棲雲之會本是貴州學政王浩銘為崔象先辦得一場接風宴,同時也是這位中原大儒亮相貴陽、點評貴州士子的一個重要活動,本來註定要在貴陽士林留下一段佳話的,卻被「渾不吝」的葉小天一通攪活,整個宴會都變了味道。
接下來任何人的詩賦策論似乎都沒有了味道,崔象先和王浩銘等人固然是興致缺缺,那些士子們高談闊論的時候,一想到葉小天那聲「國罵」以及借烤羊師傅嘲諷他們高談弘論、誇誇其談的情景,就渾身不自在。
棲雲之宴草草結束了,王浩銘與崔象先同車離開。
坐在車上,想到好好一場風雅之宴,被葉小天這麼一個渾人攪散,崔象先猶恨憤憤不平。王浩銘好言安慰道:「象先,何必對此事耿耿於懷呢,你的道德文章天下聞名,與這樣一個粗鄙匹夫計較,別人不會笑他,只會笑你。」
崔象先長長地吁了口氣道:「浩銘兄,如果他真是一介匹夫,便是說的再難聽些,我也不會放在心上。我等讀書人,豈會同那等樣人一般見識?可這葉小天還有秀才身份吶,真是士林之恥!」
王浩銘淡淡一笑,道:「你放心,他這秀才,很快就不是了。」
崔象先雙眼一亮,道:「浩銘兄,你是說……?」
王浩銘道:「貴州文教不昌,銅仁尤其如此,可笑那張繹還一向自詡風流,治下居然五年未出一個秀才。銅仁府教諭黎中隱年初時候曾被我狠狠教訓了一頓,言明他再不能有所改觀,便免去他的教諭之職。誰知不過數月光景,銅仁就出了葉小天這個秀才……」
崔象先恍然道:「這其中恐怕大有蹊徑。」
王浩銘冷笑道:「依我看,恐怕不是大有蹊徑,而是一定有問題。今年『歲試』,我會親自下去巡視。別處我都不去,唯獨銅仁我是一定要去的,到那時候……」
崔象先聽到這裡,不禁會意地微笑起來。
所謂「歲試」,是秀才被錄取後,每年都要進行一次的復考。此舉是為了防止讀書人學業上不進反退。如果參加「歲試」的秀才考試不及格,是要被剝奪秀才資格的,只有舉人以上的功名才是一考定終身。
而這「歲試」,不是由取中他的當地官府和考官來測試,而是由上級學政衙門派人考評。這也是黎中隱連續五年沒有取中一名秀才的原因,當地的讀書人學識太差,就算他取中了,還是要在「歲試」的時候被剝奪秀才功名,何苦來哉?
直到王學政嚴厲批評了黎中隱的政績,黎中隱迫於無奈,這才決定暫且弄虛作假應付過去。只要葉小天的才學不至於太拿不出手,等學政衙門派人來歲試時,再送些禮物賄賂一番。說不定就能矇混過去。
可今日葉小天在棲雲亭恣意張狂,辱罵了崔象先及一眾士子,王學政這個宴會的主持也覺得臉上無光,不免動了真怒。往常都是他派人前往各地主持「歲試」。如今決定要親自往銅仁一行,自然是決心拿下葉小天的秀才功名,是以崔象先一聽便怒氣全消。
王浩銘說完這番話,眉頭忽又一皺。疑惑地對崔象先道:「對了,剛才葉小天吟的那首詩……是怎麼回事兒?明明狗屁不通,你怎麼還大力吹捧了一番?」
崔象先老臉一紅。吱唔半晌,才對這位同門好友說了實話:「哎!浩銘兄,你有所不知,葉小天那奸詐小賊,那首打油詩根本就不是他做的,而是出自銅仁知府張繹的手筆。」
王浩銘怔了怔,道:「啊!張胖子……」
崔象先苦笑道:「可不是!我回家鄉時,張繹曾設宴款待,席間便曾沾沾自喜吟起這首狗屁不通的打油詩,還說這是他近來的一首新作。這詩固然是狗屁不通,可你讓愚弟如何作答?」
崔象先雖然是貴州按察使兼學政,一手掌管貴州的司法刑獄和教育,算得上是位高權重,可是同提溪張氏這種世襲罔替的土皇帝比,還是要遜色許多。王浩銘思量許久,自忖如果是張繹在他面前吟起這首詩來,恐怕他也得昧著良心誇獎幾句,兩人不禁相視苦笑……
崔象先到了貴陽後就住在王浩銘的按察府司,兩人剛剛飲宴回來,都有些許醉意,回到府衙後便各自散去,到自己住處稍事休息。
王浩銘到了後宅花廳,吩咐侍婢給他送來一碗醒酒湯,正慢慢啜飲著,一個眉眼精明的小廝一溜小跑兒地趕進來,湊到他耳邊對他悄聲低語了幾句。
王浩銘聽了眉頭微微一皺,奇怪地道:「紅楓湖夏家?方才宴上不是見過了麼,他有什麼事又來拜訪?快請他進來!」
不一會兒,一個紅光滿面的高大老者大步流星地闖了進來,那小廝一溜小跑兒地也追不上。那高大老者邁步進了花廳,一見王浩銘便拱起手,粗聲大氣地道:「王按察,夏某這廂有禮了,冒昧打擾之處,還祈恕罪。」
王浩銘趕緊迎上去道:「夏老兄說哪裡話來,你我之間何必這麼客氣。快快快,快請上座,來人啊,看茶!」
王浩銘吩咐侍婢給夏老爹上了杯茶,便笑問道:「王某與夏兄剛剛還在棲雲亭中飲酒共歡,卻不知有什麼事情不好當面說,偏要趕在此時一唔?」
夏老爹皺了皺眉,似乎有些為難的樣子,道:「王按察,我夏某人是個大老粗,不會拐彎抹腳地說話,就不跟你說客套話了。我今天來,就為一件事情,我們夏家,今年要一個舉人名額!」
王浩銘一聽頓時呆在那裡,呆了半晌才道:「夏兄,你們紅楓湖夏家一向不大在意科舉的,怎麼今年……」
夏老爹不耐煩地道:「我這不是就在意了麼?王按察,你可是兼著本省學政,錄取誰不錄取誰,就是你一句話的是,你就明白告訴我吧。這個名額,你給不給?」
王浩銘吞吞吐吐地道:「其實,朝廷對各位大土司一向都有照顧,對於舉人,也一向默許可以拿出部分名額來,給各位土司家有心向學、但學識稍嫌不足的子弟。只是夏兄你既有意要個舉人名額,就該早些提出來才是,如今各位土司都已打過招呼,再要有所變化的話……」
不等他說完,夏老爹便把牛眼一瞪。道:「這不是還沒張榜麼?有什麼不能改的。王按察,你也不用為難,你只要許我一個名額,其他的事你都不用管,要是誰家不願意,你告訴我,我去與他分說!」
夏老爹伸出蒲扇般的大手,「砰」地一拍桌子,大喝道:「他奶奶的。這麼多年以來,我老夏家就沒要過一個舉人名額,今年我就想要一個,我就不信了。誰他娘的還敢跟我撩蜂撥刺找不痛快!」
王按察趕緊勸道:「夏兄息怒,息怒。這個……於情於理,既然你夏老兄開了尊口,今年這舉人名額。各位土司都該讓一個出來的。罷了!小弟這裡先答應你了,只是各位土司那裡,還要麻煩你老兄去打聲招呼。」
夏老爹轉怒為喜道:「使得使得。我回頭就跟他們說一聲。」
王按察無可奈何地吩咐人取來筆墨,提筆在手,對夏老爹道:「卻不知夏兄想要取中的那人姓甚名誰,如果他不曾參加過今科會試,小弟縱然想要照顧,卻也無能為力的。」
夏老爹道:「你放心,那人自然是參加過今科會試的,他姓葉,就是今日在棲雲亭中吟過一首好詩的那個葉小天!呵呵呵,還算有才吧?」
王按察登時一呆,臉色難看起來,他本已決心找個碴兒奪了葉小天的秀才功名,如今反要取他為舉人不成?王按察遲疑半晌,方才有些不悅地道:「夏兄,這葉小天……他可不像夏啊!」
夏老爹氣呼呼地道:「誰說不是呢?可是……也不知我家老頭子吃錯了什麼藥,他非要送那混賬一個舉人功名,我有什麼辦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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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小天和夏瑩瑩離開南明河回到貴陽城後,瑩瑩便帶著小路和小薇回了夏府。一路上,瑩瑩比平日少了許多歡顏,她一向無憂無慮,事實上夏家也沒有什麼事需要她操心,而現在她開始學會思考事情了。
事業和愛情都能促使人成熟,對這個時代的女性來說,幾乎不存在事業,對她影響最大的也就只能是愛情了。
像瑩瑩這樣的女孩,一旦喜歡了一個人,那些相關的因素她都不會做過多考慮,在她這樣的女孩眼中,理智從來都不能戰勝情感。但這並不意味著她對將要面臨的困難完全忽略。她也會想,如果未來那一天真的到來,她該怎麼面對,又或者如何解決這個問題。
小路悄悄觀察著瑩瑩的神情,對小薇悄聲道:「瑩瑩似乎有心事呢。」
小薇忍俊不禁地道:「怎麼可能,咱們瑩瑩心裡從來不存事兒。」
小路搖搖頭道:「人總是會長大的,我看她好象真的有心事,一會兒我去問問她。」
瑩瑩回到自己住處,便坐到花園中一架鞦韆上,有一下沒一下地悠著身子,咬著下唇怔怔出神。
小路輕輕走到她身邊,扶住了鞦韆,瑩瑩抬頭看了她一眼,又慢慢低下頭。小路柔聲道:「瑩瑩,你有什麼心事,不妨跟我說說。」
瑩瑩搖了搖頭沒有說話,小路繞到她面前,蹲下身子,一雙大眼睛瞬也不瞬地盯著她。僵持半晌,瑩瑩終於忍不住幽幽說道:「小天哥……是……蠱神教的尊者呢。」
小路輕輕揚起了眉:「蠱神教?聽起來有點耳熟……」
瑩瑩把葉小天向她介紹的蠱神教的情形對小路說了一遍,小路驀然瞪大了眼睛:「二十年?你是說,最多二十年,他就得離開你,到深山老林里去?那和出家有什麼區別?」
「噓!」
瑩瑩趕緊四下看看,小聲道:「小天哥那麼聰明的一個人,他一定會想出解決辦法來的。我爹本來就不大同意我跟他在一起,如果再知道這件事……,我可當你是最好的姐妹才對你說的,你千萬不要說出去。」
小路忙不迭點頭:「嗯!我明白,我明白!我一定不會說出去的。」
一柱香的時間之後,曲徑廊廡盡頭一個角落裡,小薇瞪大眼睛道:「什麼?二十年,那怎麼可以,二十年後瑩瑩才三十多歲呀,難道就要為他守活寡了?」
小路趕緊道:「噓!小點聲兒。瑩瑩一顆心都給了他,你能讓她回心轉意不成?我琢磨,這事兒未必就沒有解決的辦法,我可當你是最好的姐妹才對你說的,你千萬不要說出去。」
小薇忙不迭點頭:「嗯!我明白,我明白!我一定不會說出去的。」
兩柱香的時間之後,假山藤蘿中,小薇愁眉苦臉地對瑩瑩母親身邊的貼身侍女小芳訴苦道:「你也知道,我和小路是要跟著瑩瑩一起嫁人的。可是那個傢伙二十年後就要『出家』,到時候我該怎麼辦呢?」
小薇撅起小嘴兒道:「跟瑩瑩我自然是沒比的,可我好歹也是曲涅部落的小公主啊!姐妹共侍一夫就夠委屈得了,還只能跟他做二十年夫妻,想想心裡就憋屈得慌。」
小芳瞪大一雙烏溜溜的眼睛,驚詫地道:「才二十年、啊吶,唔……,你們三個人一分,等於一個人才跟他做六七年夫妻嘛,虧大發了。」
小薇唉聲嘆氣地道:「誰說不是呢?可瑩瑩死心眼兒嘛,都知道這事了,還是喜歡他。瑩瑩說他一定能想出解決辦法,也不知是不是真的。噯,走一步看一步吧。對了,我可當你是最好的姐妹才對你說的,你千萬不要說出去。」
小芳忙不迭點頭:「嗯!我明白,我明白!我一定不會說出去的。」
三柱香的時間之後,夏夫人四大丫環中的另外三個小櫻,小雪和小莉瞪大眼睛聽著小芳繪聲繪色、添油加醋的講解葉小天二十年後要「出家」的事情,小芳說完了,又叮囑咐道:「我可當你們是最好的姐妹才對你們說的,你們可千萬不要說出去呀!」
小櫻、小雪和小莉跟小雞啄米似的點頭:「我明白!我明白!我一定不會說出去的。」
四柱香的時間之後,夏夫人知道了,緊接著,夏老爺子和剛剛回府向老子復命的夏老爹也知道了……
由此,正在長大的瑩瑩學到了她人生課堂的第一課:女人,是守不住秘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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