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天的樂章 第九十節：逆轉與民意
掌控民心自古以來就是君王所必需做的事情。
先古愚昧的帝皇選擇用暴政和高壓來使人民做他想讓他們做的事情，誠然在生命的危險下人民變得順從與安靜，但那不過是火山爆發之前的寧靜罷了。
縱觀歷史，選擇以強硬態度壓迫人民的君王，沒有一個得以善終。
而英明的君王選擇愚之與民。
將知識與武力全部掌握於自己的手中，燒毀書籍，將閱讀與武術等等許多都限制為貴族的專用，因而普通的民眾連字都識不得，貴族們卻一代比一代優秀。
愚民自然是容易控制的，不論城府還是武力都超越了他們好幾個層次的貴族們幾句話下來勞苦大眾就為了他們拋頭顱灑熱血。
普通的人民就這樣，盼望著有朝一日自己也能成為那樣光鮮的貴族老爺，然後心甘情願地、一臉幸福地為那些『偉大的人』而奮鬥勞作。
雖然他們終其一生所能獲得的財產，連皇室貴族一天的開銷都比不上。
然後魔導工業的時代來臨了，浮空艇與大炮，許許多多魔力驅動的機器代替了大部分農民的工作，因而他們也得以有時間來思考、來學習。
所以現如今的統治者們選擇了這樣的方式。
讓人民思考，貴族們讓他們思考的事情。
有道是人言可畏。
一個人這麼說你可能還會懷疑，兩個人這麼說的時候你的懷疑就不那麼強烈了，當三個人這麼說，你就會停止思考，而為他們的話語所觸動。
每個人都覺得這是自己的意志所推動的結果——而事實？
這一切都在那些高高在上的大老爺們的控制之中，他們讓民眾看這些東西，他們暗示民眾去想這些東西，他們煽風點火——他們並不告訴你應當怎麼做，他們讓你自己去『思考』。
而你『思考』所得出的結果，其實早已在他們預料之中。
這種方法是最為長遠也最難以被發現的，因為人性本愚，真相永遠掌握在少部分人的手中。
它最為經典的例子莫過於奧托洛帝國的德斯克皇家，高高在上的王族都被民意給扳倒，許多人都覺得自己是個英雄，但其實，只不過是一些人暗中煽風點火製造輿論的結果罷了。
而另一個例子則在眼下。
奧托洛首都布羅法林的居民們高舉著木牌，排隊在街上遊行抗議。
這已經是薩妮婭和艾莉卡一起逃到那座浮空要塞的第三天了。
起初並不明白髮生了什麼的民眾，很快得到了帝國官方的『權威解釋』。
——那是一個龐大勢力的戰艦，官方的發言人如是說道，而它來到這裡，是為了那個貝勒西卡的間諜。
不過它並不屬於貝勒西卡，只是因為那個貝勒西卡的間諜和那些人有所關聯而已。
發言人神情唏噓地說道。
「我們想讓在這場災難之中死去的百姓得到交代，但是他們實在是太強大了」
「對不起」身居高位的發言者一臉誠懇。
「對不起，我們是如此的弱小，即便傾國之力也不見得打得過他們——況且那樣做，反而會帶來更多的傷害」
「對不起，奧托洛的子民們，我們僅僅是想要給你們一個交待都做不到」這名年近50的發言人說完，忽地就抹起了眼淚來。
「所以我在此請願——人民啊，請幫幫我們，用你們的聲音，讓那些人交出兇手吧！」
「我想，再怎麼蠻橫惡劣的人，也是阻擋不住浩蕩的民心的吧！」
戴著眼鏡的中年人握手成拳，滿臉壓抑的激動。
「好！！」而場下聞言的人民皆抬手高呼，不少的傭兵甚至當場拔出了武器。
……
「這些傢伙……」頭上纏著紅色頭巾的依琳扭著拳頭關節一臉的不爽，作為要塞的奧忒修斯自然不會少了觀察用的裝置，此刻她們幾人就站在其中一面巨大的魔法映像鏡面前，觀看著由高等固有影攝術傳來的清晰圖像。
「……怎麼辦」白髮的王女站在薩妮婭的身邊，不同於其他人，她做的這個選擇可以說是非常艱難的。
依琳不是奧托洛人，而向日葵乾脆就不是人，更甭提薩妮婭的親人們，對於他們而言顯然更加相信自己的親人而不是某些風言風語。
但米拉不同，她是帝都土生土長的，並且還是皇族，雖然現如今已經沒落但倘若與薩妮婭拉開距離——甚至於加入那些敵對薩妮婭的人之中，德斯克皇家藉此重新崛起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實際上米拉已經接到了好幾封由自己父親或者兄弟姐妹們傳來的信件了，但深知其中會是什麼內容的她連看都沒看就撕開丟掉了。
「呼……」薩妮婭一頭黑髮沒有作任何的裝飾，她長出了一口氣，然後搖了搖頭：「在這裡窩下去也不是辦法……」
三天的時間已經足以把許多事情解釋清楚。
薩妮婭在自己父母親的面前帶著複雜的心情展示了那副非人的姿態之後，出乎她意料的，兩人並沒有什麼過激的反應，只是到一旁稍微討論了一下，然後就和統武機構的工作人員一齊跑到了不知道什麼地方去，直到現在都沒回來。
然後這座龐大的要塞出現的緣故也已經明了。
薩妮婭想著，回頭看向自己的『未婚妻』。
星月在要塞之中的時候一直都是穿著那套奇特的衣物的模樣，據她自己解釋那是月精靈的傳統服飾，而這座浮空要塞——是她們的聖地。
就如同已經退化為凡物的精靈——曾經的自然精靈們把巨大的碧洛迪絲之樹奉為聖地一般，各族的精靈都有著自己的聖地，他們在這個地方向著給予自己生命的女神祈禱與感謝——即便是如今已經失去了恩賜的精靈也依舊保留有這個習慣。
同時，這個富有特色的地方，也通常是精靈們死後歸去的場所。
而為什麼奧忒修斯會變成如今這幅模樣，照星月的話說，這是月精靈一族為千年前的大戰做付出的犧牲。
眾所周知，強大的個體在死去之後，其軀體依舊會含有充沛的能量，而作為精靈一族之中最為強大的分支，月精靈的墓地之中存在的前輩遺骨倘若作為能量供給源的話，足以供現如今整座大陸上所有的帝國日常使用長達一千年。
也正因如此，為了阻止千年之前那場滅世的浩蕩，深知『奉獻』這個詞含義的月精靈們，聚全族之力將自己的聖地升入空中，善於工業的古代侏儒們在這座數公里長的聖地下方日夜勞累雕刻安裝出了高達數百門的頂級魔導炮——所有的傳奇法師聚集在一起將本就十分強悍的聖地一次又一次地強化。
無數高等魔獸都奉獻出自己的血液與魔力，讓這座聖地擁有了自己的靈魂。
即便是那時十分高傲的巨龍，亦給出了自己最為珍貴的禮物——連最強大的惡魔都無法擊破的魔法陣。
月精靈們奉獻出了比自身生命都要重要的寶物，並且從此隱於世人視野之中，只與這於萬里高空上飛翔的要塞為伴，過著遠遠守望著地面上諸多生靈的、寂靜又安詳的生活。
因此雖說這座要塞是為統武機構所屬，但真正對於它有話語權的，還是月精靈們。
想到這裡，薩妮婭不由得走到了星月的身邊。
這個換算人類年齡比她還小一歲的女孩依舊保留著過往的習慣，她倚靠在長長的沙發上，小嘴微張沉沉地睡去。
薩妮婭蹲了下來，看著星月微微顫動的修長睫毛。
月精靈全都是女性，並且由自然之中誕生。
所以當星月說出她是這座要塞指揮官的女兒時，薩妮婭有些摸不著頭腦。
當然後來薩妮婭也搞清楚了，其實月精靈是有生育能力的（百合生子XD），不過星月並不是那樣特殊的存在，她是那位薩妮婭還沒見過的指揮官的養女，在這座要塞之中的身份相當於公主，等到星月足夠成熟以後，她就會接替這個位置，成為新一任的奧忒修斯指揮官，兼月精靈聖地的守護者。
只不過這個過程還要持續許多年，精靈的壽命要比人類長遠得多，照星月自己的話來說，要等到她符合要求，大概還要過兩百年左右。
「唉……」薩妮婭長嘆一口氣，然後看見一個橘紅色的影子從房門口悄悄的溜了進來。
「向日葵，你又去偷什麼了！」看見對方那完全沒有緊張感的模樣依琳不由得一陣火大，然後薩妮婭就看見身高超過185公分的紫發少女大步向前把自己的友人給提了起來。
「這邊的東西太好吃了嘛」和以前一樣依然有點脫線的向日葵咬著長長的看起來像是某種蛋卷的食品然後口舌不清地說道，而依琳氣不打一處來，十分不耐但又不知如何是好，將她放在一邊之後又是跺腳又是抓頭髮。
「……」薩妮婭溫柔地看著陷入沉睡的星月，對方正小聲地說著夢話，黑髮的女孩仔細一聽，嘴角不由得掛起一絲微微的弧度。
她轉過頭，依琳一臉焦躁，米拉則是稍微平靜，但眉目之間也是掩飾不住的擔憂。
她再看，留著橘色及腰長發的向日葵看似大大咧咧，但是她快速又大口地吃著手中食物的動作，並且不斷搖晃的尾巴，和時不時看向她的眼神也出賣了主人說出了她的內心是有多動搖。
再想到某位現在不在這裡的銀髮少女，和自己的父母親，薩妮婭微微一笑，依舊透過魔法映像傳來的那副光景已經不能在撼動她的內心哪怕一分。
是的，自己有這些在最危急的時刻都選擇相信自己的人存在。
那麼那些民眾，那些普通人理不理解自己，又有什麼呢。
他們要說，要做，就讓他們那樣吧。
就算要就此離開這個國家也無所謂，反正以她的能力，在這片大陸上哪一個角落都能夠活下去。薩妮婭想著，卻忽然聽見幾聲清脆的敲門聲響起，她抬頭，看見穿著便裝的艾莉卡站在打開的房門旁邊。
已經二十三歲的艾莉卡顯示出一股成熟御姐的味道，微微上吊的眼角和一如既往扎著馬尾的銀髮使得她英姿勃發，見薩妮婭和依琳幾人都回頭看她，艾莉卡點了點頭，然後說道。
「薩妮婭，我們下去」
……
「姐姐……這到底是？」
在奧托洛皇家飛龍騎兵的『護送』下，艾莉卡和薩妮婭緩緩降落在中央廣場的高台上。
「不論如何，我們都不要放過為自己辯解的機會，不是麼？」艾莉卡牽著薩妮婭的手，而這時聽到了消息的民眾也都朝著這邊走了過來，薩妮婭眼尖，一下子就看到了為首的人穿著她熟悉的服裝。
那是布羅法林皇家武鬥學院的制服，那幾個人看起來像是武鬥學院的高階學員，一個個都鍛煉的人高馬大，只是此刻臉上表情都憤怒不已。
薩妮婭想了想，很容易地就得出了結論。
他們是在以自己為恥。
破法者薩妮婭這個人物在皇家武鬥學院之中還算是有一點名聲的，既是少見的戰鬥法師，又在騎士科之中名列前茅，這些後輩多多少少都聽說過這樣一個人物。
甚至不少人還憧憬過她。
因此可以想像出這樣一個人被整個奧托洛最為權威的帝國官方宣布是貝勒西卡的間諜時，他們所受到的打擊。
「……」薩妮婭默然不語，而那幾名學生之中一個最為高大的已經朝著她倆沖了過來，他大步邁前，然後在台階下方距離薩妮婭和艾莉卡數米的距離站定了步子，怒髮衝冠張口就罵。
「你還有臉回來啊」這句話之中理直氣壯的語氣讓薩妮婭不由得一愣，你是我什麼人啊我回不回來關你什麼事情啊，她下意識地就想反問，但艾莉卡握住了她的手，示意讓她來作發言。
「請問，你有什麼事情嗎，這位同學」銀髮的女騎士冷靜地開口問道，而那名男生則忽然地暴躁起來：「我有什麼事！！你又有什麼事！！這個女的是貝勒西卡的間諜你知道嗎！和她搞在一起，現在還跑到這裡來，你們想找茬嗎？！」
他語氣強硬又理直氣壯，同時仿佛自己是民眾心意的代言人一般無比自豪。
「嗯……」艾莉卡嗯了一聲，然後開口說道：「你說她是間諜，你有證據嗎？」
她的聲音十分平靜，也並沒有用很高的語調，但藉助高台話語清晰地傳了出去，令大部分的民眾瞬間就停了下來。
艾莉卡的話語就好像有魔力一般，總是能令人為之深思。薩妮婭輕輕握住自己姐姐的手，她對此深有體會。
「你……帝國官方都已經宣布了，眾人皆知的事情還有假？！」身材高大的高中男生依舊語氣強烈，而艾莉卡則看了他一眼，然後說道：「帝國官方還說奧托洛的大炮是大陸第一的呢」艾莉卡語氣平淡，然後伸手指了指天空上的浮空要塞。
「你覺得那些東西很弱嗎？」陽光下，長達十幾米的魔導炮炮管即便隔著這麼遠的距離都清晰可見。
「你……」男學生還沒說出話來，一旁的一名士兵先發火了：「大膽！你膽敢質疑皇室的權威！」他抄起傢伙就朝著艾莉卡沖了過來，但銀髮的少女不閃不避，她身後巨大的飛龍伸長了脖子，一聲咆哮。
「呃…….」只是普通城防軍士兵的男人手中長劍掉落在地，一時間竟動彈不得。而這時因為熱血而沖昏了頭腦的人民也才注意到那頭修長而優美的火龍。
「啊……」頭腦略微變得清醒的他們皆擠著身邊的人，意圖朝後退一些以避開這個危險生物，就連那名勇氣十足的武鬥學院男生，也是下意識地後退了一步。
不過他回過頭看著那些驚慌混亂的民眾，心底不由得浮現一絲鄙視——藉助這絲略微的優越感，他立刻踏前一步，再次高聲喊道。
「證據！我們有！很多人都看見了！」
「她頭上長著雙角還有尾巴的模樣！」男學生義正言辭，手指直指艾莉卡身旁的薩妮婭，而黑髮少女靜默不語，全權放任艾莉卡處理這一切。
「嗯，好的。但在那之前，我想問你一件事」艾莉卡並沒有在這個問題上多做計較，她平靜地應了一句之後接著開口說道：「之前那場災難之中，你在哪裡？」
她語氣依然平靜而沉穩，但那名男生立即氣焰一消。
「我……我在避難！」男生開口，然後似乎是因為看見艾莉卡自信的表情而有些不自在，他帶著略微惱怒的語氣說道：「又能怎麼樣啊！那些貝勒西卡人這麼厲害，連雙龍騎兵都不是對手，我只是一個普通的學生而已！」他為自己辯解著，而艾莉卡修長的眉毛略微抽動，注意到對方這個動作的薩妮婭，明白這是艾莉卡動怒的表現。
果不其然，銀髮的女騎士立即以比之前更為強烈的語氣說道。
「這麼說，你就是無所作為咯？」
「作為一名立誓要挺身而出保護人民的武者，你在遇到危機的時候選擇了逃避。」
「而她，則一直都在奮戰」艾莉卡轉身，讓出身後的薩妮婭。
「或許你們之中許多人都沒有見到她本人，但想必經歷過那場災難的人，都知道一個騎在銀狼身上的女騎士吧！！」艾莉卡開口，而場內的民眾立即有人發出了微微的低呼。
「啊……」他們略一思索，立馬和某些東西對應在了一起。
「你們聽信那作為權威的帝國官方的話，這本身並沒有錯！！」銀髮的女騎士英姿勃發。
「但放棄了思考——」
「在災難來臨之時抱頭鼠竄無所作為，卻在災難結束以後對自己的恩人指手畫腳！」
「我想問你們！」她眼神冷冽地環視了一下周遭的人。
「如果你們所謂的正義就是站在道德制高點，站在大多數人的陣營隨波逐流，不去思考對與錯只是隨著別人的動作而動作的話」
「那麼你們和數百年前造成貝勒西卡立國，造成今天這幅局面的人」
「——又有什麼區別？」
她接著說道：「我選擇相信她，不是因為別人怎麼看，別人怎麼說，而是用我自己的雙眼去確認，用我自己的雙手去觸碰」
銀髮的女騎士接著說：「我以自己的意志作出了判斷，而不是像你們一樣只會隨大流而動」
「所以我站了出來」
「她是我的親人，我相信她是無辜的，即便今天在這裡我會被他們殺死」艾莉卡抬手指著天空中不斷盤旋的飛龍騎兵列隊——那是奧托洛絕對的精銳，比她還要強上好幾個檔次。
「即便是違抗群眾的潮流，即便會在這裡死去我也選擇站出來」
「因為我是以自己的意志而行動，而非盲目地任熱血引導著身體，搞不清楚狀況就隨著大流一齊」
「我並不要求你們作出任何的理解和行動」她高聲說道。
「我只是懇請你們靜下來，仔細地用心想一想！」
「不是聽從別人的話語，而是用自己的腦子去想！」
「想想如果你們所做的事情是錯誤的話——一個無辜的人就這樣被你們逼死的話，你們回到家，還能夠用你們的雙眼去直視自己的孩子嗎!！」
「真相總有一天會水落石出，倘若她沒有被救下而是被逼死了，你們就是使得這一切發生的人」
「如果真的是這樣，你們還能夠直視自己孩子純淨的雙眼嗎！」
——全場安靜了，之前還在不斷地嚷著口號的人大部分都低下了頭，若有所思。
一陣風吹過，銀髮少女長長的馬尾在陽光下閃閃發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