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這麼擰著眉頭,我沒辦法把花鈿貼平。」米摩延捏著一枚雲母片,滿臉皆是無奈之色。
寶珠此刻則滿面怒容,咬牙切齒,恨不得跳起來抓住什麼人活活咬死。
「你是說,他們不僅要我獻舞,還要我去端盤子?!」
如其他房間裡合住的室友一樣,兩人對面而坐,互相為對方化妝。寶珠以為苦練了四五天柘枝舞,終於有機會登場,瞧瞧那個神秘主人的真面目。豈料今日的差事竟然只是在晚宴中為來客端茶倒水,做伺候人的侍女。
米摩延無可奈何地嘆了口氣:「咱們是家妓,與活動的家具差不多,家主要把我們擺放在哪裡,供誰使用,都是理所當然。否則怎麼有機會穿上綾羅綢緞?這便是家具上鋪的軟墊靠背了。」
《唐律疏議》明文記載:奴婢賤人,律比畜產。
霓裳院中所有舞姬皆屬賤籍,只能依附於主家生活,即便逃亡出去,也無法獲得良人身份。況且院中有嚴苛的連坐制度,一人逃亡,多人受刑,同寢居住的室友往往彼此依靠,誰都不忍連累對方。
寶珠曾計劃聯合其他家妓一同逃出牢籠,可一旦嘗試落實,才發覺想法便如空中樓閣般空泛,連自己的室友都無法說服,更何況米摩延已被她牽連挨過一頓毒打了。
再一次考慮過自己的處境,寶珠深深吸了口氣,暗自以勾踐臥薪嘗膽,韓信忍胯下之辱的典故來寬慰自己。即便是武后那般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女帝,剛從感業寺回宮,也要卑辭屈體以事王皇后。
小不忍則亂大謀,為了尋找出逃的良機,或是拖延時間等韋訓來營救,必須做到能屈能伸。大不了端盤子時偷偷往裡啐上一口報復。
於是她努力舒展眉頭,讓米摩延把雲母花鈿粘在她額頭上,自己則幫對方描斜紅塗唇脂。
互相梳妝完畢後,兩人換上統一的奴婢服色,隨著眾舞姬列隊而行,穿過重重庭院,來到了廚下。為主人準備膳食的庖屋之中,足有上百人奔波穿梭,忙忙碌碌仿佛打仗一般。做好的菜餚與酒水擺在一張長桌上,舞姬們各自上前端取碗盤。
寶珠拿了一大碗冰塊,一盤新鮮柰李,正要轉身走開,卻被一名廚娘高聲喝住:「偷懶耍滑的丫頭,怎麼就端兩個?」
寶珠奇怪地道:「我只生著兩隻手,還能頂一個在頭上不成?」
米摩延趕忙說:「第三個用雙腕托著。」說著示範了一下。寶珠心想他這樣靈活的身手,自己拍馬也追不上,索性將那盤柰李直接倒在冰塊上,騰出一隻手來,又拿了一碟鹿脯。
誰料想這動作卻惹火了廚娘,對方臉色一變,污言穢語破口大罵起來。米摩延便站到寶珠身前,向廚娘賠禮解釋:「她是新來的,不懂規矩,那盤柰李我拿去洗淨便是。」好說歹說,那廚娘才滿臉怒色地忙別的去了。
寶珠滿心奇怪,實在不明白為何會引發廚娘如此強烈的反應。「怎麼,這院裡的人是不吃冰鎮果子嗎?」
米摩延放下手中的菜餚,將冰上的柰李一個個撿起,放回空盤中,說道:「你可知這些冰塊是從哪裡來的?」
寶珠心道尋常百姓不知情有可原,她自幼長於金玉錦繡堆中,每年盛夏消耗冰塊無數,怎會不清楚冰的來源?於是自信地道:「自然是冬季取冰,藏於凌陰地窖之中,為夏日消暑之用。」
「那冬季放進地窖里的大冰,到底從哪裡鑿取而來的呢?」
這一句可把寶珠問住了。米摩延一邊清洗水果,一邊說:「洛陽的大冰,是冬天趁著凝碧池、九洲池以及洛河結凍時鑿取的,都是天然冰塊。乍一看是晶瑩剔透,其實那水髒得很,人畜便溺、水藻魚蟲,什麼都有。因此酒水要放在冰鑒中隔空取涼,果子也不能直接放在冰塊上。」
寶珠聽聞此言,微微一怔,她在宮中被人事無巨細地伺候著,習以為常,從未留意到這些細節。以前宮中尚食局供給的酒水食物,確實沒有直接接觸冰塊。她抱怨道:「我不知道,教給我就是了,那廚娘罵得好髒。」
米摩延苦笑道:「她沒上手打人已算是客氣了。客人若是吃了那盤冰,十有七八要腹中絞痛、上吐下瀉折騰幾日。倘若是主人、夫人吃下去,趕巧得了霍亂之類的疾病,你知道我們這些端盤的奴婢、庖屋的廚娘會是什麼下場?」
腹中絞痛,嘔吐不止。寶珠忽然渾身猛地一震,只覺耳中嗡嗡作響。
她的思緒瞬間飄回到 「死前」 那一日。時值盛夏,驕陽似火,她最後吃下的食物,是婢女端來的冰鎮石榴果子露和冰鎮甜瓜。那些東西往常會提前放在冰鑒中降溫,待食用時才取出來。可那一日,卻有些微小的異樣。
果子露透著絲絲冷意,味道卻較往日淡薄了許多,仿佛被水稀釋過。甜瓜則濕漉漉的,好像剛從融化的冰塊里拿出來。她狩獵歸來,又熱又渴,根本沒有在意,一掃而光。
米摩延這句「我們這些端盤的奴婢、庖屋的廚娘會是什麼下場?」恰似一盞冰水潑來,讓寶珠心下惶惶。這世間,沒有人比她更清楚這些近身服侍的奴婢在主人無故暴卒之後,會面臨何等悽慘的命運。
難道那一日她並非被歹人投毒,僅僅是無意中吃下普通冰塊?她的飲食雖有內侍提前嘗毒,但通常只是撥出一點試吃,就算有髒冰融化其中,想來也不會有大礙。這一念頭在腦海中如閃電般划過,隨後再次陷入迷霧之中。
對困於深宮的宮女內侍而言,獲得置人於死地的鴆毒砒霜難於登天,但冰塊卻是夏日最尋常不過的消耗品。正如她初來乍到時暴起重傷趙嬤嬤,計劃往招待賓客的杯盤中吐口水,難道有誰甘冒讓所有人受重罰的風險,也要讓她吃下髒冰,以泄心頭之恨?
米摩延清洗過柰李,重新裝盤。眾人端著酒食離開庖屋,朝著招待賓客的祥雲堂快步走去,絲竹之聲愈發清晰響亮。
眼見離綁架她的真兇越來越近,寶珠知道自己必須忍辱偷生,強自壓抑著憤怒與恥辱,小聲勉勵自己:「我可以,我做得到」
「表情!」領隊的嬤嬤低聲吼了一句,舞姬們聞令,立刻努力擠出微笑,這場面更讓寶珠感到別樣的牴觸厭惡。
朱漆大門緩緩打開,盛裝舞姬們托著美酒佳肴魚貫而入。祥雲堂是一處碧瓦朱甍的敞開院落,四處栽種奇花異木,中央矗立著一座用於表演舞蹈的高台。此刻,正有一位身姿婀娜的舞姬在台上翩翩起舞,是玉壺。
圍繞高台兩側,十幾名賓客各自坐在自己的帷桌後談笑風生、飲酒作樂,而十倍於賓客的下人如不起眼的蟻群穿梭其中,提供無微不至的服務。
按照常理而言,家主理應端坐在祥雲堂正北方,那是權力與地位的象徵。正房中央凸出一間三面敞開的抱廈,抱廈內放置著一座華麗坐榻。
然而今夜,那抱廈內的尊位卻是空置的,不見人影。瞧賓客們自娛自樂的鬆弛態度,其中似乎並沒有身份超乎眾人之上的貴人列坐其中。否則他們的神態不會如此放鬆,定會是滿面逢迎,恭謹有加。
寶珠詢問身邊的米摩延:「主人沒來?」米摩延輕聲說:「他一向最晚到。」
人雖未到,可華麗的坐榻兩側,兩座一人多高的巨大燈盞卻默默燃燒著,每一座上面都點著十幾支牛油粗蠟燭,將抱廈內照得亮如白晝。一掛輕薄的紗簾帷幕遮擋在坐榻前,燭光影影綽綽地映了出來。
寶珠見狀,遂轉移目光,惡狠狠地瞪著每一名來賓,暗暗將他們的形貌記在心中,只等日後脫身之時,再一一清算。她在心中默念:逆賊們吃了我這真龍血脈端來的酒食,必讓你們折壽三五十年,盡遭報應。
米摩延察覺到她的異樣,輕按了一下她的後腦勺,湊近她耳邊提醒:「低下頭!不要與他們目光相觸!」
寶珠不悅地問:「又是這宅子裡的荒唐規矩?」
米摩延心事重重地搖了搖頭,道:「不,只是與他們對視之後可能會有不好的事發生。」
舞姬們將菜餚一一擺上賓客們的帷桌,再斟滿酒杯。寶珠低著頭,以眼角餘光斜覷,暗想這些人雖身著常服,但儀態舉止並不像民間人物;口中吟風弄月,措辭不俗,也不像是無知無識的富商巨賈。
她本想從哪張桌上順一把餐刀之類的小武器,不巧沒有看到任何一把刀具,羊臂臑之類的炙品,都是切成小塊端上來的。
送上酒食之後,舞姬們理應列隊退下,然而卻有兩三個容貌出眾的被客人相中,留下來陪酒。
寶珠暗自慶幸自己未被點到,心中正想著趕緊離開這腌臢地方,卻忽聽有人呼喝道:「那胡兒留下!」
米摩延身形一頓,臉色微變。他雖一直低著頭默默無聲地行動,卻因形貌昳麗、金髮璀璨,在眾奴婢之中格外醒目。
寶珠自被擄到此處,一直有米摩延做伴,心中已對他有了些倚賴之意。聽聞他被點名留下,不禁忐忑不安地望著他。
米摩延瞧她臉上擔憂的神情,勉強擠出一絲笑容,輕聲勸道:「你先走,我很快就回去。這些人,多數時間都很短。」
「短什麼?什麼短?」寶珠一臉茫然,不知所措。而米摩延已快步轉身,朝召喚他的客人身邊走去,溫順地在對方身邊跪下伺候。
寶珠被其他舞姬圍簇,匆匆離開祥雲堂,仍放心不下,頻頻回頭張望。就在此時,一陣微風拂過,抱廈前的帷幕隨風飄了起來,尊座左右兩側的巨大燈盞露出一角。
那鎏金燈盞的特殊紋樣、形制令寶珠非常眼熟。
桂花盛開的時節,秋高氣爽,宜人舒適,賓客們仍熱衷於以冰酒潤喉。然而那一陣輕柔的夜風卻讓寶珠背後的汗毛陡然豎起。她疑心自己眼花了,急切地再往那抱廈中望去時,祥雲堂的朱漆大門已經關閉了。一筆閣 www.pinbige.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