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冰冷的臂環套在臂膀上,寶珠一步一步邁向舞台。那場宮廷夜宴的諸多細節,如同一串串氣泡,漸漸從寶珠腦海深處浮現出來。
東義公主出降之後,朝廷與吐蕃歷經艱難談判,終於達成偃甲息兵的契約。長安這座古老的都城,得以從西域戰爭的陰霾中掙脫出來。為了慶祝,皇帝下旨特增加宗廟祭祀之禮,以謝祖宗神靈庇佑,祈願國泰民安,永享太平。
與此同時,東都紫微宮理應舉行規格相同的祭祀。此時,皇帝突然想起洛陽有個闊別多年的兄長。為彰顯自己寬宏至孝的帝王胸襟,他格外開恩讓岐王回一趟長安,與其他宗親共同參加父母先人的祭典,次日再重返洛陽。
因此,祭典之後的宮宴,便是李昱此生唯一一次與貴妃晤面的機會。
「不要慌,穩住步子。」米摩延悄聲在她身邊說。
兩人登台後並肩而立,擺好起始姿勢,樂師隨即演奏音樂。平鋪一合錦筵開,連擊三聲畫鼓催。曾千萬次在岐王府中表演的柘枝舞,再一次上演了。
「怎麼改成雙人舞了?」李昱皺著眉頭問。
教養嬤嬤連忙上前,恭敬地回答:「時間太過倉促,她還沒熟記舞步,須得有個領舞當示範。」
李昱不置可否地嗯了一聲。眼前表演的是兩名少年男女,然而他腦海中浮現出的,卻是許多年前宮宴上那位絕代佳人的綽約倩影。
北方有佳人,絕世而獨立。一顧傾人城,再顧傾人國。沒有任何男人能逃過貴妃傾國傾城的魅力,以至於有諸多非人的傳聞悄然流傳。他原本以為會是媚骨天成的妖妃,卻未曾想她如同菩薩一般聖潔高貴。
自那一日起,佳人的曼妙舞姿在他心頭留下無法磨滅的痕跡。日月常相望,宛轉不離心,見君行坐處,一似火燒身。太陽邂逅明月之後,從此魂牽夢繞。
少女的舞步與那胡兒的錯位了。李昱嘆了口氣,心道短短几天時間,果然還是不成。這些年他四處搜羅的無數替代品,都無法緩解內心如烈火焚燒般的相思,只能當作發泄道具。
又一次錯位。李昱暗想:或許他們倆都需要一頓訓誡,方能長些記性。
待第三次出岔子的時候,李昱便想出言喝止了,然而卻有一股熟悉感撲面而來。同一支舞曲,每個樂舞班子、每一脈師承流派的編舞動作都不盡相同,長安與洛陽兩都的風格更是參差不一。
丹鳥的舞步雖然生澀,但是更接近那一夜在宮宴上看到的內容。因為她來自長安嗎?李昱按捺心中的不快,耐著性子繼續看了下去。
舞台上的米摩延已經惶恐得紅汗交流。她太緊張了嗎?為什麼一直自顧自的動作?倘若今日就觸怒了主人,那麼最後剩下的這些時日裡,都要飽受煎熬痛苦了。
此時的寶珠決定放手一搏,賭一場大的。
岐王對母親懷有禁忌的渴望——這是她梳理過所有線索後得出的結論。這感情雖然令人作嘔,但相當合理,見過貴妃而未被其傾倒的人才是罕有的。但那是皇帝專寵的愛妃,絕大多數人知道該怎樣克制自己的欲望。
李昱遠在東都,以匿名身份向寺院布施大筆錢財,便能輕鬆得到訂製壁畫和塑像的特權。他在洛陽住了太久,哪怕沒有軍政大權,靠著皇族身份也能形成盤根錯節的關係網。在自家府邸中,更是能主宰人生死的王。
剛剛隨口一句話,她便險些失去了耳朵。寶珠深知,在她和岐王之間,橫亘著許多類似趙姑姑、徐什一之類的倀鬼,能隨意對她施加折磨。人為刀俎,我為魚肉,她必須立刻與塔尖的掌權者建立聯繫,提升自己的重要性,方能自保。
常言道伴君如伴虎,但世間之人卻依舊拼命擠向皇權,越靠近權力中心,越能掌握更多機會和資源。岐王嚮往祥瑞所預示的天命,她就給他編出一個。在這孤立無援的艱難境地下,她唯一的優勢就是對權貴心態的了解,以及對那場宮宴的模糊印象。
寶珠憑著記憶,將母親的舞步穿插進米摩延的編舞之中,這令她戴著鐐銬的表演更加糟糕。寶珠心中清楚,岐王想必已經欣賞過洛陽周邊所有知名舞者的表演,即便她再苦練數年,也不可能比專業人士做得更出色。
觀音像、玉臂環、鳳仙花汁染紅的指甲——種種不能宣之於口的瑣碎細節,證明了一件事:李昱內心渴望的不是盡善盡美的柘枝舞,而是母親演繹的柘枝舞。
每當她作出與領舞的米摩延不同,而與母親相似的動作後,岐王的眼中都會蹦出一絲驚喜的星火。
舞曲表演漸進中途,那個關鍵的時刻即將到來。一個大掖步轉之後,寶珠向斜上方伸出右臂,作出了一個專屬於母親的特殊動作——鷹揚。模仿訓鷹人放飛停在腕上的獵鷹姿態,大唐最頂尖的舞者將這動作融入編舞之中,為柘枝舞明快節奏中增添了一抹豪邁氣概。
而她所有的動作都停留在這一刻,將鷹揚維持了一呼吸間,接著便結束舞蹈,拎著裙擺下台去了。
米摩延臉色慘白,樂師們面面相覷。教養嬤嬤心驚膽顫,急忙沖了過去,罵道:「你這丫頭要造反嗎?誰讓你停下的?!」
寶珠從容不迫地回答道:「後面的不會了,只能跳到此處。」
教養嬤嬤嚇得冷汗直冒,正琢磨要怎麼狠狠懲罰她來逃脫主人的責備。然而就在此時,尊座上的岐王卻猛然起身,大聲叫道:「不錯!這舞就應當在此處結束!」
寶珠在心中冷笑,一切如她所料。
那一夜的柘枝舞,跳到中途便戛然而止。只因萬壽公主全神貫注觀看母親的舞蹈,不慎用餐刀割破了手腕,傷口很小,出血不少,向來嬌生慣養的她立刻啜泣起來。
首先是韶王李元瑛發現妹妹受傷,緊接著周圍的婢女內侍們全都涌了上來,貴妃察覺混亂後,一瞬間從寵妃、舞者的身份切換到母親的角色,焦急地向她跑來。
這件小小事故的結局,是至尊賜明珠、賜駿馬、說笑話,將最心愛的嬌女哄得破涕為笑。公主依偎在母親溫暖的懷抱里,享受父皇母妃的疼愛恩寵。彼時,她以為一生都會如此美滿快樂。
「是誰教給你的?是誰告訴你要在此處停下?」李昱以不符合自己年齡的敏捷,從抱廈中疾步奔出,向著少女連連發問。
寶珠堅定地說:「我常夢見一位渾身發光的天人翩翩起舞,她說『天人自有天授』。」
李昱覺得胸腔中流動著岩漿般滾燙的熱流,他感到自己光芒四射,仿佛化身為真正的太陽。因為太過激動,他腦中一陣陣眩暈,需要內侍上前攙扶才能站穩。
這就是他夢寐以求的預兆,『她』升天之後,在人間留下的玄妙蹤影。
岐王的歡喜溢於言表,那興奮之意,仿佛要從每一個毛孔中噴薄而出。所有人都以為他要將新的觀音奴留下侍寢,但岐王卻命她返回霓裳院。這般祥瑞之人,他要精心挑選一個黃道吉日,還需要等待一劑恢復如日中天的神藥。
寶珠回到屋中,將獲賜的緞匹如丟棄垃圾一般,狠狠扔到屋子角落。
米摩延回身關上房門,激動地說:「主人喜歡你!他從未對任何觀音奴說過那麼多話!」言語之間,透露出為她欣喜的神情。
寶珠使勁拍打身上衣裳,試圖去除晦氣。此刻,她壓抑已久的厭惡情緒全部浮到面容上。只要被李昱那雙令人作嘔的眼睛看過的地方,都覺得染上了穢氣,周身不適。
「逆道亂常的老狗!我只恨今日表演的不是琵琶。」
米摩延連忙勸說:「年紀大有年紀大的好處,折騰不了很久。你一定要抓住機會,竭力討他的歡心。像玉壺那樣,只要得到一位主子的垂青,就有希望了。」
寶珠聽聞此言,怒目圓睜:「什麼希望!我只想掏出他的眼珠子!」
「活下去的希望!」
這句話脫口而出後,米摩延才驚覺自己一時情急,無意間將隱瞞的真相說了出來,頓時懊悔莫及。
寶珠詫異地望了他一眼,遂想起他提起其他觀音奴時,總是用「曾經、先前」之類代表過去的詞語。這些天以來,她從來沒有見過除他以外的觀音奴。
「她們全都死了,對嗎?」她用顫抖的聲音問道。
米摩延仿佛被抽去了渾身的力氣,失魂落魄地坐到榻上,低垂著頭。
「快說!我必須提前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寶珠焦急地催促道,「詳細地告訴我!」
米摩延沉默了許久,眼睛死死盯著地面,如敘述鬼故事般,低聲說:「巡城之後,他便會派遣高手將觀音奴擄來,只留下衣衫,佯裝成『升仙』的模樣。觀音接到院中,他強迫她們學習柘枝舞,先玩弄一些日子,等厭煩了,就舉辦一場宴會」
寶珠喃喃道:「金桂宴。」
「今年巡城拖到了中秋,因此主題是桂花。往年有『櫻桃宴』『花朝宴』『牡丹宴』等等,只是找一個風雅的藉口,呼朋喚友,還有他的幾個兒子參與的人很多,那些女孩活不到第二天。」
米摩延頓了頓,以內疚的聲音繼續說道:「除了我。他似乎在追求一個完美的觀音形象,我是往屆之中唯一的男孩兒,不符合他的要求。因此他只是命人將我閹了,留在後宅教人跳舞。」
寶珠腦海中一片混沌,震驚如同洶湧的波濤,將她的理智和鎮定徹底淹沒。
此人喪心病狂的程度,遠比她所能想像的更為可怖。他得不到母親,退而求其次尋找替身,又因替身不是本人,故而很快心生膩味。家妓律比畜產,當作禮物贈送、虐待毆打致死,對他這般地位的權貴來說就像拋棄一件舊家具,只是微不足道的小事。
米摩延切切懇求道:「只要他中意你,你就有一線生機,不要再提琵琶的事了,行嗎?」一筆閣 www.pinbige.com