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是一種適應性動物。
短短几天時間,沈師爺就適應了山中生活,也適應了自己現在的身份,甚至張口閉口以「為師」自稱。
至於沈復璁和王淵的關係,也似乎發生了某種微妙變化。
無論是王淵的讀書天賦,還是林子裡的蚯蚓池,抑或曬壩那邊的三合土,都只起到一個積累催化作用。
真正的質變,竟是那句「世事洞明皆學問,人情練達即文章」!
沈復璁的主要才能,並非做八股文章,也非教孩童讀書,他是一個工齡長達十多年的師爺。他上能揣摩朝堂決策,下能操控佐官胥吏,不洞明世事,不人情練達,又怎能做到如此地步?
那副出自《紅樓夢》的對聯,等於直接說到沈復璁心坎里,完美總結了他這些年的做人經驗。
沈師爺心中的震撼可想而知,甚至激動得當場立誓求官,對王淵具有宿慧之事深信不疑。他已經不把王淵視為普通弟子,而是當做可以彼此扶持的奮鬥友人。
在青槓林的另一端,被人為砍出一大塊空地。
空地中央,有個泥巴壘成的大土窯。
沈復璁來到窯前,仰望片刻,說道:「淵哥兒,這石灰窯,恐怕不是你一個人能建起來的。」
王淵嘿嘿直笑,不做解釋。
劉耀祖搶著回答:「王二哥把方寨主騙慘了,說窯子燒出的東西能修水渠,害得全寨都幫著他造石灰窯。大家忙活了兩個農閒時節,結果引水渠現在都還沒修,方寨主氣得要燒王二哥家的房子。」
「方寨主沒那麼好騙吧?」沈復璁狐疑道。
王淵一臉賤笑:「哈哈,此事不便細說,咱們暫且不提了。」
其實過程很簡單,作為一隻資深工程狗,發現黑山嶺到處是石灰岩,而且還很容易找到高嶺土。王淵能想到什麼?
當然是燒制水泥啊!
上輩子,王淵家裡就是開水泥廠的,只不過後來搞環保被關停了。
但穿越之後,無論王淵怎麼做實驗,即便架起傳說神器土高爐,依舊無法達到可以燒制水泥的爐溫。
無奈之下,只能退而求其次,先把三合土搞出來再說。
三合土和水泥一樣,主要原料都是石灰岩,但燒制所需溫度要低好幾百度。
為了說服方寨主建土窯,王淵可是費了大力氣。忽悠說這玩意兒燒出的東西,可以用來修建引水渠,方阿遠這才半信半疑召集人手。
黑山嶺寨那麼窮,除了土地貧瘠以外,主要就是缺少灌溉用水。
寨中水源只有一條小溪,還是山泉水匯集而成,農忙時節根本不夠用。人們需要到幾里外的溶洞取水,洞中有地下暗河,但山勢非常陡峭,不適合在溶洞附近建房定居。
地下暗河又太深,得用長繩拴在桶上,非常吃力的往上提水。
王淵便跟劉木匠合作,搞出一個滑輪組,讓寨民們取水更加方便省力——正因如此,方阿遠才會相信王淵的鬼話,興沖沖的建土窯燒石灰,打算集全寨之力修通一條引水渠。
根本就不是那麼回事兒!
王淵設計的垃圾土窯,燒制石灰的成功率太低。即便把石灰岩砸稀碎了扔進去,燒出來也有一大半廢料,而且費時費工費力,根本無法滿足修建引水渠的需求量。
工程方案宣告失敗,燒出的石灰廢物利用,乾脆打了個三合土壩子用來曬糧食。
至於那引水渠,施工難度太大,王淵也是沒轍啊。他本就沒想過修引水渠,只是以此為幌子,實驗一下石灰窯構想而已。
顯然,方寨主被糊弄了。
沈師爺緩緩蹲下,撿起一坨早已凝結的熟石灰,問道:「粉筆就是這樣來的?」
「對,」王淵笑道,「這裡石灰多得很,全是沒用的廢料,足夠先生把四書五經都寫完了。」
沈師爺盯著熟石灰出神,良久突然詩興大發,朗誦于謙的《石灰吟》:「千錘萬鑿出深山,烈火焚燒若等閒。粉骨碎身渾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間!此情此物,令吾不禁追思於肅愍公,挺身挽狂瀾於既倒,最後卻落得那般下場。」
好奇寶寶劉耀祖忙問:「先生說的是誰?」
王淵雖然不知道於肅愍公,但《石灰吟》他學過啊,猜也能猜到是于謙諡號。
剛德克就曰肅,執心決斷曰肅,法度修明曰肅,正己攝下曰肅;在國逢艱曰愍,禍亂方作曰愍,佐國逢難曰愍,危身奉上曰愍——說實話,弘治皇帝給于謙追加的諡號,已經非常貼切了。
後來,萬曆皇帝把于謙改諡為忠肅,換個「忠」字,去掉「愍」字,意味深長啊。
沈師爺給兩位弟子講了一番于謙事跡,告誡道:「你等切記,做人不可太過剛直。剛則易折,招人嫉恨,難免遭到宵小暗算,更會受到君上猜忌。」
劉耀祖非常聰明,點頭道:「我爹也說,做人不要強出頭,該服軟時就要服軟。」
沈師爺又問王淵:「淵哥兒,你覺得呢?」
王淵不屑冷笑,豪氣沖天:「一味服軟,怎做大事?」
沈復璁頓時說不出話來,恍然間,他似乎看到另一個于謙。想想弟子的拳腳身手,腦中不禁浮現出詭異畫面——王淵站在朝堂上,猛地扔掉笏板,挽袖子暴打言官,打得言官連聲痛呼:「王二,我服了,求你饒我一命吧!」皇帝慌忙勸阻:「王二,給朕一個面子,切莫把人當場打死。」
劉耀祖望著沈復璁:「先生,你怎麼愣住了?」
「啊?沒什麼,沒什麼。」沈師爺回過神來,搖頭驅散那些荒謬幻想。
王淵問道:「先生到林子裡來找我,究竟有什麼事情?」
沈師爺說:「你欲考科舉,就必須弄到戶籍。而不管用什麼法子,弄戶籍都必須使銀子。我見你會調配三合土,就想著是否能靠這個賺錢。」
「絕無賺錢可能,」王淵搖頭說道,「一開始我也想用三合土賺錢,所以才誘騙方寨主為我造石灰窯。但燒制石灰的成本太高了,若再運到山下售賣,普通人家根本用不起。」
「為何不賣給土司呢?」沈師爺問。
王淵苦笑:「土司就是一幫土匪,完全不講道理。若土司得知三合土的好處,肯定是不願出錢購買的,直接把寨民編為匠戶豈不省事?對於土司來說,還有更省事的法子,調兵把穿青寨給平了,將寨民都抓去做奴隸,專門給他製作三合土。」
沈師爺瞬間語塞,無言以對。
他當師爺的州縣,不論官吏再怎麼貪腐,那也是要講基本規則的。可這種規矩對土司無效,即便無緣無故殺光穿青寨,都不會有任何人來追究,化外莠民對朝廷來說不是人,至少不是法律意義上的人!
「三合土賺錢的法子,咱們就不提了,」沈復璁說起另外一件事情,「當務之急,是要下山買書,順便再買點筆墨紙硯。你若不認真練字,難道科舉時也用黑板和粉筆?殿試只有墨卷,沒有硃卷,難道讓皇帝捧著塊黑板給你點狀元?」
王淵樂得直笑:「先生這麼一說,好像還蠻有意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