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府內到門口,走路也就一晃眼的功夫,等到眾人出了大門之時,入眼便看到道童盤膝而坐,齊人王沒有盤膝,但卻蹲在門前台階上,隱門大魔頭也不知得了什麼便宜,此事正笑的像個小孩子一般開心。
視線再延伸一些,便看到了台階上的兩個更夫。
一老一少!
一瞎一瘸!
「殘疾人?」
李雲心中一怔,忍不住好奇打量起來。
似乎也因為主家之人出門,一老一少兩個更夫終於有所改觀,但見那瘸子老人急急拱手,臉上掛著普通民間百姓的質樸笑容,誠懇道:「聽聞主家紅事,特來門前賀喜,小老兒多了不求,只求一碗雜燴菜。」
那盲瞎少年卻一臉平靜,似乎在用耳朵傾聽眾人腳步,但是李雲不知為何總覺得有些奇怪,他隱隱感覺盲瞎少年正在用眼睛看自己。
那是怎樣一雙清澈的眼睛啊。
竟比初生嬰兒更加的空靈純粹。
李雲被那眼睛一看,竟然有種被看穿一切的錯覺,那眼睛明明瞳孔渙散,讓人一看就知道是個盲瞎,可是李雲就是忍不住有種錯覺,感覺這少年似乎在好奇的看著自己。
他深深吸了一口氣,勉強將這種錯覺死死壓住。
終於,那少年也輕輕開口,語氣聽起來極其清脆,宛如林中小鳥晨聲,道:「世有紅事白事,皆是人間重事,紅事大喜,需人趕喜,白事大悲,需人守悲,各位主家的大人們,多謝你們賞賜趕喜的飯。」
趕喜的飯?
李雲心裡一動!
他忽然隱隱約約記起來,後世農村有著這方面的說法,每逢紅白喜事,家門口必然匯聚一些討錢的人,遇到紅事就說趕喜,遇到白事就說守悲,主家對於這些人必須鄭重招待,甚至要專門安排一個知客負責。
倘若紅白喜事沒人上門討錢,主家還要專門派人去請一兩個過來。
而討錢的人也不是無理索要。
紅事,趕喜。
他們要在主家放一種聲音特別轟隆的鐵炮。
白事,守悲。
他們要在主家吹一曲聲音特別嘹亮的嗩吶。(註:山水所在的山東臨沂這一代,至今還保留這個風俗)
只可惜後世的這個規矩漸漸變了模樣,越來越多的趕喜人只是為了討錢,甚至有些無賴也加入其中,專門攔著結婚的婚車碰瓷要錢。
想不到,唐代也有這個。
……
「你們是趕喜人?」
李雲忽然開口,目光上上下下打量。
什麼是趕喜?
趕喜就是追逐喜事!
趕喜人,就是靠著追逐喜事討錢,進而以之生活的人。
可惜那少年嫣然一笑,似乎覺得李雲這問題有些稀奇,他眨著長長的睫毛,空靈清澈的眼睛盯著李雲,好奇問道:「什麼是趕喜人?」
李雲一愣,才想起趕喜人乃是後世的說法,並且已經演變成無賴混子摻雜,失去了趕喜守悲的特殊味道。
也就在這時,忽聽台階上盤膝而坐的大童悠悠開口,對李雲道:「乖孫,他們不是趕喜人,也不是守悲人,因為趕喜和守悲都只一項,是他們所肩負的其中一項。」
李雲心裡又是一動,連忙用心聆聽祖師爺的解說。
哪知道童忽然住口不說,轉而道:「你今夜成親大喜,你和皇帝都是主家人,碗別端著了,給人送過去。雖然是一碗雜燴菜,可也得講究趁熱吃。」
李雲這才想起送菜的事,連忙端著碗走了過去,那邊李世民微微沉吟,堂堂一個皇帝竟也端著碗走了過去。
皇帝手裡的一碗菜,送給了年老的瘸子更夫。
李雲手裡的一碗菜,遞給了年少的盲瞎更夫。
「多謝,祝大福。」
兩個殘缺之人幾乎同時開口,接過大碗深深行了一禮。
然後……
就那麼眾目睽睽之下,真的端著大碗蹲在門口吃了起來。
李雲和皇帝對視一眼,都看出對方眼中努力壓下的好奇。
這件事,實在太詭異了。
偏偏道童和齊人王都沒有繼續解說的意思。
幸好還有一位老人不在乎,忽聽顏師古悠悠開口道:「上古傳承,人族守夜,一生三煞五疾,鎮一方八魅,不入道門,不修天地,功德之路,五避三缺,鰥、寡、孤、獨、殘,只為守今世……李雲小娃,莫要用好奇眼神看人家,這是咱們人族的脊樑,你的眼神對人家大不敬,殘缺不該承受好奇和嘲笑,那是他們守護暗夜的功德。」
噗!
李雲差點噴出聲來。
錯非說話的乃是顏老夫子,他差點就以為遇到了後世的玄幻中二病。
這種濃濃的神話傳說形容,他上輩子不知道在網絡上看過多少……他正要說句調侃的話,陡然臉色怔怔僵住,他想起自己在黃河岸邊吞下大龜的珠子,一覺醒來已經躺在了長安街頭的流民堆,他想起門前台階上就坐著自家的祖師爺,老人家一百多歲了童顏童發……
「唉!你又何苦如此?」道童忽然開口,對著顏師古嘆息一聲,道:「孩子們不知之前,便不需背負這種壓力,但你告訴他們之後,按照規矩他們就得扛起來一些。」
「那又如何?」顏老頭滿臉不在乎,明明是一代大儒長者,突然開口宛如綠林好漢,對著道童呵呵兩聲道:「老大啊老大,等你累死了再告訴他們嗎?你這輩子忙著壓制老二已經夠累了,你就算一身是鐵又能打出幾根釘?」
道童默然。
那邊齊人王眼睛一瞪,對著顏師古破口大罵道:「誰是老二,你才是老二,你全家都是老二,你一輩子都是老二。」
顏老頭呸了一聲,指著他同樣破口大罵,道:「你一百零七歲,我只有九十四歲,你讓在場這些孩子們說說,咱們兩個誰才是老二。」
「媽的批,誰敢說一句試試看!」
齊老頭勃然大怒,目光窮凶極惡看著眾人,眼光先是落到李世民身邊,森森然問道:「你敢說嗎?」
李世民被他看的心裡發毛,連忙搖頭道:「朕是世俗的皇帝,不方便品評世外之事。」
齊老瘋子眼光繼續轉下去,盯著長孫無忌和尉遲敬德問道:「你們呢?」
長孫無忌比皇帝更不頂用,臉色發白道:「晚輩剛才耳朵失聰,什麼也沒能聽見。」
尉遲敬德咬了咬牙,硬著頭皮道:「前輩如此逼迫,在下選擇不說,但您剛才威脅大唐陛下,在下身為國公倒要捨命一抗。」
「滾一邊去!」顏師古猛然抬腳,對著尉遲敬德狠狠一踢。
那邊齊老瘋子嘿嘿兩聲,道:「老二你不用急著維護,老子今天不會打死他。」
「以後也不行!」顏師古神色嚴肅,鄭重道:「你若打死他,休怪我一頭撞死在你面前。讓你一輩子沒人吵架拌嘴,永遠後悔我撞死在你的身前。」
「那你撞啊!」齊老瘋子嗤笑一聲,似乎壓根不予在乎,只不過老瘋子隨即瞪了尉遲敬德一眼,怒喝道:「滾遠一點,別挨著老子的眼。」
這終究是饒了尉遲敬德一命。
老瘋子繼續眼神威逼眾人,直到看向李雲的時候才微微帶緩,不過仍舊兇巴巴問了一句,道:「孫女婿,你說老夫排行第幾?」
李雲眼珠子一轉,滑不溜丟道:「您老人家認為第幾就是第幾。」
齊人王登時大喜,指著李雲道:「你這娃娃聰明,跟我孫女有的一拼,記住了,多住在她房裡一些時日。來年今日,老夫要抱十個玄孫子,如果生不出來,我就把你剁了……」
李雲麵皮一抽,裝作沒聽見這瘋話。
……
眼看一場鬧劇,全因老瘋子搭茬,顏老頭看了一眼兩個更夫,發現大碗裡的菜餚快要吃完了,顏老頭臉色微微一變,連忙開口用一種急速語氣道:「守夜之人,五避三缺,鰥、寡、孤、獨、殘,只為守今世,每逢紅白喜事,必有守夜登門,討一碗雜燴菜,蹲大門守三更,他們這一門太過悽苦,所以傳承常有短缺,李雲小娃你看到沒有,這兩位更夫都是殘疾,他們今日登門,非是完全賀喜,他們有求而來,他們想懇求一個同行者……」
同行者?
李雲心裡一動?
也就在這時,道童終於輕嘆一聲,忽然對著一直好奇站在門邊的李元霸招了招手,撫摸李元霸額頭道:「孩子啊,你給他們夾了一筷子菜……」
眾人心裡都是一驚,恍然大悟剛才的事。
剛才大家自作主張喊出李元霸夾菜,原本想著乃是主家招待客人不能丟禮,哪知道童急急阻止清喝,可惜阻止之時李元霸已經夾取了菜餚。
只聽顏師古輕輕嘆息道:「正常人夾菜,那是招待守夜人,但是小玄子不同,他本身就是復生而活的失魂人,鰥、寡、孤、獨、殘,只為守今世,這孩子給人家夾了菜,註定已經是活在暗夜裡的守夜人。可憐才剛剛復生,從此就要被人帶走當個同行者……」
雖然號稱人族脊樑,畢竟要活在暗夜,那一老一少兩個更夫屬於殘,李元霸成為守夜人之後屬於孤,因為他是失魂人,即使有親人也不認識,就算親人天天去看他,他註定也是孤獨一生。
李世民和長孫皇后對視一眼,兩口子都看出對方臉上的蒼白之色。
聖女大祭司緩緩抬手,目光帶著陰冷看向兩個守夜人,似乎有種暴起傷人的架勢,可惜卻被齊老頭一股罡氣逼得倒退五六步。
……
「顏老前輩!」
正當門前氣氛壓抑之時,猛聽李雲突然開口,道:「這個守夜人,能換選擇人嗎?」
眾人都是一怔,道童身軀微微一哆嗦,能讓當世第一高人失去穩重,可見李雲這一句簡單的問話何等駭人。
「哈哈哈,好啊!」
那個年老的瘸子更夫,突然發出再也不是普通百姓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