜大概失手摔壞了什麼,被客人攔下。
沒等她接話,洪少娜又說:「他讓你過來。」
他?是客人?是樓層主管?雖說李不琢是洪少娜的領班,但臨時抽調她並不知情,這會兒出了事就想起找她興師問罪?
&琢,你快點,快點過來。」洪少娜吭哧吭哧地說完這句就斷了線。
喻融的辦公室往前十米就到,去了免不了一陣你來我往,少說得耽誤半小時。李不琢定定神,轉身走向電梯。
篤篤敲幾下,洪少娜打開門。
和李不琢一照眼,她之前收住的淚水再次泄了閘。她垂著頭,兩手一下一下揪著圍裙上的口袋,牙齒哆哆嗦嗦地努力往外蹦字:「不琢,你幫幫我……真的,求你幫幫我。」
&姐,你別著急,告訴我到底發生什麼事?」
洪少娜這才抬起頭,鼓著一雙紅腫的眼睛說:「沈先生讓我把花瓶從浴室搬到外面,我……我失手……」
&你沒受傷吧?」
&有沒有……」洪少娜苦著臉,「倒寧願是我受傷。」
李不琢瞭然地點頭,大概捋清事情的來龍去脈。
看樣子還沒驚動上級,不過是客房裡的花瓶,跟客人好好交涉,興許人家心一軟,就放過了。
於是她拉住洪少娜的手,小聲安慰:「一個花瓶而已,沒事啦。」
&先去看看那是什麼瓶子。」
幾米外的聲音讓李不琢暗暗一驚。
男人聲線潤澤低沉,敘述平緩,卻清清冷冷的叫人無端骨縫生寒。
洪少娜驚惶地轉過身去,朝坐在單人沙發上的那人連連鞠躬,「對不起沈先生,真的真的很對不起。」
看清楚後,李不琢腦子裡嗡嗡地響成一片。
居然是沈初覺。
他穿一件質地上好的白襯衫,衣領長而尖,稜角分明,中襟線垂墜平整。兩邊袖子以相同間距層層上挽,露出精瘦的小臂,即便他此刻蜷起胳膊倒茶,衣料也未堆出過多褶皺。
窗外陽光傾涌,他正好坐在屋內的明暗交界線上,閒閒地呷一口茶,抬眼看過來。
見這兩人毫無動作,沈初覺放下茶盞,沉聲道:「還不快去。」
李不琢冷著臉走向浴室。
流金紋大理石地板上,散落一地的瓷瓶碎片頗為惹眼。
她蹲下撿起一塊大的,認出這不是客房的瓶子。青花瓷呈色濃艷,藍中泛黑,憑她僅有文玩知識,隱隱感到這玩意兒價格不菲,手不禁微微發抖。
&花龍紋六方瓶,出自清乾隆,是我去年冬天在倫敦蘇富比拍下的。」沈初覺不知什麼時候走到身後,抱著胳膊看向她們。
李不琢做了個深呼吸,決心同他好好商量,不過眼下蹲著,氣勢矮他一籌,便坦然起身。
可惜還矮他一頭。
&不起,沈先生。這個瓶子我們照價賠償,絕不讓您蒙受任何損失。就是有個不情之請……」李不琢抬頭,看向他深邃的眼睛,和清晰的雙眼皮痕跡,「想拜託您不要將這件事,向樓層主管或客房經理投訴。我知道這不符合規矩,但還是不抱希望地希望您能網開一面。」
&們照價賠償?」沈初覺盯著她,像在認真考慮這個提議。
李不琢轉開眼睛,>
被沈初覺看久了,會讓人陷入一種深情的錯覺,她從以前就不太敢和他對視。
他似乎也察覺到,垂眸輕聲報了個數:「二十五萬。」
李不琢鬆一口氣,捏了捏拳頭,「行,我和洪少娜可以分期一年……」
&鎊。」
李不琢一瞬雙目圓睜,不可置信地瞪著他,站在一旁的洪少娜幾欲暈厥。
沈初覺臉上仍是一絲波瀾也無,視線掃過她小巧水潤的珊瑚色淺唇,玲瓏的鼻尖,小刷子一樣濃密的眼睫。
他眉心動了動,隨後低頭湊到李不琢耳側,和緩地說:「所以你,別想辭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