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這條穿過花海的小路,曲曲折折通向遠處緩坡之上的西陵山莊。
落英繽紛,馬蹄所踏之處,不斷飄墜灑滿小徑的一層層花瓣,就借著馬蹄盪起的清風,時旋時落,攪擾起一種繁華已逝的嘆息之意。
李沐雖然不過略略幾句陳述,狄仁傑已經驚詫地半張了嘴巴。
敢情……敢情自己一腳踏進來的,不僅僅是一個家族的恩怨情仇,竟事涉這大唐至高權利的交接變幻!
********的殘酷,通讀史書的狄仁傑何嘗不清楚?
搞不好,自己丟掉性命還是小事,這要是牽連整個家族,那罪過可就大了!狄仁傑的面色一下子變得有些蒼白,勒住了馬躊躇不前。
知道自己說出的這些訊息,狄仁傑一定是這般反應。李沐握著左腕,不動聲色看著那邊馬上的狄仁傑。
靜默片刻,狄仁傑忽而仰天一笑,很明顯,他心中已經有了主意。
李沐嘴角也浮出一絲淡淡的笑意。他雖然不知道狄仁傑到底是做出了什麼決定。但是,一個年僅十七歲的人,能在這短暫的時間內,就能對眼前如此殘酷的事實做出一個毅然決然的對策,無論如何,是一件值得欣賞的事情。
「大丈夫一諾千金重!我狄仁傑做過的事情,就絕不後悔。到了這一步,已是不問退路。兵來將擋水來土掩,自古天下江山,成就巔峰之位的都是一條拼殺血路。能以一介微民經歷這至高之處的狂波巨瀾,豈非我狄仁傑之幸?」
狄仁傑笑畢,看著天上的浮雲幽幽說道。此時他的心裡,如沸水一般翻騰不止,語調平緩卻語意鏗鏘,連帶著聲音都透出一種剛性的金石之音。
事態複雜的程度,確實遠遠超過他自己原先的想像。
這胡姑娘的藥竟是為了治療河東王的手疾?一旦河東王手疾治好,就要謀奪太子之位?要讓天下人都知道他的手疾是「天」意自愈,在史書上留下自欺欺人的一抹光彩,只怕就要兔死狗烹,連帶治療他手疾的胡家醫師只怕都要滅口了。
如果說胡家一家,還算小事的話,那河東王一旦真要奪位,依著他狠戾陰鷙的性格,掀起的就不是一般的腥風血浪。原本太子身邊的親近臣僚世家,都只怕一個個逃不脫悲慘的下場。
如果再因此挑起軍事力量的抗衡爭鬥,那天下就將面臨一場戰亂之劫。這不是天下之福,也非蒼生所願!
大丈夫處世,怎可為一己之私,置天下於不顧?私情是私,家族之利也是私。面對江山百姓,是男子漢就豈能袖手求安?
強烈的自尊灼燒著狄仁傑體內的流淌的鮮血。并州風土中的遊俠之風與儒家入世作為之意,打造出的大男人鐵血丹心的精魂,開始在他的頭腦內瘋狂滋長茁壯。
李沐眼光一閃,從狄仁傑慨然幾句話里,他感覺到一種東西。那就是這狄仁傑與自己一樣,對極致的東西都在潛意識中有一種近乎狂熱的追求嗜好。哪怕是危機,也在渴望一種極致的危險高度。
挑戰最極致的東西,或許一直都是強者的欲望。
在一霎時的激情過後,狄仁傑冷靜地回到眼下的事情之中,開口道:「李兄你說,胡姑娘的父親怎麼會在西陵世候這裡?莫非西陵世候是河東王的人?」
李沐靜靜看著這一片花海,淡淡道:「或者說,不僅僅是河東王的人。」
狄仁傑先是一怔,轉而想到,這西陵世候能以獨有的力量偏隅淮南,淮南道諸多州縣,都不敢輕易招惹。這種情形可不是河東王力量起來之後才有的事情。
也就是說,西陵世候自一開始,就有可能是皇帝安插在淮南這邊的一條情報線索,是皇帝的心腹諜報人物。
只不過,如果真是這樣的話,事情就更撲朔迷離了……
天意從來高難問!
巍巍帝闕之下,那個擁有至高無上君權的天下第一人,對當今的時局到底覺察到幾分?到底會有什麼樣的作為?這些都不是隨便一個人能猜度得透的。不要說從二十二世紀穿越而來的現代靈魂,就是這大唐時空原生原長的狄仁傑,也是不可能察覺到一點蛛絲馬跡。
李沐凝神看著遠處烏壓壓的建築群,一笑道:「這裡的主人只怕要等急了!」
那片建築最外端的一處類似箭樓的地方之上,一個人影一閃而過。儘管距離很遠,但此時李沐的目力經歷這一番身體資質的提升之後,已經非尋常武者所能比得上。
李沐說的不錯,他與狄仁傑在這花徑中徘徊的大致情形,確實一點不落地看在那人眼裡。
那人向箭樓上其他戍守的人說了幾句什麼,便飛身掠下。這人不出片刻,已經來到這片建築後面的一處單獨院落之內。
小小的院落,與前面的軒敞壯麗的建築形成極大的反差。不過小院內也是薔薇遍栽,花香滿園。
一蓬茂密的薔薇花架之下,兩位老人正在對弈。
執白子的老人面容清癯,一身素袍,頗有些不食人間煙火的仙風道骨的意思。執黑子的老人卻是一身緞袍,滿面紅光身材魁梧,手裡拿著一粒黑子,眼睛卻盯著身旁的薔薇花叢出神。
那素袍老人才下一子,一眼瞧見這緞袍老人的恍惚失神,不由嘆道:「我還是醫術有限,十多年與君相交,卻改不了你這花痴之症!」
那緞袍老人一愣,回過神嘿嘿笑道:「不要說得那麼難聽,我獨孤修德怎會是花痴?你看我身邊,可有一個女人?沒有一個女人,還能說我花痴?」
聽他故意篡改自己的意思,那素袍老人盯著這緞袍老人道:「不說這個……我問你,十六年前,你就說奉聖上之意,命我在替那時年僅八歲的河東王把過脈象之後,暗中遍尋天下名藥,調製良方來治他手疾。為何你們在數月前才告訴我,河東王的人來了要我如何如何應付。你們才一囑咐過不久,河東王的人就來了……我胡某不明白,聖上既要為河東王治療手疾,為何要秘而不宣。似乎就連河東王,都不知道聖上找我替他醫手的事情……這是何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